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蓮花糕
2024-06-06 01:10:19
作者: 長亭落雪
這是賀南風自重回後,第二次感到無比自由。與當初走出囚禁柳清靈天牢的那一刻,一樣的自由。
她早前也曾隱約對重回之事不安,直到走出天牢的時,在清和日光下,她對自己道,不管是前生今世,還是前塵一夢,她也會,好好過這自由和幸福的生活,也會竭盡全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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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佛家寂滅,道家玄虛,重回而來的賀南風一面帶著前塵今時的記憶,能看清更多東西,也放開更多東西,心中從來不知來去真相,毅然決然選擇了儒家的入世態度。
故當那夜,夢到那死去的婚禮時,她會好奇查探,卻不會太多困擾於心。但今天卻從宋軒言語中,確信了那不是一個夢那樣簡單,或許真實發生於自己死後。再或許,那便是她重回的原因。
隨即又不禁擔憂的是,若那寶物真實存在,若其存在真跟她今時有關。如果那寶物便如老道拂塵,終一天輕輕一揮,將她從夢中喚醒,這時賀南風才知,一切不過心有不甘而沉淪的夢境。
如果今時一切,都是虛假,那她的所有,該如何自處?
這是賀南風第二次,感到一切束縛後的真正自由。因為即便是夢,身在其中時,便是真實。千百年來大家都道浮生若夢,但真正因此而放棄此生的,又有幾人?便是道家老莊、列子,那不是放棄,而是追尋心中所向罷了。
就跟求佛一般,清風寺住持能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而她賀南風,則註定要為所親所愛傾心心力,才算不負。
王守明言「心向光明」,這便是她的心之所向。而凌釋,便是那顆光明之心。
當初報還邱氏仇孽時,流雲曾為她的變化,她今時的心狠毒辣而痛哭惋惜。回頭看去,若無前塵凌釋,賀南風只是個上天恩賜第二次機會,能帶著記憶,背負家族仇恨與情愛怨念的,仿佛從地獄重回的惡毒靈魂。
那她或許是聶月瓊,也或許是逸王妃,或許比二人更加自私狹隘,毒辣狠絕。總之所思所想,都在平息怒火和猛烈復仇,就算還有父兄相陪,只怕對父兄,也都再回不到從前。
是那些年,凌釋無怨無悔的付出和靜默深情的愛戀,讓那幡然悔悟的孤獨靈魂,即便到臨死那一刻,都能在眼前閃過的往昔溫柔里,露出淡淡笑容。也所以重回後的賀南風,一直愧疚多於憤怒,一直保護多餘報復,才叫她在今時一切之外,還保留了前塵的善良與溫柔。
她今時再心有七竅步步為棋,凌釋都是那最深處星火,叫重回後的賀南風,只要心中有他,便向於光明。
而正因如此,才又能繼續得到他的真心。因為賀南風的阿釋,前塵今時,都是這世間男子裡,獨一無二的最溫柔之人。
一個人的溫柔,不在脾性也不在姿態,而是骨子裡的善良和包容。
心有所愛,才能向於光明,才不會於孤獨、痛苦、絕望和挫敗或仇恨中,迷失自己。他給了她光明之心,而今,又再次給了她心中的自由。
思及此處,心中無限柔軟。
賀南風不及站起,便全身擁入凌釋懷中,緊緊摟住對方的腰身,柔情道:「夫君,南風的虹霓子吃完了。」
前塵新婚不久,也在案上看到夫君給她的虹霓子,不知是買的還是依舊自己做的。不過那時賀南風傷心防備正濃,完全不願觸碰,後來就再沒看到過。
凌釋溫柔一笑,輕撫著她的頭髮:「夫君回去就給你做。」
「好。」
「夫君願意給南風,做一輩子的虹霓子。」
賀南風抬頭,道:「那南風就吃一輩子。」
「好。」
凌釋深深望著少女清澈溫和的眼眸,慢慢低頭,吻了下去……
這夜弦月黯淡,宋國公府一處燈光還在,隨著輕風微微搖晃。
鳳冠之事後,瑞王爺認為宋漣母子不可再多留,豈知還不及籌謀下手,對方卻先早早稱病閉門。大的不知受了什麼驚嚇,似霜打茄子般,而今一心吃齋禮佛,院裡除了個貼身丫鬟不見旁人;小的竟主動請纓南下平亂,而今一去已近兩月時光。
按照此前在寒山書院時,王守明對宋漣的態度,不大像會倚重對方的。是故此番帶上宋漣,大概也不過難拂國公府面子罷了,應當翻不出什麼風浪。何況近年來國公夫人韓氏為了自己兒子的榮華富貴,將昳夫人視為敵寇,就算宋漣建功,也大概自顧不暇。
只這新晉重臣王守明的對太子和瑞王的態度,卻一直曖昧不明,雙方自前年便多有拉攏,他卻從不曾有何回應。看似公正不偏不倚,卻難免存觀望之嫌。
而今朝中,文臣一脈,以儲淵、文丙等為首的老臣,皆擁護太子正統,多數新貴大臣,則更看好瑞王。如此寵臣賀佟與風頭正盛的王守明就至關重要,然王守明不曾透露半分,賀佟雖不再堅持太子監國代政,卻也從未偏向瑞王過。
