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辭的身份

2024-06-06 01:10:12 作者: 長亭落雪

  她說完,將花盞遞還紅箋,回頭靜靜看著玉辭,似等對方回復什麼。

  白衫男子沉默良久,輕輕嘆了口氣,道:「小姐識得鳳行文?」

  「不識。」賀南風回答,「不識文字,卻能辨別字體。」

  「所以,」男子頓了頓,抬眸道,「小姐認為,有人借夕顏水痕,以鳳行文秘密傳書?」

  「沒錯。」

  「小姐知道是何人所為?」

  「大致有猜測。」

  「玉辭願聞其詳。」

  賀南風淡淡一笑,端莊坐下,道:「我發覺水痕有異後,便差紅箋問到這夕顏來處,原是那花市中,新開的一家鋪子。因為花草新鮮,價格又低廉,負責採買的下人能賺些小利,自然會選擇。但大抵對方不知,這些花草回府會如何分布,是否能讓他們想看到的人看到,便將每日所有夕顏,都澆灑了這般水痕。」

  所以這種花才會在疏影閣出現,也才會有一連幾天的怪異水痕,引起賀南風注意。

  

  既然所有夕顏都做了處理,當然也包括送到辛夷館的那些。

  「而侯府上下,包括我在內,並無人能懂此文。所以那些人想送達的目標,必定不是賀家。」

  而這十餘天來,侯府只進了一個外人,就是恆順公主的面首槿華,也是而今的玉辭公子。

  她話音落下,眾人便都詫異看向白衫男子。本以為對方只是個命不由己的公主面首,未料背後還有這樣複雜的事情。

  「前些時日手下回報,說有人試圖夜闖後院。大抵,是以為侯府雖文官府邸,護衛自然不多,預備鋌而走險的吧。」賀南風直視著對方,不緊不慢道,「恆順惡事太多,為防他人行刺,也未防面首和奴僕逃走,不惜花費重金將公主府修葺守衛。想來,之前他們同樣難闖入,故此法曾經也用過吧。」

  如此,玉辭的身份必定不只是個面首那樣簡單,而他到底是誰,一切來龍去脈,賀南風又明顯,早瞭然於胸的。

  白衫男子眉目平靜,沉寂片刻,緩緩抬眸道:「不知三小姐,還知道些什麼。」

  賀南風道:「我還知道,那試圖闖進侯府的,和通過夕顏傳信的,不是一撥人。前者想要你死,後者想要你活。你多年來一直夾身於這兩股勢力之中,從來不得自主,也無法脫離。或許誤入公主府,也或許你進公主府做了恆順的面首,本就是後一撥人迫不得已之舉,想借大燕公主的勢力,保住你的性命。」

  幾個丫頭不由愣住。

  隨即想起下午小姐對段靜說的話,道這世上最難的事,便是裹挾於權力爭奪里,不得自主也逃脫不得。

  當時以為她是因為南陳小皇子的事有感而發,不想原來,其中還包括了辛夷館的玉辭公子。

  「你不是槿華,也不是玉辭,而是東璃先皇族後良氏太子在十七年前,逃脫追殺的唯一血脈,皇孫後良奈。」

  少女言語輕柔,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叫在場之人莫不是心中一震。

  白衫男子在這一刻,平靜許久的眼眸,終於再次出現淡淡起伏,微蹙的眉心一點,叫人不禁心生憐惜。

  他似在思索,又似在回憶,默然許久後,忽而淡淡一笑,似無奈,又似嘲諷:「小姐說得沒錯,我很久前,的確是叫後良奈。身邊那些人,都喚我作殿下。」

  賀南風靜靜看著他,沒有接話。

  「他們說我是皇族,身上流著高貴血脈。可那些殿下,哪有像我這樣,需要日夜奔波、逃亡,要不斷面對打殺、屍體。」男子說著,又是一聲輕笑,方繼續道,「後來要逃脫追殺,不得不漂洋過海,躲到南陳,再到北燕。最後跟手下走失,被人賣進公主府,得侍奉那麼一個噁心的女人。」

  他就那樣淪為恆順的面首,直到被追蹤的人察覺。那夜闖府邸想要他死的,是東璃新皇正原氏手下;那夕顏傳信想要他活的,是後良皇族舊部。

  後良氏已滅,忠於舊主的人卻並不甘心,一直做著復辟的夢;正原氏知曉如此,就也要斬草除根。於是這些年來,他便一直裹挾在新舊皇權的爭鬥之中,一方追殺,一方護衛,從東璃到南陳,再到北燕,最後不得不利用無雙皮相,躲進恆順公主府。

  難怪近年來,東璃時常滋擾南陳海岸,想必其中也跟追殺先皇血脈有關。

  也許最開始,他也在旁人教導和說服下,對後良氏的復國充滿希冀。但隨著時日久遠,隨著逃亡和苦難,必定早就累了。但那群人執著的夢,並不會給他自主和脫身的機會,那是他從小的背負,掙脫不得。更何況,就算他能從舊部脫身,也會被正原氏的人所殺。

