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歸來

2024-06-06 01:10:21 作者: 長亭落雪

  十月清秋,賀南風估計著,兵部尚書南下平亂大勝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回來了。

  前塵王守明鎮壓寧王有功,功勞卻都被文丙一批老臣竊取,甚至後來因為在寧王處暗插的細作是自己學生,而被污衊通敵,不但未得封賞,反遭燕帝貶謫,去了南方山林不毛之地。

  其間為了躲避對家趕盡殺絕,甚至不得不假裝瘋傻投河,以逃過一劫,之後在燕陳交界的荒林一待,就是兩年余,直到新帝召見,才得以離開。

  今時有賀南風先行提醒,王守明又早做了尚書高位,叫覬覦朝政大權的老臣們有心卻無力相爭,加上景帝此刻也並不如前塵那般昏聵。是故尚書大人功勳卓著,自然而然建功立名,受萬人敬仰。

  詆毀之聲,依然有,多盤桓與內閣里外,並未成器。而對賀南風來說,王守明這個盟友已到了她無法再多餘襄助的地步,往後歲月,便要完全倚仗對方提攜了。

  只一件,前塵今時之事,除去夢境不談,若真是兩世並行,而前塵這結局之後,若再有何變故,哪怕一絲機會叫她回到過去——回到那無助無知,一無所有的世界,這是她不能接受的。

  所以,今時的她,要儘快查清楚。

  可賀南風那夜一夢後,曾寫信問對方,琅琊王氏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傳家寶物。一向為人師表傾心教導的尚書大人卻此番,並未回復。

  賀南風察覺異樣,又怕是手下人疏忽,叫他並未收到信件,故而重新書了一封送去。王守明倒是回復了,卻只回復了三個字: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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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跟沒回差別無幾麼?

  她一時無奈,知曉對方公務忙碌,也沒有多餘打擾,預備等王守明南下歸來,再另外細問,便是軟磨硬泡,也要問出結果。

  這廂喝著黑茶,正在疏影閣看書,只等李昭玉回復後,便定了日期出遊時,忽然聽得還珠進門道:「小姐,夫人叫你過去。」

  「怎麼了。」

  「她說有人找你。」

  賀南風有些驚訝,不知是誰來找,叫綰夫人居然都不能講明。遂放下書即刻動身,到前院一看,竟是一身僕役打扮的穆洛宸。

  等在門外的綰夫人神色無奈,解釋說管事發覺此人一瘸一拐行蹤鬼祟,一個雜役竟打算往後院小姐屋裡走,抓住肩拉回一看,臉上居然還抹了幾道爐灰,當即認定是偷雞摸狗的小賊,就捉到夫人面前來了。

  結果自然是將綰雲嚇了大跳,趕緊鬆綁,完全不曉得這個小祖宗恁般行事是要做甚。一問則說是來找南風妹妹,雖然這種行徑實在冒天下之大不韙,但對方畢竟是南陳皇子,便也不好說什麼,只得一面招呼殿下喝茶,一面差人叫賀南風過來。

  穆洛宸一見賀南風,爐灰塗花的俊臉立刻似見到親人一般露出親切笑容,顯得牙齒尤其白皙:「南風妹妹,我回來了!」

  賀南風這時還在詫異之中,半晌才回過神來,又好笑又好奇,無奈道:「殿下你,你為什麼這幅模樣?」

  穆洛宸嘆了口氣,回答:「命途多舛,說來話長。」

  「……」

  「真的。」

  「那還說麼?」

  「先不說這個,反正我是逃回來的。妹妹你趕緊跟昭玉姐姐說,說我不是失約,我是被大哥送走了,我好容易才逃回來,怕被大哥看見,只得先來找你。」

  賀南風瞭然了,難怪在南陳的手下傳書說小皇子並未回京,原是一路上和看守鬥智鬥勇,躲躲藏藏地討回了北燕。他不知李昭玉是當值還是在將軍府,也不敢貿然入宮尋找,更不好於街頭多留,便想到來賀家尋自己,定能很快聯繫上牽掛於心的昭玉姐姐。

