咬尾之蛇

2024-06-06 01:10:59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確實約了王守明喝茶,也確實約得極其不易。

  

  先前打算等對方南征回來,便相約一敘的,誰知逢上邱氏過世,耽擱下來。接著他又西伐桓奕去了,更不得機會。

  好容易等到尚書大人再次歸京,賀南風立即多番傳信相約,又是拖拖拉拉十幾天後,才給了確切回復。

  多日不見的王大人依舊劍眉星目器宇不凡,明明有文人那種溫文爾雅在,卻又一舉一動,都叫人覺出不怒自威感。

  他今日一身青墨常服,玉冠束髮,端直跪坐蒲團上,便莫名叫一旁烹茶的賀南風,心生些許緊張。

  好在,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女子。賀南風依舊溫和嫻靜,帶著如春風拂面般舒朗笑容,不緊不慢將茶煮好,分到雙方盞中,這才向王守明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先生請用。」

  王守明點頭示意,卻並未急著端茶,目光在賀南風身上停留片刻,道:「你今日約我來,可還是為了王家寶物。」

  賀南風對先生說話言簡意賅且開門見山,是早習慣了,故半分不覺詫異,淡淡一笑,也開門見山地點了點頭:「不瞞先生,正是。」

  王守明神情淡淡,繼續道:「你為何認為王家有寶物。」

  賀南風回答:「便如當初寒山之時,南風認為將有賊寇作祟一樣。」

  意思是,她如當初知曉山賊下藥一樣,未卜先知而得的。一是因為當初王守明知曉真相,且並未繼續深究,可見他接受這個說法;其次,也是這種解釋更加有力,她既已未卜先知了,對方便明白自己無需再試圖隱瞞。

  然不想,王守明卻是忽而輕輕一笑,緩緩吐出兩字道:「撒謊。」

  賀南風一怔,隨即不甘示弱:「先生難道忘記寒山之事,也忘記寧王之事了麼?」

  意思是就算寒山賊寇下藥是偶然,那之後她對寧王之事的提醒,才有了王守明今時身份地位,他從前對她深信不疑,如何現在便說她撒謊了?

  王守明靜靜看著她,沉默片刻,道:「你先前能知諸事,一路順遂不假,我也深信不疑。」

  「那先生為何說……」

  「但自你收下恆順面首,淪為旁人笑談時,我便知曉,你已有不及之處。」

  賀南風愕然愣住。

  他說自毀清譽,是自己智識所知外的不及之處。若賀南風對一切依舊如對寒山和寧王之事般預知清楚,就不會叫別人拿住把柄,淪為笑談。所以他前一句用的詞是「先前」,因為賀南風在他眼中,之後已不能預知所有。既然不能預知,則寶物的說辭便是撒謊。

  恆順之事,以及關於邱遲、聶玉瓊、逸王妃等等許多,都的確是她不及之處,所以才會橫生波折。但更令賀南風驚訝的,則是王守明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態,仿佛對她前塵今時的玄妙,完全瞭然於胸一般。

  難怪,他當初就接受說法不曾深究,原來他竟早知真相麼?

  賀南風心中起伏不定,凝眉道:「先生你——」

  王守明看著她異樣神情,語氣依舊淡淡:「何況,王家沒有寶物。」

  「沒有?」賀南風越發驚訝,險些站起身來,好容易恢復儀態,還是蹙眉道,「先生說的,可是實話。」

  「實話。」

  「王家沒有寶物?」

  「從來沒有。」

  賀南風迷惘了。她明明在夢中親耳聽見,羅剎太后李昭玉道王家寶物,可以扭轉時空起死回生,後來又在宋軒那裡得到確認。可王守明卻信誓旦旦地告訴她,王家從來沒有什麼寶物。

  難道,前塵果然是夢,那夜死去的婚禮,也不過只是黃粱一夢的延續麼?

  不可能,不可能是夢。賀南風搖了搖頭,古往今來,重來沒有這樣一個夢境,能走完自己人生,哪怕重來也可件件印證的?不可能只是一場夢。

  「你在懷疑什麼。」王守明意味不明道,帶著幾分試探。

  賀南風抬眸,詫異地看著他,沒有回話。

  「你是否在想,曾經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境。」

  賀南風再次,愕然愣住,良久沒有回過神來:「你,你怎麼知道?」

  王守明淡淡一笑,沉寂片刻,回答:「因為,你不是唯一一個,看到未來之事的人。」

  賀南風已然驚呆遠處,久久凝眉,沒有說話。

  「天竺佛家修行,到極致之處,有六大神通。」王守明繼續道,「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其中宿命之通,便是能知自己及六道眾生之宿命事。」

  賀南風自然知曉這些,且還不僅佛家有此神通,道儒兩家也有入於神仙境、入於聖人道,便知過去未來的說法。佛道多在入定打坐時,神遊三界六道,而儒家則多為夢中,能見萬世宿命。

  她默然許久,方抬眸緩緩道:「先生的意思是,那不是夢境,而是修行?」

  可前塵的賀南風,除了讀寫詩詞歌賦,哪有半分修行過?就算偶爾進出廟宇,也不過燒香祈福罷了。

  王守明搖了搖頭,道:「人之智慧神識,若不藉助外物,再修行也根本無法到此地步。」

  「藉助外物?」

  「不錯。」

  賀南風不解:「何種外物?」

  王守明看向她,沉吟片刻,回答:「機緣巧合,神秘莫測的寶物。」

  賀南風再次訝然:「可先生不是說,沒有寶物麼?」

  「沒錯。」王守明道,「王家從來沒有寶物。」

  「那——」

  「但我幼年時,曾在一處洞穴中,偶然發現一物。」王守明說著,站起身來,看向窗外道,「不知此物何處而來,又有何般玄妙,直到後來偶然一次,我在洞中迷迷糊糊之間,看到了未來一月的事。」

