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去吧

2024-06-06 01:10:48 作者: 長亭落雪

  若在從前,賀南風便會點頭了。

  或在那海棠紛飛的明媚月夜,她也會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那個女子是我」。

  然到而今,她已將自己心緒里外的一切,幾乎看得清清楚楚,她知自己還是在意他的,不過早已變為波濤洶湧後的古井深水,再難起半分漣漪。

  可那平靜之下的水底,依舊帶著幾分溫柔,是故此刻對著黑衣公子期許的眼眸,便不由湧出點點悲傷。

  「不是我了。」她回答,因莫名的酸鼻而用笑容掩飾,頓了頓,又道,「可就算是我,不到最後,你也是看不清楚的。」

  宋軒先是失望,隨即一愣:「什麼意思?」

  賀南風抬眸,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回答:「你對我說過,你做的那些夢。你還問過,到底何處得罪了我。」

  宋軒凝眉,靜靜看著她。

  「宋軒,我也做了很多夢。」賀南風緩緩道,「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

  

  宋軒愕然:「你都知道?」

  那樣深情和溫柔的夢境,她若跟他一樣見到,卻為何能冷如冰山,毫無半分眷戀?

  賀南風點頭:「還有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我不知道的什麼?」

  「結局。」

  「結局?」

  賀南風忽而一笑,拿起對方的手,似打量,又似揣摩著什麼。默然片刻,在宋軒詫異的目光中,做了個扎向他胸前的動作,叫車裡兩人都是一怔。

  「你那些午夜夢回時,就不覺得心口隱約生疼麼?」賀南風笑道,眸中卻不自覺地隱有淚花,在對方還未回答時,繼續道,「我會,宋軒,我會。」

  宋軒愣住,望著少女清澈而晶瑩的眼眸,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那夢中扎進你我心口的,是同一把匕首,也是同一個人所為。我曾在十一歲那年夜夜噩夢中驚醒,便覺得胸前依舊鮮血淌地。又有那麼一個你,在雨中喊我的名字,可到那時再多悲傷悽惶,也早就毫無意義。」

  賀南風說著,又是淺淺一笑,慢慢鬆開他的手:「在你夢中,只有溫柔。在我夢中,最後卻只余痛苦。」

  宋軒聽完,沉吟半晌,才開口緩緩道:「你是說,在你的夢中,我辜負了你。」

  這就是她,一直以來對他防備、猜疑甚至仇視的原因。

  他一直把前塵當做未來,而因為夢境從好奇,到執迷。她卻一直因為夢境,步步遠離,直到最後徹底看開。這便是兩人註定的南轅北轍,所以他們從來,都沒法好好說話。

  直到此刻他才知曉,原來那些夢早已過去,還留下一個,給對方痛苦的結局。

  「沒有辜負。」賀南風回答,「不過是你不懂如何愛一個人,而我,又太愚蠢。」

  此外,再無多話。

  宋軒坐著,看向少女很快從淡淡悲傷里緩和,又恢復尋常平靜如水的神態,只覺心中不禁有幾分頹然。

  他沉默許久,才抬眸緩緩道:「在我夢中,你是我的妻子。」

  「不是。」賀南風道,說及此處,似想起什麼般再次看向對方,「那場婚禮時,我已死去。我從始至終,都不曾做過你的妻。」

  宋軒愕然,仿佛努力回憶,又終究什麼都沒有想起,只得愣在原處,半晌,才道:「你說的這些,到底是什麼。」

  「前塵。」

  「前塵?」

  賀南風淡淡一笑:「或許是夢,或許是另一處人生,我也不得而知。總之過去之後,給你我都留下了印記。」

  宋軒凝眉,神色將信將疑。

  「那個婚禮的夢,」賀南風繼續道,又無奈般搖了搖頭,「若非是它,宋軒,我還真不敢確信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前塵你功成名就身居高位,最後卻不顧王氏心意,不管旁人言說,要娶一具屍體。」賀南風眸色微微岑寂,語氣輕緩道,「我想,那時的你,悔悟已太遲。」

  前塵他的一切謀劃功成,順利擁護瑞王繼位,做上了信任國公。身邊嬌妻美妾如雲,朝堂權勢滔天說一不二,最後卻要娶一個刺殺他,又選擇自盡的女人。

  賀南風在夢中旁觀時並無情緒,卻直到此刻都記得新郎臉上的專注與決絕,後來宋軒又自己提及時,那種躍然而出的歡喜,叫她不禁想也許前塵對方在最後,就如自己明白凌釋才是心中所愛一般,也才明白,他心底所求所要的,其實早在身邊,可惜已經錯過。