  她看著小皇子急切模樣,不由溫和笑了笑,道:「殿下你先坐坐,南風這就尋昭玉姐姐過來,之後的事,你跟她商量著定,如何?」

  「好!」穆洛宸喜形於色,那模樣完全好似,只要李昭玉不為他的失約生氣,她要怎樣他都會答應。

  賀南風看了看他,抬起手指在對方臉頰輕輕擦了擦,這才確信那爐灰之下,竟然還有幾道傷疤。再想起方才綰夫人說的,他一瘸一拐鬼鬼祟祟,不由蹙眉道:「殿下,你受傷了?」

  穆洛宸明明在她擦到傷口時疼得微微後躲,聞言卻笑了笑,露出毫不在意的模樣:「我跳下馬車時受了點小傷,不礙事。南風妹妹,你快去跟姐姐說我沒有失約。」

  賀南風不理,依舊凝著眉,拉過小皇子扯開領口一看,裡頭竟到處是還未結痂的傷口,有的都粘著衣裳,她一拉扯,穆洛宸便疼得抽氣,不由提高了聲量道:「這些都是你摔的?」

  穆洛宸反而面有愧色,頓了頓,小聲回答:「我,跳下來的時候手腳還綁著,可能滾那幾圈被石子兒劃傷了。」

  「劃了這麼多細碎口子?」

  「有的,有的是我後來躲人,在荊棘叢里割的……」

  「那腿傷呢?」

  「我往回跑的時候,有天晚上踩空摔的。」

  賀南風盯著對方的眼睛眉頭緊蹙。她知他作為万俟皇后最疼愛的兒子,從不曾受過半分苦累,而今就為了怕李昭玉誤會自己失約,用恁大的勇氣和堅持,這般狼狽模樣,一身是傷得出現在面前,饒還是賀南風,都不由幾分酸鼻。

  遂一面暗自嘆了口氣,一面又不禁想起當日玉淵河上的話,原來這世上真有聽話的男子,和李昭玉絕配。原來男子陷入痴情之中時,確實是聽話的。

  「不能自以為是,不要惹是生非,也不會去拈花惹草。只要乖乖聽話,我就會好好對他。」這幾條,穆洛宸可是真的都占了。賀南風也是此刻才知,自己當初告訴李昭玉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然雖則預想和實際或許有差距,實際會東西的,卻總多多少少

  契合預想在。

  她暗自搖了搖頭,囑咐丫鬟好生照顧穆洛宸,一面便讓紅箋立即派人去宮裡找李昭玉。後者剛應聲離開,就聽小皇子猶猶豫豫道:「南風妹妹,你這裡有沒有乾淨衣裳,能給我換下,我不想叫昭玉姐姐來看見我這樣……」

  賀南風笑道:「有倒是有,可以穿我大哥的衣裳。」

  「那太好了了!」

  穆洛宸雖年幼,身長卻不少,與賀承宇不相上下,正好合適。

  賀南風又道:「不如先沐浴再更衣,然後熏些香。」

  穆洛宸越發欣喜,覺得賀南風思量完備,正扶著桌子要動身時,卻被對方拉回來坐下,便不解地看著她。

  賀南風道:「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昭玉姐姐喜不喜歡你?」

  穆洛宸一怔,隨即點了點頭。

  「她尋常可有對你笑?」

  穆洛宸想了想,回答:「開始沒有,後頭漸漸也有的。」

  「笑不算什麼,」賀南風繼續道,「她可有靜靜看著你,雙眸中似秋水橫波,明明有話要說,卻到底欲言又止?」

  李昭玉從來在細膩情感和相處上,完全不善言辭。好好柔和的一句話,說出來也硬邦邦冷冰冰的,故每當心中觸動、歡喜時,反而不知如何表達,就只能這般靜靜看著對方,一般沉默半晌後,最多淡淡一笑,便算了事。

