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身份
2024-06-06 01:10:36
作者: 長亭落雪
男子似乎,被少女火光下的明艷笑容一時晃花了眼睛,片刻,才回過神來,冷冷道:「誰要跟你談生意。」
「不談生意,那閣下所求南風只怕愛莫能助。」
「三小姐便這樣自信?」
賀南風又是淡淡一笑,回答:「自信?非也。只是,南風相信昭玉姐姐。」
男子聞言,微微沉吟並未接話,片刻,才道:「你與李家小姐,這樣親近?」
賀南風笑道:「北燕雙姝情同姐妹,閣下入京也當多時了,難道就不曾聽說?」
男子默然,不知在思量什麼。
賀南風繼續道:「何況京畿內外處處是金無大將軍的手下,要找到這古廟不過眨眼之間。」
男子忽而一聲嗤笑,語氣嘲諷:「李延廣若真有本事,又怎會至今沒找到我半分行跡,搞得金鑾殿被燕帝斥責?三小姐這回只怕,是信錯人了吧。」
自朱家兵器案,涉及北胡細作,其明知對方已隨兵器入京,就潛伏在兆京城內外後,金吾將軍李延廣確實搜尋至今,毫無所獲,以致於金鑾殿上受皇帝當眾斥責辦事不利。
賀南風不答,只若有所思立在原地:「那不知閣下此番所求,到底是什麼?」
男子踱開兩步,又回頭道:「我要你從此,每年向塞外奉送三千石重華黑茶,至於如何送出,賀三小姐如此聰慧,肯定能找到方法。」
若是從前,只怕舉燕陳之力也湊不齊三千石茶葉。也是重華號黑茶對原料嫩老和採摘季節要求大大降低,才使得每年成茶產出翻了數十倍。故此刻對方才能一開口,便上千石之數。
賀南風道:「我為何要這麼做?」
男子眸光微冷,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支瓷瓶,倒出了一青一紅兩顆小丸在手心,神情似笑非笑:「今夜既然來了,之後的事可就由不得你。」
賀南風一頓,抬眸看去。
「這顆,是西域曼陀羅、南洋降頭蛛和數十種毒藥所製成的九醚散。」男子說著,又拈起白色那顆,繼續道,「這顆,是它的解藥。中毒者需三個月服用解藥一次,否則便會心口潰爛,神思瘋癲,不出七日必定身死。」
意思很明顯,賀南風今夜會服下這顆毒藥,同時再賜予解藥,之後得一直聽命於北胡,否則三月之後便是死期。
然解藥二字說起來輕鬆,卻只在傳奇話本中才有那樣神秘效力。因為其實這種毒藥一旦入體,便是及時得緩和或紓解,也已傷及五臟六腑,永遠無法恢復如初。
「聽聞賀三小姐精通藥理,你若不甘,也可儘管自己試一試。」男子又笑道,眸中滿是不屑,神情睥睨望向對方。
這樣來歷複雜的毒藥,外人醫術再高,也找不出解法的。是故,男子才底氣十足居高臨下。
賀南風卻只是依舊靜靜看著他,臉上比起驚惶,更多的是思索,半晌,微微蹙了蹙眉,道:「閣下便是因為身中此毒,才為胡人效命麼?」
男子一怔。
「又或者,」賀南風淡淡一笑,目光微微上下游移,「閣下已將自己,徹底當做胡人了。」
「你——」
哪怕面具遮擋,還是難掩他眸中驚愕之色,不可置信地愣愣看向少女,凝眉愣在原地。
賀南風並未理會,繼續道:「為了北胡之計,不惜禍害自己的同胞,不惜枉顧家族聲名、親人安危。」
「你——」男子愕然後退一步,手中藥丸險些落第,驚訝萬分地指著賀南風,「你,你到底是誰?」
「我是賀南風,文敬候三女。」賀南風淺笑道,兀自又上前一步,「問題是,閣下是誰?」
「我是誰?」
「是替北胡效命的細作,還是大燕將門之子。」她語氣緩慢,字字清晰,「李亭煜。」
李亭煜。
那個四年前被胡人俘虜,遭燕國朝廷擯棄的年輕將軍。那個叫李昭玉隻身北上試圖救回,卻只找到半把短劍,從此成為她心中倒刺的李家二公子?他不是,已死了嗎?
此言一出,周遭無人不驚。大抵北胡武士們也只知領頭是個漢人,對其身世並不清楚,此刻聞言,當場驚呆原地。
而男子則更震驚如遇雷擊一般,不知是這三字許久不曾聽人喊過,還是因眼前少女話語來得太過突然。
他凝眉沉寂許久,才緩緩抬眸,道:「你如何知曉,我的身份。」
這算是確認了她的猜測,但又禁不住好奇,對方到底怎樣得知的。
賀南風依舊平靜地看著男子,片刻,回答道:「你方才所言不錯,金吾將軍確實兆京內外搜尋一月余,而毫無所獲。於是那時南風便想,究竟胡人為何,能對李家上下布置了如指掌,以毫髮無傷地處處避開?」
男子默然,眉頭微斂。
「那背後之人,必定不但熟悉北燕上下,熟悉兆京內外,更加熟悉李家。」更何況前塵北胡南侵時,將邊境守軍打得節節敗退,原是有李家自己人在敵營中。賀南風不必提起此事,只神色淡淡,接著解釋,「我方才言語試探於你,你對李家明顯仇視,心存不屑,卻對昭玉姐姐不同。甚至在我提及她時,眼中帶有淡淡思念和溫情。」
原來她方才提及李家父女,不是自信和挑釁,是在試探自己。男子恍然大悟,隨即看向少女的目光中,便更多了幾分難以置信。
她從下車至今的每一句話,都處處含有玄機,不知不覺中便引領對手全盤脫出。這樣處變不驚的心境,這樣臨危不亂的底氣,這樣的萬中無一的聰慧,這樣處處完備的籌謀,哪裡半分像個十三四歲的閨閣少女?
