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求的是什麼
2024-06-06 01:10:46
作者: 長亭落雪
不久到三月,南陳迎親的太子,果然並沒有來。
旁人道是被燕國皇室之亂所耽誤,賀南風卻知曉,這紛亂中明明皇后一黨站在上風,太子是勝券在握的繼位人選,便對聯姻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如此穆洛風失言,就只可能是因陳國內部,起了波折。
前塵到這時,陳帝已經重病不治了,太子妃李昭玉也被迫日夜隨万俟皇后侍疾。然依照對方前塵冰冷的性子,賀南風不覺得她會對這公公有半分親情和不舍,但李昭玉卻真實地日夜侍奉左右,直到陳帝駕崩。如此孝義,還曾破天荒地傳為一時佳話。
此刻想來,必是那時李昭玉雖還未看清自己的心,但已對穆洛宸的悲傷感到憐惜和不忍。她不是在侍奉陳帝,也不是照顧自己的夫君,更不是為了太子妃的名分,她只是情不自禁地,以嫂嫂的身份,想為小皇子分擔一分痛苦。即便,自己都沒有徹底明白。
而今穆洛宸帶回了賀南風的藥方和囑咐,陳帝頭疾可醫,又在飲食藥用上多加防備,所以並未傳來任何病重的消息。
陳帝苦疾復愈,太子之位或可再變,万俟家族遂越發抓緊時機為小皇子造勢打算,想必陳國內兩派勢力而今劍拔弩張,穆洛風宮內宮外受皇后一族掣肘,與北燕聯姻之路定然受阻。
賀南風對陳國內部如何相爭並不打算插手,因為穆洛宸本身對皇位毫無熱衷,卻又礙於母后和舅舅的期許,一直不敢表明真實想法。故他離去前,賀南風曾私下提醒說,若是無心爭奪,又不願繼續傷及兄弟情誼,何不早早向万俟皇后開口,省去對方到最後兩頭落空。
然她不知穆洛宸可有對母后和舅舅直言,但據自南陳的手下回報,万俟家有意讓小皇子迎娶本國另一個大族的嫡女為妃,以鞏固万俟氏在朝野上下的勢力。至於他北燕的昭玉姐姐,則仿佛充耳不聞般。
所以從李昭玉離京前的半月,到她去後半月,其實都並未再收到穆洛宸半封信件。李昭玉以為是路上耽誤,雖裝作雲淡風輕的模樣,臨走時還是忍不住叮囑賀南風「若阿宸來信」如何,可見心中是切實掛懷的。
而賀南風知曉万俟家的打算,便不禁擔心小皇子被母親和舅舅束縛自由。穆洛宸雖脾性澄澈天真,卻又溫和忍耐,不大可能因為親人所求就移情別戀。但賀南風還是在李昭玉走後不久,便親手書信一封,交給手下而非郵驛送往南下,以保證就算穆洛宸信件受阻,也能送到他的手中。
至於信中內容,則別無其他,只錄了唐朝韓翃的一首小詩: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
據《太平廣記》載,唐朝安史之亂,詩人韓翃與愛姬柳氏分離,到肅宗收復長安時,柳氏已為他人所奪。韓翃便遣使密訪,攜去一囊碎金並寫了這首《章台柳》相贈,以試探柳氏是否情愛依舊。
看似問章台之柳顏色青否,實則無疑句句道:「可還心悅於我?可已移情別戀?」
她不擔心穆洛宸改變心意,但也要替李昭玉隨時多加提醒以防萬一,畢竟事關姐姐婚姻大計,半分馬虎不得。
這廂寫完送走,便依舊按習慣先回復邱遲的來信,對他於蓐收的多番安排注下可否施行,再吩咐還珠替留月山莊的玉辭預備春衫,這才帶著紅箋出府,到城南新開的句芒學堂待了半日。
自十月被李亭煜劫車後,賀南風便對重華號的事漸漸不加隱瞞,到如今大燕上下都知黑茶製法是賀家三小姐所出,又知她兩年來用重華所得的銀錢,多次協助朝廷賑災安民,現在又資助了雲七郎的句芒的學堂,以求民間兒女能夠入學上進。
從前那些個講她風流事的茶館說書人,也在少許金銀的推動下,將內容換做了賀三小姐如何感於茶寒傷身,而廢寢忘食研製新茶;又如何不貪名利,默默將所獲利潤用在民生大計上;甚至還為此,險些命喪胡人之手等等。
一時間街頭巷尾無不是稱讚之詞,這般天資聰慧又大仁大義的女子,此光芒籠罩下,果然,先前收留面首之事,就更無人議論了。都道難怪凌世子當初毅然求娶,原是真有眼光。
到這時回程路上,候府喪期素淨的馬車外,已有不少百姓投來尊敬和欽佩的目光,看得紅箋連連點頭,與有榮焉地放下帘子。
漸至黃昏,賀南風正斜靠著閉目養神,忽然因馬車急停險些撞到壁上。一旁紅箋連忙憤而起身,掀開帘子就要責問車夫,卻被個迅疾而來的人影捂住嘴擋回車裡,霎時嚇得六神無主,臉色煞白地想要護住小姐。