  但賀南風知曉,這已是她最深刻、動容的情感表達了,所以如此詢問。

  穆洛宸微微凝眉,片刻,才道:「我之前,也偶爾發覺姐姐看著我沉默,但你說的秋水橫波,我一看她她就轉開了,所以不曾留意。」

  賀南風失笑,道:「那今日,你就這副模樣等著她來,南風保證,殿下一定能見到秋水橫波和欲言又止。」

  「真的?」

  「真的。」賀南風點頭,隨即又嘆了口氣,分不清是無奈還是歡喜,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緩緩道,「殿下可否答應南風,你若今日見她如此,當這一生一世,都全心全意地對她好,絕不會因為時間、際遇和身份的變化,而做出任何改變。」

  穆洛宸再次一怔,沉吟片刻後,點了點頭:「南風妹妹,哥哥向你保證,只要昭玉姐姐不趕我走,哥哥這一輩子都想跟在她左右。我會一直記得,你給我的四字要訣和九字真言。」

  少年俊逸眉眼即便再粗布麻衣的映襯和爐灰塗抹下,也依舊清澈溫潤仿佛暖玉雕出。

  賀南風看著他,透過對方乾淨的眼睛,仿佛看到那光明心底,刻著「昭玉」兩個大字,她信他的話,更因為前塵延續而來的憐惜,和今時相處感受的歡喜,因為穆洛宸,更因為李昭玉,而不禁微微紅了眼眶。

  「殿下,看到你和昭玉姐姐都好,是南風此生最開心的事情之一。」她笑了笑道,伸手在對方臉頰的,將爐灰輕輕抹得更開一些,隨即才起身離去。

  行至門口時,又回頭道:「殿下,你且等片刻,昭玉姐姐一定,很快就來。」

  「好。」

  「你若發覺她額前有細細汗珠,那是疾行前來見你之故,請殿下不管她如何躲避推拒,也一定要抱住她。」

  穆洛宸凝眉,似有猶豫,半晌,狠狠點頭。

  賀南風這才又是淡淡一笑,方斂裙離去。

  屋外綰夫人與聞訊而至的賀凝雪急切等著,見妹妹出來趕緊打聽如何進展。賀南風只笑說對方是來找李昭玉的,後者片刻就來。

  賀凝雪聽到李昭玉名諱,霎時心中一凜,隨即又眼睛亮起,向妹妹道:「你是說,他倆真——」

  賀南風淡淡點頭。

  賀凝雪詫異更甚:「那豈非,大將軍之女要嫁往南陳了?」

  賀南風未答,片刻,道:「這些事,昭玉姐姐自己會處理的。」

  賀凝雪就不便再多話,被一旁怕她多說多錯,提心弔膽的綰夫人趕緊拉走了。

  秋日陽光極其清亮,賀南風抬眸,望著頭頂藍田白雲,和翩飛檐角,半晌,似享受陽光一般,閉上眼微微勾唇。

  其實前塵李昭玉在第二年出嫁時,已做了逸王世子妃的她,是親眼所見的。

  兩國結為秦晉,自然十分隆重。華裳錦繡十里,人山人海無際。

  她那時與凌釋和其他皇族站在城樓,目送金吾將軍之女行完最後一禮,便登上南下的馬車。李昭玉不知為何,大抵再是清冷,也願再望故國舊人一眼,便上車時,又慢慢回頭,揭開了頭上的新娘垂旒。

  許多人不曾想到那素來一身男裝的禁軍統領,居然著妝時美得這般驚心動魄,圍觀人群便發出聲聲驚呼。甚至感嘆這就如漢時王昭君外嫁,是因為本國上下原不知其美啊……

  而賀南風卻在那淡淡一個回眸里,隔著一個城樓的距離,與對方的目光莫名交匯。隨即在那一刻莫名覺出,這身份高貴又為人桀驁的將軍之女,哪怕離去前也不曾向家人說出半分不舍,但心中卻是黯淡而孤獨的。

  這種孤獨,再鮮艷的紅唇,再華麗的服飾,和再貴重的簪笄,都無法遮掩。

  明明是南陳太子娶妻,那不相干的小皇子卻也在馬車旁,靜靜望著自己未來的嫂嫂,一改往昔歡躍,靜默而又悲傷。

  李昭玉上車前,似看到了對方模樣,似有微微停駐,又似看到卻並不關心,由下人逕自放下車簾。

  一路離去,再未回頭。賀南風那一生,也再未,見過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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