他深深吸了口氣,勉強恢復神色平靜,緩緩道:「可李亭煜,三年前就死了。」
「不錯,我也一直相信,他死了。」賀南風淡淡一笑,做出最終解答,「可要符合這些條件,世上存在另一人的可能性,遠比李亭煜死而復活,還要小上千萬倍。」
他是李家人,自然熟悉李家上下用兵;他又被燕帝和父親所棄,自然仇視李家;卻獨獨對為自己孤身北上,苦尋了近一年的妹妹李昭玉,心懷牽絆和溫情。所以方才劫車時,那些北胡武士只是擋住眾人,而並未狠下死手,必定是得了首領吩咐。必定是他不想,傷到整個大燕中,自己唯一不恨的妹妹。
而這一切,都被眼前的紫衣少女,如此輕易便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怔怔看著她,半晌,緩緩抬手揭開了自己的面具。
那纖薄嘴唇和分明下顎之上,果然生著一張與李昭玉幾分相似的俊逸面容。黝黑的雙眸明亮而深邃,隻眼角一道長長傷疤,映著火光顯得幾分駭人。
賀南風不記得從前是否見過李亭煜,也不記得從前少將軍,是怎樣的容貌和氣韻。只被眼前男子過於岑寂和清冷的一張臉,不由些許驚訝。
李亭煜依舊靜靜看著她,帶著一種分不清的情緒,好似悲傷,好似無奈,又好似自嘲,緩緩道:「你既知曉這一切,那你可知,我當初在塞外,曾經歷過什麼。」
前塵到死,李亭煜在她心中都是已死之人,再未有任何消息出現過。至於對方被俘塞外時的經歷,北燕無人知曉,賀南風也自然不知。
她便默然,只搖了搖頭。
「銀五萬兩,絹萬匹,茶五百石,換我一條命。」李亭煜笑著,眸中卻隱約閃現水光,「我自幼隨父親出生入死這麼多年,最後這條命原來半文不值。」
若真是半文,燕國肯定換了。可惜北胡要的東西於日漸式微的燕國朝廷來說,實在是筆極大負擔,別說籌措不起,便是國庫豐裕,也不肯丟這皇族顏面。是故放棄一事,看著無情,卻也是當時不得不做的選擇。
然賀南風只靜靜聽著,並沒有多說半句,眼眸情不自禁,便流露出淡淡不忍之色。
「我被擒後,日夜都在羞辱和折磨中。」李亭煜似察覺她的憐憫,轉過身去,繼續道,「後來得知被燕廷拋棄,我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一直想找機會逃跑,也確實逃了不少次。獨自一人在荒郊野嶺、冰天雪地之中苟延殘喘,後來終究還是被抓了回去。」
如果說這些,都是賀南風能夠想到的,那麼之後兩句話,便連她也不由驚詫了。
「我被抓回後,胡人說想看我到底有多能跑,就將我的雙腳釘在木板上,扔進暗無天日的地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關就是整整兩年。」
賀南風完全能夠想像,李亭煜在這樣殘忍的刑罰和折磨里,每增一分痛苦,對大燕和李家的怨恨便也深刻一分。
「我曾聽到過昭玉的聲音,就在頭頂。」李亭煜聲音越來越悲傷,也越來越冷漠,「我聽見質問、打鬥、怒罵和痛哭,最後再歸於平靜。看守下來得意洋洋告訴我,我妹妹身手再好,也被他們圍攻負傷,又被我的斷劍打發,相信我已死去。那時我知道,從此世上再無人,會來尋我了。」
原來他曾雙足被釘板上,關在地窖中與前來尋人的李昭玉失之交臂。賀南風越聽,心中便也越加起伏不定。
「你知道那種,好不容易燃起希望,卻又迅速歸於絕望的痛苦麼?」李亭煜猛然回頭看著她,神情淒涼而又無奈,「若那天出現在頭頂的,不止昭玉一個人,若燕國還有人能與她一齊尋我,也許我就會被發現,甚至被救走,而不會繼續在暗無天日中飽受折磨。」
可惜除了李昭玉,並沒有人再不顧皇帝命令和自身安危,前去塞外尋他。賀南風心中深深嘆了口氣,對於眼前的李亭煜,就算知他出賣燕國,知他背叛同族,也生不起半分責怪。
她沉默許久,等對方也似乎慢慢平靜下來時,方緩緩開了口:「二公子經歷的一切,南風無法感同身受,也自然不能不能對你所為評說對錯。但南風只想告訴二公子,也許你這數年之中,受盡折磨,飽嘗痛苦。但昭玉姐姐她,並沒有比你輕鬆半分。」
李亭煜一愣。
「南風可以確信地告訴二公子,」賀南風抬眸,神情悲傷,看得李亭煜莫名凝了凝眉,「就像那繡荷包的女子,解救了二公子一樣。若無南風,昭玉姐姐此生永遠無法走出兄長枉死的痛苦,永遠無法面對北燕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