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水痕書
2024-06-06 01:10:10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對一切恍然大悟,卻又更加不解的是,他沒有重回,為何會夢到這些,又為何夢裡,只有美好溫柔的記憶。便如這婚禮上明明是個死人,他卻只以為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她遲疑片刻,道:「那,你說的寶物呢。」
宋軒頓了頓,回答:「這個夢裡,不僅有你和我,我還看見了李家小姐和尚書王大人。」
賀南風再次一怔。
「我想,大抵是因為你和李小姐交好,尚書大人又是我族親,雖不親近,出現在婚禮上也不奇怪。」
如果那個夢為真,那麼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但賀南風此刻並不欲打斷對方,便緘口未言。
隨即,就聽宋軒又道:「那個夢最後,我便聽到尚書大人跟李小姐說了,與你方才類似的話。」
「預知過去未來,扭轉時空,起死回生?」
宋軒點了點頭。
賀南風心中詫異,面上還算平靜,想了想,再問道:「只說了這個?」
宋軒回憶片刻,道:「我只記得如此。」
「那,你可有見那寶物?」
宋軒搖頭,隨即又忽然道:「好像,有一條蛇。」
「一條蛇?」
「只記得一條蛇。」
「什麼樣的蛇?」
「不知道,只記得有一條蛇。它是怎樣,大小顏色,是真是假,身在何處,全然忘記了。只醒來後,記得有一條蛇存在。」
賀南風凝眉,也只得不再追問了。
宋軒卻看著對方,道:「你是,如何得知的寶物之事。」
賀南風抬眸,並沒有直接回答,沉寂半晌,道:「不過翻閱古書時,偶然看到蛛絲馬跡,一時好奇罷了。」
「書中寫王氏有寶物?」
「或許。」
宋軒將信將疑,正預再說什麼,忽而被人打斷,回頭便見一個灰衫中年男人,向他拱手道:
「四公子,天色不早,咱們該回去了。」
賀南風認識這人。
他被稱呼於伯,本是三皇子手下,後多年安排在宋軒身邊效力,作為兩人行事的傳聲筒。
這人出現,迅速將她的思緒從前塵今時的權衡之中,拉回現實。隨即不免想到的一件事是,宋軒眼下,依舊在與三皇子密謀行事,只等年底太子西巡,便會收網。
但有賀南風早做的準備,他們註定只會失敗。且在收下銀稱之後的籌謀里,三皇子便是她的首當其衝,很快便見分曉。
正想著,宋軒已點頭,向賀南風溫和一笑:「南風,我先走了。」
賀南風含笑施禮,目送對方離去。等宋軒走到假山旁時,卻又忽然開口叫住他:
「宋軒——」
青衫公子回頭,便見少女眸光清澈,立在初開的木芙蓉,似飄然塵世的仙子。
「怎麼了。」
賀南風似有話要說,又似有意無意看了看他身旁的男人,沉寂片刻,終究只是抬眸一笑,緩緩道:「答應我,不要做傻事。」
不要做傻事,這是前塵她臨死前,他對她說的話。
宋軒微怔,不知是隱約覺得似曾相識,還是因其來得不明就裡,讓他不解其意。但到底,是關心的話語,賀南風此前,從未對他說過。
是故短短沉默後,便不由露出笑容:「南風,你在擔心我?」
其實這已不是擔心,而是提醒,因為一切無法言明。然賀南風雖未肯定,卻也沒有否認,只又是淡淡一笑,道:「保重。」
宋軒眸色越發溫柔,又對她回了同樣的話,才在男人再次催促中,轉身離去。
他若對旁人,對國公府一眾親人,有對賀南風的半分柔情,前塵今時,也都不會走上這樣的路。
或許即便前塵時的宋四公子,於一切隱秘謀劃和出賣中,那樣清澈善良,美麗溫柔的賀家三小姐,依舊是他心中唯一的乾淨和溫暖吧。只可惜,一個太過愚蠢,一個又愛得並不自知,瞻前顧後。所以註定,不會有個美好結局。
