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李昭玉

2024-06-06 01:10:26 作者: 長亭落雪

  罌粟之名,始見於宋初的《開寶本草》。宋末楊士人瀛的《直指方》,始雲其可以治療痢疾。直到本朝,才知道用竹刀刮出它的津液,放在竹器里陰乾,每次用溫水沖服小豆一粒大小,來做藥用。

  後暹羅、爪哇等國以罌粟加上菸草製成可抽吸的烏香,也叫鴉片煙傳入,一時間曾風靡上下,甚至此前聽聞過,有農夫因為抽食鴉片煙醉倒田間的。

  再隨後,漸漸將菸草也去了,由罌粟單獨抽吸,則效力百倍余,更有不少官員上癮,荒廢正業。因此凌祁震怒,下令銷毀所有罌粟制物。而今連民間治療痢疾時,都難能尋到一片,不想盛元公主卻有來路。

  賀南風雖自己不曾見過,卻也知如果濫用,這是能叫人失去理智神識,為此傾家蕩產的害人之物。

  李昭玉的意思是,盛元公主多年來,便是靠這種東西,不斷拉攏權貴之婦。

  女人們看似身處後宅,實則對朝堂影響頗大。難怪長公主與滿朝和睦,美名傳揚。連一向倨傲自得又頑固不化的那群老臣,都漸漸對其多有讚譽,原是妻室說服之故。

  她凝眉道:「你是說,公主用這般手段,控制大臣妻室?」

  

  「倒也不盡然。」李昭玉回答,「公主何等聰慧,自然對各人有各法。貪得無厭的便用財物,沽名釣譽的便盡誇讚,意志不堅的就靠鴉片。再有你這般,自己有財有名,又心智完全的,便送你銀秤,以為知己,來圖大計。歷來成大事者,不都無所不用其極麼。」

  賀南風再次一怔,沉吟道:「你如何知曉這些的。」

  李昭玉一笑,道:「她便教過我母親抽吸鴉片。可喜我母親面對父親膽小如鼠,當天回來就老實交代了。」

  賀南風見過李家夫人,確實是個一心吃齋念佛的小婦人模樣,平素也很少跟外人交集。頓了頓,又道:「那姐姐以為,如何。」

  這話不是問她如何看待盛元,因為正如方才所說,在對方眼中,就算用鴉片也不過為成大事投其所好罷了,並不覺得此舉卑鄙。這話問的,是她如何看待盛元謀劃的事。

  李昭玉看著她,片刻道:「你不是,已做了選擇麼?」

  賀南風一頓,隨即道:「南風是與公主,同存幾分心中所向。」

  一面是,三皇子謀害嫡兄,前塵還背著賀家滅門之仇,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太子又不德不仁外,還平庸愚蠢,絕非明君。再其餘皇子,不是年紀太小,就是養得畏畏縮縮,北燕而今風雨之局,難當大任。

  另一面是,若真能女子為帝,則世間女兒都得再次解脫,她能稱量天下士,李昭玉可以為將帥帶兵征伐,各得其所。

  如果燕帝凌祁,依然明年就會駕崩,要謀此事,她不管為了賀家還是自己,都要儘快下決心。

  「幾分心中所向?」李昭玉笑道,「我看,是一拍即合吧。」

  其實曾多加猶疑考慮,但賀南風聞言並未否認,默然片刻,抬眸緩緩道:「宋代李清照遇人不淑,自請和離,卻被當世文人戳破脊梁骨;朱淑真不願與鷗鷺一池,自尋心中所愛,卻被冠以失行之罪,最後投水自盡。」

  李昭玉手上動作停下,卻沒有接話。

  「自來天下,都為男子,加於女子束縛良多。只有一朝,曾有一條律令,只為女子而出。」賀南風繼續道,「便是武則天時,規定若外來男子娶了唐女為妻,則終身不得離開。」

  李昭玉一怔。

  以唐時繁榮何內外來往,東南西北前來的他國學者、商人、政客數不勝數,也因此形成了唐代詩文里,胡人、胡服、胡食遍布的景象。

  這樣龐大的外來人群,必定娶唐女為妻的也不少。此條律令便是為了避免唐女嫁人後,再因夫婿離開被拋棄,是切實為了她們的利益。

  李昭玉並不知歷史上還有過這般規定,但總算在這一刻,深切明白為何唐代侍女圖中,女子都那般愉悅自得,歡喜活潑。

  因為盛唐女子個個能文能武風采具顯,從皇帝到官員到民間,竟一時以懼內為風尚。大國繁盛和民風開放造就了一代女帝,而女帝的出現則無疑更讓天下女子獲得自由。

  賀南風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難道姐姐心中,就沒有住著一個女娃,自幼便想要跟父兄一般橫刀立馬馳騁沙場,南征北戰安定天下?」

  李昭玉陷入沉默,半晌沒有回答。

  她知道自己有,也知道,賀南風早就看出,否則圍獵時,不會說出「能安天下者,在君乎」這樣的話。

  李昭玉幼年,正是北胡滋擾最甚的時候。小女娃一雙清澈的眼睛,曾見無數難民流離,無數士兵戰死。只有李家,能夠打退北胡,拯救他們。

  她不知何時何地,開始對父兄的榮耀羨慕不已,開始對史書中衛青霍去病的功績心生嚮往。那時還小,並不知世間女兒不可帶兵打仗,只從那時起,就開始不畏一切艱辛地習武功、習兵法。男兒有家國天下,女子何嘗便沒有?

