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茶事

2024-06-06 01:10:34 作者: 長亭落雪

  「昭玉姐姐——」

  穆洛宸見前面打鬥激烈,車裡賀凝雪嚇得驚聲尖叫,遂一聲呼喊,預備出去幫忙,卻被李昭玉回頭制止,道:「保護好南風!」

  便只得撤了回來,隨即方覺馬車前行的方向不對,且速度極快,又路途顛簸無比,不時晃得兩人左右摔打。穆洛宸便打算出去制止駕車的黑衣人,卻剛掀開帘子就再次被車一震,摔了回來,想再去時,被賀南風拉住。

  「殿下算了,」賀南風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穆洛宸一噎,滿目不可置信,似對方未明白事情的嚴重一般:「他,他在劫車!」

  

  等李昭玉凌釋等人察覺不對時,馬車已被趕出岔路,又有其他黑衣人糾纏,他們也脫不開身追來相救,聽著打鬥之聲逐漸遙遠,如此,若他再不阻止,便就真被劫走了。

  賀南風卻只是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那你不讓我——」

  「被劫還能等人來救,」賀南風回答,「若你半路出了什麼事,我到時如何跟昭玉姐姐交代。」

  「我——」

  「你不是他的對手。」

  「試一試都不行?」

  「不行,你不能冒險。」

  穆洛宸大驚,一邊在快速顛簸里上下抖動,一面凝眉:「你知道他們是誰?」

  「別怕。」賀南風只道,「你我見機行事便好。」

  小皇子蹙著眉頭,將信將疑。但見少女小小年紀卻在這般情形中,一句如此鎮定自若,又不由暗自心生佩服。

  賀南風似想到什麼,囑咐道:「不管他們意欲何為,殿下到時都千萬莫要爭執,切記保全自身要緊。」

  對方既然能安排此地埋伏,又劫下侯府的馬車,想必也對此番出行人員,也是清楚的。穆洛宸畢竟是南陳皇子,若他們沖賀南風而來,則只要後者不過於挑釁,大抵也不想再跟南陳皇室結仇。

  「那你呢?」

  「南風不會有事的。」

  穆洛宸一時無言,望著少女鎮定而確信的眼睛,片刻,只得點了點頭。

  不知過去多久,只顛得兩人渾身上下都快散架時,馬車才終於停了下來。

  隨即一隻粗大的手掀開帘子,示意兩人下車。這才在火光映照下,看清身處一所破敗古寺外。

  門口兩排身高體壯的黑衣人,將兩人押進寺內。穆洛宸在賀南風眼神叮囑下,並沒有出言莽撞,直到路口似乎要分開處置時,才忍不住掙扎,試圖解救對方,無奈到底不是眾人對手,又很快被降伏,拖了開去。

  賀南風只剎那擔憂他可有受傷,隨即見小皇子沒走幾步又試圖掙脫,方放下心來,隨另一撥黑衣人往自己的方向走去。片刻,被領到大殿之中,那金身斑駁肢體不全的羅漢像下,便立著個臉戴面具的黑衣男子。

  此人明顯是眾黑衣大漢的首領,也是謀劃這起綁架的幕後黑手,但看身形卻比眾人都纖瘦許多。賀南風到時他正負手獨立,似望著殘破的羅漢出神,片刻,才緩緩轉過身來,半臉黑鐵面具遮住了大部分五官,卻單從纖薄微勾的嘴唇和輪廓分明的下顎,便不難猜出,也應是個美男子不差。

  男子也打量著賀南風。少女淺紫色薄綃紗裙在夜風吹拂下飄飄似仙,眉宇間不見半分驚慌失色,一雙黝黑的眼眸映著火光熠熠生輝,帶著異常的平靜和清澈,倒叫周遭黑衣人都反而心中不解。

  「北燕雙姝名不虛傳。」男子似笑非笑開了口,聲音岑寂而清冷,「三小姐能否告訴在下,你為何這般有恃無恐。」

  賀南風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大抵是閣下看著和藹可親,南風便不知生懼。」

  明明被一群大漢劫持,深處這陌生鬼域般的地方,竟還能說出玩笑話來。男子越發驚訝幾分,微微凝眉:「你真的半分不怕,我對你不利?」

  賀南風不答反問:「南風既不是北伐大將,也非主戰官員,何以值得閣下如此大費周章?」

  男子一怔,眸中閃過一絲錯愕,很快恢復如常,再次打量般看著少女:「你如何知道我們的身份?」

  賀南風神色淡淡,不急不緩走到一個黑衣大漢身旁,抬起他手中佩劍,道:「自來韃靼、瓦剌眾部多用短匕、彎刀,閣下雖為掩人耳目,都替他們換了漢人刀劍,打鬥時卻還是保留了北胡兵器的動作和習慣。」