  賀南風恍然大悟。

  難怪前塵時,便有關於王守明的傳言道,他曾耽於佛道修行,在自創的守明洞中一待便是數月之久。一次他的友人前來探望,走到半路便碰上前來迎接的王守明,霎時無比驚訝,問他為何知曉自己會來。王守明便笑答說,他在洞中時,已見未來之事。

  賀南風此前,從未細想過這一點。因歷來對於傳奇人物,總有這樣的異事賦彩。便如劉邦酒醉殺蛇,蛇母說他是赤帝之子殺了那白帝之子;如文王非熊之夢,得姜子牙;以及上官婉兒出生前的其母夢稱等等。

  故一直以為那也不過是世人給傳奇人物附加的神奇之處,就如關於他的出生般,傳言其母親鄭氏妊娠十四個月才生下了他,更當時其祖母仙人懷抱嬰兒送入懷中,說:「此子授汝」……

  直到此刻才驚覺其另有天地。莫非,王守明洞中修行入神通之境,並非民間傳言,也不是真靠入定修行而生異能,而是藉助一件偶然所得的寶物,才在神志飄忽之中,看見了過去未來?

  可若他自幼便真有此寶物,能知未來之事,前塵的王守明為何還落得那般無力結局?

  賀南風再次百思不得其解,默然半晌,緩緩道:「先生說的寶物,可是跟一條蛇有關?」

  這個信息並非來自她夢中,而是宋軒當日所言。他不記得具體,只印象中,有一條蛇。

  王守明聞言,似也有幾分驚訝,轉過身來,道:「不錯。」

  果然,那不僅是夢。果真有這麼一件寶物,即便不是王家的,也確實存在著。

  賀南風也站起身來,愕然不已,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抬眸道:「什麼樣的蛇。」

  「咬尾之蛇。」

  「咬尾之蛇?」

  王守明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示意隨從進來。從對方手中接過一隻圓月大小、黑布包裹的方形木匣放在案上,一層層打開,最後便露出那咬尾蛇盤來。

  賀南風頓時驚立原地。

  那是輪不知何種金屬所製成的圓盤,黢黑中仿佛散發著盈潤油光。中間凸出似乳,面上花紋形同文字,但並不能看出其意。四周便是一條玄色咬尾蛇的雕刻,首尾相接,不辨終始。

  「此物極其堅硬,絕非普通銅鐵。」

  賀南風不曾見過這蛇盤,卻在打開的那一刻,心中劇烈一震。半晌,才回過神來,看向王守明道:「這,這就是……」

  「沒錯。」王守明回答,「我特意派人,從琅琊取來的。」

  賀南風再次看向蛇盤,看向它的光澤,它的花紋,和咬尾之蛇的雕刻,越看,便仿佛又到巨大的吸力,將她拽向蛇盤,情不自禁,伸手過去。

  指尖觸及的一剎那,便覺一股幽涼、強烈而又幾分熟悉的感覺,順著手指流動全身。叫她不由得,閉上了眼。隨即感到自己似忽然墜落到另一個世界,周遭漆黑一片,又冷又靜,仿佛死亡一般……

  王守明靜靜看著,沒有說話。

  半晌,賀南風從恍惚中愕然驚醒,臉上神色既像詫異,又像遲疑,還帶著些許淡淡悲傷,緩緩坐回原位,半晌平靜下來,看向那蛇盤,似覺原本黢黑髮亮的色澤,黯淡許多,不由凝了凝眉,這才對先生道:「先生也分辨不出,此為何代之物麼?」

  「不能。」王守明回答,「華夏有女媧伏羲,有巴蛇長蛇,有鉤蛇化蛇,有鳴蛇騰蛇,卻至今還從來沒有過,咬尾之蛇的傳說。」

  女娃伏羲人首蛇身,其餘六蛇,皆出於《山海經》和《水經注》,都是各有異能的兇猛神獸。但正如王守明所言,從上古至於而今,包括《白蛇傳》一類的民間傳說,涉及蛇的不少,但確實還未有過咬尾蛇的傳言。

  她頓了頓,道:「先生的意思是,此物來自海外異國?」

  王守明不置可否,沉默片刻,道:「或許來自海外。」

  賀南風讀到過,就近處西方天竺國,便有此蛇的傳說。銜尾蛇首尾相接,意喻自己得到新的生命,既是永生永存,也象徵著輪迴、陰陽、重生,代表著天地和時間的周而復始。

  但看王守明形容,明顯並不讚嘆此種說法,於是問道:「先生認為,還有其他可能?」

  王守明並未急著回答,而是緩緩坐回原位,方道:「首尾相接,無終無始,過去、現在、未來一體。那又如何分得清,它是過去遺留,還是未來之物。」

  「未來之物?」

  「南風。」王守明看著她,微微沉默後,一字一句道,「宇宙無限,時空迴環,古時雷公電母風婆雨師,今人便知是陰陽兩氣,冷暖交撞之物。古時行軍作戰、開山闢土都靠人力,今人便懂得使用火藥,水雷地雷。」

  賀南風凝眉,不解其意。就算今代比古人進步,以後比而今進步,可跟他說的,咬尾蛇來自未來,又有什麼關係?

  「但古時,還有魯班的飛鳶,有偃師的機關人,有大禹的河圖洛書,還有薄如蟬翼的素白紗衣。」王守明沉吟道,「它們是在過去,卻又在未來。也許來自過去,也許出於未來。此人此物,又如何分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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