  少女的眼眸和她語氣里,那古井一般的岑寂和平靜,讓宋軒莫名就想到花萼樓比試後,於伯對他說的,賀三小姐沙盤演兵,出去兵法運用,竟全靠揣摩對手心智取勝。

  此刻的她也仿佛面對沙盤對手般,心平氣和又面面俱到地,在揣摩對方所思所需,最後得出結論:你真正想求的,不是你現在所執迷的,你還未看清,但我已經明了……

  女子對你無情時,便最是理智。

  宋軒從未有如此清晰的一瞬間,感覺到她於自己真的再毫無多餘情愫。一時心中分不清究竟是失望還是頹敗更多,就這樣靜靜看著對方。

  看著那素以聰慧博學和溫柔貌美,盛名京華內外的侯府嫡女,就算她再會察言觀色、揣摩人心,也無法描摹男子此刻心底的輪廓和色彩。

  他沉吟著,最後抬眸深深望著她的眉,她的眼,她小巧挺拔的鼻樑和盈潤微啟的嘴唇,似在心底勾畫一般,方開口道:「賀南風,你便因為一個夢境,妄斷旁人的人生。」

  他到底所求為何,就算此番失敗,也不該由另一個人來判定。

  賀南風眉宇平和依舊,回答:「我自那夢中,學會了不再妄斷。」

  「你便這樣自信。」

  「不是自信。」賀南風笑了笑,道,「與我無干,我只是希望你,莫再重蹈覆轍。」

  宋軒忽而失笑,搖著頭起身來,仿佛嘲諷又仿佛淡淡不屑,揚聲道:「賀南風我告訴你,就算我今日失敗,我此生所求為何,也不必你指手畫腳。」

  賀南風默然。

  「就算最後,我依然要娶一具屍體,那也是我的事。」

  宋軒說完,便逕自掀開帘子一晃而去。留下主僕二人坐在車中,半晌才回過神來。

  這時,那被打暈的車夫,也晃晃悠悠轉醒,驚覺自己失職,趕緊向主子賠罪。

  賀南風搖搖頭,示意對方繼續駕車便是。

  馬蹄遲遲,夜幕又至。

  紅箋看著自家小姐沉寂如水般的眼眸,難忍心中疑惑和擔憂,猶豫片刻,還是試探道:「小姐,宋四公子他……」

  「他不會放棄的。」賀南風嘆道,語氣中有幾分無奈,笑著搖了搖頭,「人若不親身經歷過,便難以相信旁人的話。」

  可惜他那些夢中,只有溫柔,否則便該知曉這樣下去定會重蹈覆轍。而也正因如此,才讓賀南風獨占先機,讓他和三皇子無法防備,輸得一敗塗地。

  「那小姐豈不是,又要一直防備著宋四公子了?」

  賀南風思量片刻,回答:「他便是捲土重來,也還尚早。」

  紅箋皺眉:「那之後呢?」

  「人各有命,由他去吧。」

  宋軒而今既在柳清靈左右,就也不是毫無依靠。

  賀南風側靠車壁,看著窗外微微顛簸下露出的夜色和燈火,輕輕嘆了口氣。

  說起來,前塵今時,柳清靈對宋軒,倒是真的痴心一片。她大可借宋軒去探柳清靈行蹤,必定會有所獲,或通過宋軒鉗制柳清靈所為,但就如當初不願用他的答案解開火使棋局般。她雖不再愛他,卻也無法隨心利用,這是賀南風骨子的東西,非到迫不得已,都掙脫不得。

  那之後,賀南風許久都未再見到宋軒,回府卻收到了宋皇后的召見,於是帶著幾分詫異,第二天午時入宮來。

  按理說,賀南風尚在孝期,不該在皇宮這樣的地方拋頭露面。宋皇后向來是最遵禮義的人,且文敬候府至少明面上,與皇后黨並無交集。再適逢皇帝正顧忌多疑之際,宋皇后知道輕重利害,該不會如此行事,是故此番覲見必定不是關懷慰問那樣簡單。

  這一點,當賀南風看到在旁服侍的竟是白芷時,隱約猜出了大概。

  白芷不是皇后宮中的主事姑姑,也不是貼身大宮女,平素只負責瓜果香爐擺設,偶爾得與娘娘言說幾句閒話。故宋皇后見臣子女眷,卻只由白芷服侍,就頗怪異。

  果然,見禮完寒暄問候過,賀南風正在賜座的椅子上,安靜溫柔喝著茶時,便聞宋皇后笑道:

  「南風今年,也十四歲了吧。」

  賀南風笑道:「回娘娘的話,南風過穀雨,便十四整歲,虛歲十五。」

  「時間過得快。」宋皇后又是淡淡一笑,似感嘆般道,「南風也算是本宮看著長大的,一晃就過了十來年。」

  這倒算實話,賀南風幼年便常跟隨父親賀佟入宮,因著乖巧溫柔的性子,頗得皇后喜歡,每回都賞賜不少東西。

  她也笑了笑,姿態一如既往溫柔端莊:「皇后娘娘一向對南風關照有加。」

  宋皇后不置可否,繼續道:「當初你拒絕本宮好意時,本宮著實頗為遺憾。」

  說的是當初屬意她為皇孫妃,卻不得回應之事。賀南風靜靜聽著,沒有接話。

  宋皇后便站起身來,一面向她走近,一面笑道:

  「本宮從來相信,一個聰明女子能掌控的事,遠比旁人想像的多。只饒是本宮也未料到,南風你能做的,會這樣多。文敬候府的手,居然伸到了本宮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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