  除了死,便果真無其他出路了。所以盛元長公主府宴上,他才會面對死局,那般平靜。

  比起穆洛宸的無奈,眼前的白衫男子,可要更孤獨、無助和痛苦許多許多。賀南風暗自嘆了口氣,道:「所以你不怕死。」

  男子未答,但沉默和眼中浮起的淡淡晶瑩,已給出答案。

  賀南風只覺心中柔軟,溫和看著對方,片刻,沉吟道:「玉辭,你知道麼,若你未踏入侯府,或許死期便真的近在眼前。」

  前塵盛元生辰後不久,賀南風便聽說他被恆順失手打死了。算起來,應該就在這兩天。不知那些後良舊部得知皇孫被自己送上死路時,會如何做想。

  幾個丫鬟一怔,再次望向男子。

  玉辭抬眸看著她,似乎並不覺得驚訝。

  「你進門那天,我攙扶你起身。」賀南風頓了頓,繼續道,「那時便察覺,你的脈象有異,不是虛弱,而更像中毒。」

  紅箋和還珠愕然,難道那晚小姐握著玉辭公子的手腕恁長時間,還叫她們擔心了一場。原來不是動情,而是察覺對方脈象有異後,在反覆確認。

  玉辭也是一愣,隨即蹙了蹙眉,道:「所以,你讓醫館的人來為我診治,不是調養身子,而是解毒?」

  賀南風淡淡一笑,點了點頭:「韓澈告訴我,你中的是一種南疆密毒,無色無味,無病徵可察,若日日摻在飲食中,不出一個月,就會精氣衰竭而死。」

  紅箋便不由再次心頭一震,她之前一直覺得玉辭公子太纖弱了些,臉上沒有半分血色,本以為積鬱成疾,又氣血不足的緣故,不想還被人下了毒。

  以恆順公主行事,若要他死,根本不必這般麻煩。所以對他下毒的,必然是正原氏手下無疑。之前槿華,畢竟是恆順公主最寵愛的面首,東璃新皇不想冒犯大國,便只得以此法隱秘行事。

  此前賀南風一直認為,前塵是自己送傘的舉動,導致他被恆順折磨而死,所以今時才抱著愧疚之心,就算付出清譽,就算讓凌釋失望,也要將他救出公主府。

  直到韓澈說完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即便自己沒有送傘,恆順沒有毒打,他還是會不久死去。前塵恆順的惡毒行為,或許提前了那天到來。但所謂失手打死,正擋住了正原氏殺手下毒的真相。

  他並不是她,自以為是的善良害死的。故賀南風之後本可就此不管了,但她看到他的悲傷和孤獨,看到了夕顏花的傳書。在了解對方的身份,清楚他所經受的一切,要讓她收手作罷,比繼續到底更要困難許多。

  「玉辭,我本不願,這樣快揭穿此事。」賀南風溫和笑著,緩緩道,「我想要你安安心心待在侯府,好好調養身子,此外的一切,都不必憂心。」

  她不知那些鳳行文在傳達什麼,但知曉他自己並不願再參與其中。所以那些夕顏花之後,從未送到過辛夷館內。

  此前玉辭察覺,不過以為是府外的人又因與敵方交手,所以無暇再傳密信,未料是被賀南風都統統擋了去。

  這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博覽群書聰慧絕倫,更有完全足夠的底氣,能保證他只要在侯府,便會一切安然無虞。可他還是不明白,她為自己做的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麼。

  男子沉默許久許久,方慢慢抬頭,道:「你為何,對我這樣好。」

  此前他問過,結果對方以母親名義起誓,說於他無所求。又說,許是前世虧欠,今生償還。

  但他還是想問一個真實的理由,能讓堂堂侯門貴女枉顧清譽也要相救,又耗費這樣多的精力護他周全。

  一個人怎麼可能毫無所求,為另一個人這樣付出。

  賀南風對上他清澈卻深邃的目光,知曉於一個自幼裹挾在陰謀和爭奪中的人,自己此前的回覆並不能打消對方心中疑慮。可她無法講出前塵之事,但也想要他能安心。

  於是遲疑片刻,回答:「我喜歡你。」

  玉辭一怔,滿屋的丫鬟,也是一怔。

  少女神情溫和而真誠,緩緩道:「第一眼看到時,我就喜歡你。」

  她喜歡他?難怪上巳遊春時,她便在人群中,對他那樣溫柔地一笑。

  「玉辭,你身上有一種,會讓女子喜歡的東西。不是恆順那種人,不止因為容貌,也對你無所要求,但就是很喜歡。」賀南風說著,向尺素淡淡一笑,「好比這丫頭對你,比對我還要關切,便是如此。」

  尺素被這麼一說,倒有些許難為情。隨即見小姐顏色溫柔,並沒有半分介懷,方鬆了口氣。

  賀南風並未將這些話說明,但她知道說的感覺,是一種愛憐和呵護般的喜歡,大抵歷來男人們見到女兒楚楚可憐模樣,就是這般感覺。也許並不一定希望得到什麼,並沒有任何謀求,就是願意照顧著他,希望他好。

  我見猶憐,便是這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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