  外人都覺她李昭玉天生武功奇才,並不知那小女娃曾在萬眾入睡的深夜裡,獨自一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每一個動作,一遍又一遍地砍殺戳刺。

  可後來卻赫然發覺,小時候隨父兄在軍中是一回事,想長大後自己帶兵,卻又一回事。她是女子,所以註定苦練的一切,都沒有用。

  賀南風曾在城郊莊子上,見到平素懶怠的李昭玉,夜半起來練劍,又似心中不快般,用隨身佩劍一刀刀砍在石頭裡,才有了恁多缺痕。想必她異於常人的力道和武功,就是從小這樣獨自在夜裡,一招一式練出來的。

  可惜前塵,也許至死都困於宮廷之中,從未得到一展抱負的機會。

  許久,李昭玉才沉吟道:「你當真認為,這樣可行?」

  賀南風點頭:「有何不可。」

  若盛元事成,世間女子的抱負,都可一一施展。

  「那我問你,」李昭玉道,「我昨日聽說,皇上因為恆順公主勾結寧王之事大發雷霆,連夜命按察司囚禁審問。那密信流出,則是恆順的一個面首,害怕步那些鞭打而死之人的後塵,聞長公主德高望重,便冒死與她的。」

  這就是盛元的安排,找出恆順其中一個面首做證,如此既顯信件真實,又隱去暴露此事裡旁人的設計痕跡。加上恆順近來因為玉辭的事泄憤,的確打死不少人,面首背叛的理由也令皇帝信服。

  「恆順於盛元,並無影響。她做此事,是為你吧。」

  賀南風點頭:「不錯。」

  「既你二人已經結盟,為何凌釋提親時,公主正與皇后散步,聽聞後十分驚訝。」

  其實除去兄長賀承宇、姐姐賀凝雪,表哥雲寒同李昭玉,還有偶然撞到的聶月瓊,在凌釋提親前,沒有任何人再知曉兩人的事。是故消息傳來時,連綰夫人同大姐賀清嘉都驚訝不已。

  李昭玉意思是,盛元與賀南風既是盟友深交,如何關於凌釋半點消息都未聽聞過。畢竟她也是外人,賀南風卻一向知無不言,甚至往昔不想聽的,都絮絮叨叨得沒完沒了。

  賀南風微微一頓,回答:「我並不想讓她了解更多。」

  「為何?」

  「因為一個人被了解,便也會被掌控。」

  而賀南風,明顯不想被一個人掌控。

  李昭玉鳳眸微斂,笑道:「你並不信任她?」

  賀南風默然片刻,道:「或許吧。不過或許只是信任不夠,而足夠與否,並不影響做事。」

  李昭玉不置可否,半晌,起身道:「盛元長公主聰慧忍耐,有手段有抱負,但她到底,跟你不是一類人。」

  賀南風不知這一類,具體指的什麼,還是道:「可我們想做的事,終究殊途同歸。」

  李昭玉回頭:「那你希望我如何。」

  賀南風也站起身來,緩緩道:「長公主想做當世則天皇帝,南風想做當世中書舍人,昭玉姐姐想做當世衛霍將軍。我們便應當聯手,做一番大事。」

  李昭玉默然,立在原地。

  知曉今日不論自己如何回應,對方都已決定此事了。差別只在於,她們能否繼續一起,同心同德。

  賀南風繼續道:「姐姐意下如何?」

  李昭玉少許沉吟,這才走近兩步,道:「我不關心誰人為帝,我做此事,只為你我。」

  「南風明白。」

  「我要你告訴盛元,事成後的第一道聖旨,就是讓我領兵踏平北胡。」

  少女鳳眸微斂,閃爍淡淡寒光。

  叫賀南風霎時便知曉,她從未放下過胡人侵略之仇,也從未放下過二哥枉死之恨。正因為燕國朝廷的不作為,讓胡人滋擾經久不息,也讓李亭煜被家國拋棄,所以這大燕皇室升沉起伏,她都漠不關心。

  她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想必公主一定答應。莫說踏平北胡,到時候,昭玉姐姐定能橫刀立馬,平北胡,定西域,安南陳,收吐蕃,叫普天之下的百姓,再不受無盡戰亂之苦。」

  賀南風明白,對李昭玉來說,哪怕母儀天下、榮華富貴,都並不入眼。

  封狼居胥,那才是李昭玉自幼想擁有的榮耀;平定天下,那才是李昭玉自幼想建立的功勳。這是她心底埋藏多年求而不得的秘密,也是於她最大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她天生,就該是沙場女將,就該為千軍萬馬而來。

  李昭玉也看著她,片刻之後,忽而勾了勾唇,眉宇越發顯出尋常不曾表露的冷艷:「好,那我們,便做好這件事。」

  「好。」

  武則天時,大唐雖比而今北燕繁盛開放,但她畢竟只是一人。但她們,卻是一群盟友。

  一陣清風吹過,漫天紅葉飄灑。兩個女子寂靜之中,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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