武官一脈,以金吾大將軍李延廣為首的京畿眾將,只忠於皇上,但若下一個皇帝繼位,也會繼續效忠;好在京外有兵權的將領,瑞王多年籌謀拉攏不少,而今依靠宋四公子之力,尤與西京總督桓奕交好,則大事可謀。
只等年底,太子代駕巡狩西京三地,則多年謀劃,便到了徹底收網的時候。此前還需一切平穩推進,尤其穩住桓奕和桓家小姐……
於伯一面落子,一面不緊不慢分析著眼前局勢,抬眸卻見公子似乎正兀自想著什麼,大概本分沒有聽見自己的話,遂不由微微蹙眉,道:「公子?」
宋軒聞言回神,淡淡一笑:「嗯。」
隨即也落下一子,卻落得毫無章法,比尋常水平差上太多。
於伯便頓了頓,道:「公子可是在想,賀三小姐今日定親之事。」
宋軒昨天才見過她,淺紫色衣裙笑顏如花,問了他的夢境,臨走時又叫他答應自己,不要做傻事。
那樣真誠裡帶著幾分關切的笑容,宋軒此前從未在賀南風臉上見過。本以為,他們之間總該越走越近了,未料不過一日,便傳來與逸王府定親的消息。
然最驚訝的還不是他,方才回來的路上聽說十七王爺凌夙在衛王府大發雷霆,預備去找文敬候賀佟阻止婚事,惹得身居後宮的生母太妃親自前來,好一番責罵才不了了之。
如此比起來,他家公子已算十分平靜的了,平靜得都有幾分出乎尋常。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宋軒沉吟片刻,回答:「她不會嫁給凌釋的。」
如此風口浪尖時,逸王世子還甘心求娶,可見對其情意深重。文敬候府也已然應下,於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不成的理由。
但看公子神情,又似乎瞭然於胸,十分確信。難道,又是因為那成婚的夢境嗎?
他不由遲疑道:「公子當真認為,賀三小姐未來會嫁你為妻?」
「是。」
「就算公子你娶了桓家小姐在先,也會與她結為夫妻麼?」
賀南風是何種人,堂堂侯門嫡女,北燕雙姝,開朝第一個女翰林,又加封縣主。如今還敢為天下閨閣少女之不敢為,未出嫁便收了面首在府,然即便如此,還是有無數公子少年,依舊為溫柔美麗的容貌,和知書達禮的風采而傾倒。是故才會有大發雷霆的衛王爺,也有眼前靜默失神的宋四公子。
就算事成,做了新國公爺。這般身份、樣貌、才學和行事的女子,如何肯與人共侍一夫?公子執著夢境,不願細想這些,他作為旁觀者,卻不得不提醒。
宋軒未答,默然許久,忽而轉眼看向一旁案上的糕點,蹙了蹙眉道:「這是誰送來的?」
於伯不知他為何在意一盤糕點,還是回答道:「芙月晚間端來的。」
芙月是母親王氏賜下的,一直服侍宋軒的丫鬟。知道公子與人下棋,所以預備茶水小食,是她一個丫鬟的本分之事,宋軒此前也從未關注過這些。
「芙月?」
「公子,可是有什麼不對?」
宋軒又看了看那翡翠碟上的一圈玉白糕點,神色微微猶疑。因這蓮花糕,是許久前柳清靈還在時,時常偷偷送與他吃的糕點之一。後來因無意聽說他喜歡甜苦交織的感覺,便在花糕里加了少量杏仁,既是點綴,也使得甜中有淡淡苦澀,不會膩人。
他一向對吃食不甚在意,也從未對旁人提及此事,這杏仁蓮花糕除了柳清靈,連他母親王氏都不知曉。芙月又怎麼可能,會為自己預備?
可柳清靈不是發配北疆了麼?難道——他想起先前圍獵時賀南風遇刺之事,忽而一個激靈站起身來,看得於伯驀然一驚。
「公子?」
「於伯,」宋軒回神道,「你先前說,李昭玉在宮中暗查柳家舊人?」
「不錯。」於伯點頭,自圍獵之後,禁軍統領李昭玉便一直在暗查跟柳家相關的一切,以至於東宮、瑞王府都有所察覺,卻又不明所以。
畢竟柳家早已覆滅,就算還在,對大局而言,也半分不足掛齒。就算因為柳嬪故人圍場行刺,不過為報柳嬪之仇,事情已查清,刺客也已身死,李昭玉卻為何遲遲揪住不放?
宋軒凝眉,忽然明白,要查柳家的不是李昭玉,而是賀南風。既然那侍衛都要殺賀南風,為柳嬪報仇,親歷潛龍寺一案的柳清靈,如何不會報復她?或者那侍衛便是柳清靈所遣,否則賀南風不會如此防備。
他從前一直以為柳賀二人是極好姊妹,還試圖從柳清靈口中,探聽賀南風許多消息。未料女兒之間打小的情誼,竟也這般多的虛假和算計,以至於隱約猜測對方歸來時,便要如此小心。
他沉吟片刻,又道:「前幾日你曾說,手下察覺國公府外有人監視,王爺命我行事小心?」
「不錯。」
「不必在意了,」宋軒淡淡一笑,「我知道那些,是誰的人。」
她竟猜出柳清靈若回來,一定會找自己。而後者,也確實來了,不過眼下還未現身。
兩年不見,柳清靈竟長了這般本事,能不知不覺潛入國公府中,借芙月之手奉上這一盤糕點。
有意思,這些女子,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