賀南風也嚇了一跳,隨即看清那闖進來是何人時,便只微微蹙眉,靜靜望著對方。
又是多日不見,丰神俊朗、意氣風發的宋四公子,此刻一席黑衣掩人耳目,往昔精緻如玉雕般的清冷五官,帶著明顯的挫敗與疲倦。
他將紅箋按住,示意她不要出聲,目光卻一直落在賀南風身上,看得深邃而又複雜,不知到底是何種情緒。
賀南風沉寂片刻,向紅箋微微點頭,意思是不必驚慌。後者這才緩過神來,在宋軒放手後,默默靠在自家小姐身邊。
「你怎會在這裡。」賀南風道,明明是問,語氣卻十分平靜,跟她的澄澈的眸子一樣,毫無波瀾。
宋軒看著,便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回答:「我為何不能在這裡?」
「官府在通緝你,京畿守軍也在追拿你。」
「那又如何?」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
宋軒忽而一笑,起身向她靠近,紅箋想要隔住時,被前者一把掀開,就這樣不過幾寸的距離,與賀南風四目相對:
「是不是你?」
「什麼。」
「太子提前回京,和李昭玉調查嫣貴人,這一切的背後,是不是你在搗鬼?」
賀南風也直視著他,眼神中不見半分躲閃,默然片刻,同樣勾唇一笑,回答:「你認為,我有那個本事麼?」
宋軒被這樣一問,反而頓了頓,一時沒有說話。
除去李昭玉和盛元,並無人知曉她參與其中。賀南風幾乎可以肯定,他會這話,必是有更了解自己的人,向他說了什麼。
「是誰告訴你的。」少女淺笑道,「柳清靈麼?」
宋軒不答,只再次看著她的眼睛,凝眉道:「是不是你。」
賀南風沉寂片刻,道:「是我。」
宋軒一怔:「你——」
「是我。」賀南風一字一句不急不緩,繼續道,「我告訴你就是我,你要怎樣?」
「你——」宋軒不知是因她的直截了當而詫異,還是莫名有恃無恐的態度而氣鬱,直直盯著賀南風沉默半晌,才緩緩放下眼眸,又是片刻之後,慢慢坐了回去。
那模樣,似極了明明要大張旗鼓興師問罪的,卻又莫名其妙偃旗息鼓,自己作罷。看得一旁紅箋愕然睜大雙眼,對這宋四公子一舉一動,都甚不解。
賀南風也只是默然坐著,並不打算再開口。
許久後,才聽宋軒緩緩道:「所以你那日告訴我,不要做傻事,是因為你早知瑞王會敗,知我會流落到今日結局。」
「不錯。」
「你恨我,從始至今,都恨著我,對不對?」
賀南風一怔,不知他為何忽然說出這句話,沉吟片刻,回答:「沒有。」
宋軒凝眉,不置可否:「那你為何,還要這麼做?」
他明明早告訴她太子不仁,文敬候也早放棄了擁護太子的立場,他一直以為她們之間再無隔閡了,她又為何,還是在背後做了這一切?
這樣預備的反擊,這樣完整的籌謀,若不是她親口承認,就算旁人如何信誓旦旦,他都尚不敢全信。未料真的是她,她還是因為嫡庶之別,因為名正言順,選擇依附太子黨。
賀南風知對方言中所指,短暫沉默後,抬眸道:「那我問你宋軒,你求的到底是什麼?」
宋軒再次一怔。
「是身居高位生殺予奪?是榮華富貴嬌妻美妾?是世人對你的評說認可?還你母親的驕傲?」
她知他自幼,便受王氏偏頗的灌輸和教導,自幼便被那心高氣傲又滿懷嫉妒和仇恨的母親束縛。王氏將自己的兒子,養成了追逐權利和身份的奴隸,讓他除開依賴生母,失去感受世間美好,與真心愛人的能力。
或許前塵的賀南風同今時的那些夢,算是對方生命里的一抹亮色,她曾用半世執著深情與清澈善良,去溫暖了那顆孤寂的心,爾後化作處處溫柔夢境,延續到如今。
可惜那少女已不復從前,她現在於他,只是能看穿靈魂的一個外人。
宋軒凝眉抬眸,沒有回答。
賀南風淡淡一笑,繼續道:「就算庶出,以你的本事,不必如此,也可以有大好前程。而真正愛你的人,真正值得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宋軒看著她,片刻,道:「誰是真正愛我的人。」
賀南風默然。
「誰又是真正值得的人。」宋軒的眸中,似漸漸閃爍著微微光亮,無比澄澈而深邃地凝視著少女,緩緩道,「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