  賀南風雖不習武,卻早從書中讀過各種兵器和使用特點,加之經常見到李昭玉身手,如此,她便一眼就看出黑衣眾人的來歷,既是北胡武夫,穆洛宸必定不是其對手,故讓他保全自己要緊。也才會說出,自己不是北伐大將也非主戰官員,對方為何要大費周章劫車的話。

  男子不由再次一怔,望向少女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難以置信,片刻,才沉靜下來,語氣似笑非笑道:「都道賀三小姐聰慧絕倫,今日一見,果然非虛。」

  賀南風笑容淺淺,收回了手在袖裡,儀態端莊大方。仿佛此刻不是一場綁架,只是在某處宴集,眾人相聚詩酒茶話,談笑風生罷了。

  「既然三小姐是聰明人,在下也就直言了。」男子踱開兩步上前,直視著對方道,「三小姐知我等來歷,在下也知三小姐的另一個身份。」

  賀南風抬眸一笑,回答:「南風是文敬候之女,是凌世子未來之妻,也是北燕四品翰林侍學,身份頗多,不知閣下所說,是哪一個?」

  男子不怒反笑,冷冷道:「重華號主人,可也是你?」

  原來如此,賀南風啞然失笑。

  若為胡燕對峙戰局,這些人要設埋伏,當沖禁軍總指揮李昭玉而來,畢竟如今雖不是金吾將軍親自統兵,但鎮守北境的大半兵馬,依舊是李家舊部;若為朱家假兵器敗露之事,北胡並不可能知曉,賀南風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不至於如此冒著風險大費周章。

  賀南風先前唯一擔心的,不是北胡本身,而是那與之可能牽扯的人,柳清靈。

  柳清靈被發配背陰苦役,是在胡人侵擾時趁機逃脫的,即便脫身是她本領,但要一路安然回來,孤身一個女子絕不可能。故賀南風當初就要懷疑,此事只怕跟北胡相關。

  然又令她不解的是,胡人哪得這般本事,能助柳清靈兆京藏身,又能在兵器案後,於金吾將軍部署和搜查下全身而退,仿佛對北燕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自己又產生的懷疑,只得暫時放下。直到今夜看出來者的身份時,便不由再次隱約憂心,若這些胡人是柳清靈所使,則她今夜必定危險。

  但越危險,便越不敢露怯,因此才有了方才多番挑釁和試探。

  而原來,這些人竟是為重華號而來的。

  飲茶之事,自唐興盛後,歷代延綿不絕。由最初的藥用,漸漸變作常飲;也由最初的貴族和文人專有,漸漸走向民間;更從南至北,從中原至四方,從漢人流傳到了四野夷胡,並逐漸成為必備之物。

  因為塞外之地所食葷腥,且少瓜蔬調劑,茶不僅能消臃去滯,疏通脾胃油膩,解除腥氣燥熱,更可代替部分補充和新鮮瓜蔬養分效用,是故對吐蕃、西番和北胡之人,反而比最漢人更加必要。

  早在宋時,金人便因自己所需之茶皆要向宋朝購買,大臣們認為「費國用而資敵」,乃自己設坊自造,可惜終究未成氣候,至泰和五年只得作罷。之後便常因茶事南下侵擾,年年要求宋人歲貢中,也必定少不了大量茶葉。

  至於本朝,則漢胡之間茶事依舊如前,當初李昭玉二哥被俘後,胡人要求的交換物資里,便有五百石茶葉之項,可見北胡對茶葉的需求,依舊不減往昔。

  尤其近兩年,重華號的黑茶橫空出世,較於其他茶類更加溫和滋補,尤其適應北寒之地,葷腥之食。一旦接觸後,就徹底代替了原先茶類,飲用之量更甚於漢地。

  北胡僅去年耗費在這茶上的牲畜皮革,就叫賀南風賺了不下十萬兩銀子。且還因為南北戰局對峙,時常購買、交換不便,不少胡人貴族都未得到足夠的量。致使黑茶在塞外,更是寸茶寸金,價格居高不下。

  飲茶二字,看著事小,對胡人卻關乎民生大計,與鹽鐵無異。蓐收之下所有商號中,只有重華號的起始,賀南風並未多餘隱藏,畢竟賀家三小姐之後若常年金銀在手,需要一個正當的來路。是故雖眼下多數人不知,但要查到,也並不算難。

  之前邱遲便告訴過她,近來有人行蹤詭秘,探聽重華號之事。邱遲認為,大概是其他競爭的茶行商號,便加強了上下看守,並未多餘留意。這廂才曉,原來是北胡。大抵對重華流入的高價茶再忍無可忍,決定直搗黃龍另闢蹊徑。

  賀南風想著,神情淡淡,回答:「不錯,重華號是南風所有。」

  她承認得這樣直接,反而叫男子微微一愣。

  「不知南風能為閣下,做點什麼。」少女笑道,眉宇溫柔美麗卻又帶著淡淡戲謔,「若要談生意,那閣下今夜的做法,可是商場大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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