秋日夜風微寒,賀南風望著對方在逐漸黯淡的花樹重影外消失,立在園中沉吟許久。
紅箋對方才聽聞的一切駭然不已,但也只得隱忍於心不敢多問,也只得陪她默默站著。
眼見夜色籠黑,園中山石草木仿佛鬼影幢幢,漸漸幾分可怖時,才聽自家小姐平靜溫和,卻又清冷低沉的聲音道:
「回去吧。」
「是。」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往疏影閣來。
很快回到院子,賀南風坐下的第一句話,便是眉宇清冷向還珠道:
「去請玉辭公子過來。」
紅箋霎時明白,小姐對恆順公主今日所為的回應,便要正式開始了。
以賀南風的性子,但凡傷及親愛之人,就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多容忍片刻。
沒過多久,一身白衫的玉辭,果真在尺素和還珠兩個丫頭掌燈下,進了門中。
入侯府十餘天,他的起色似比從前要好了很多。先前尺素還珠事無巨細照應妥當,之後又遣了兩個小丫頭看顧,一應起居十分得體。賀南風大抵還覺得他過於纖瘦了些,特意請韓澈過來診脈後,開了兩副補藥調養。
所以而今看著,臉上已初見血色。比往昔蒼白,更加清潤可人。
只那雙澄淨眸子裡,依舊帶著一層淡淡冷寂和悲傷,看得女兒們不禁心中生憐。
賀南風注意到,尺素領著對方進來時,連怕石階踩空、門框掛袖這樣的細節,都照拂得無微不至,比往昔伺候自家小姐時,還要盡心盡力。據說在辛夷館中每回熬了藥,非要自己試過甘苦溫度,才肯端給公子,每回公子閒坐,必定安靜作陪,用手指隨時探盞中的茶可已涼……
賀南風倒不覺得這有什麼,因玉辭實在一舉一動、眉目眼神都我見猶憐,底下丫頭們朝夕相處,也難免情不自禁。倒不一定是非分之想,只心甘情願照拂於他。何況尺素還珠是她親手挑選的,對其心性也算了解,知曉對方聰慧卻又澄淨,見到如此反而覺得欣慰。
「坐吧。」賀南風淺笑道,身旁還珠便為二人端上糕點黑茶。
玉辭微微點頭,斂裾坐下,抬眸見少女精緻眼眉於黃色燈光下,似一幅蠟描的美人圖。
「這幾天,可還習慣。」
「習慣,多謝小姐照拂。」
「習慣就好。」賀南風笑道,「若是閒著無趣,可以跟丫頭們彈琴下棋。她們練得久了,功底也還不錯。」
疏影閣丫鬟拿出去,都是個頂個的才女。
玉辭點頭,感念笑了笑。
賀南風沉吟片刻,道:「尺素告訴你,世子今日受了算計吧。」
不是受傷,卻是受算計。白衫公子微微沉默後,點了點頭:「玉辭給小姐和世子,添麻煩了。」
「麻煩的不是你。」賀南風道,「但我眼下有一件事需要你相助,才能將那麻煩還回去。」
玉辭一怔:「要我相助?」
賀南風點頭,又短短沉默後,站起身來,接過紅箋從屏風後端出的一小盞花,向著玉辭淡淡一笑。
那是一支極其精緻琉璃玉盞,裡頭插著三四奪紫色的花,柔弱花枝蜿蜒,十分秀美。似乎剛澆水蘸濕過,花瓣帶著淡淡紋路下,顯得更加盈盈欲滴。
旁人入目只覺花器精緻,裡頭花材更是得體美麗,但玉辭卻在對方拿起的那一刻,就愕然愣在原地。隨後勉強回過神來,眉心明顯有幾分蹙起。
「我屋裡,時常擺放著四季花草。」賀南風觀察著對方神色,眼眸淺淺含笑,不緊不慢道,「綰夫人知我喜歡,後來便特意吩咐下人,每日去城郊花市採買最鮮美的當季花草,回來滿府裝飾。想必公子在辛夷館,也見了不少。」
玉辭靜靜聽著,沒有接話。還珠、尺素兩個丫頭也在頗詫異,不知小姐為何忽然提起插花之事。
賀南風看向手中花瓶,繼續道:「這種花名叫夕顏,秋天傍晚開放,次日清晨凋謝。說起來,倒與玉辭你,從前的『槿華』二字正好相反。」
夕顏晚開朝謝,木槿朝開晚敗,倒真合為一體,才能度過一日十二時辰。
「此花當季,又形容溫婉可親。下人採買回來插瓶,也算懂得欣賞好物。」賀南風說著,抬起玉蔥般的手指,在那夕顏花瓣上輕輕滑過,「但有一點,卻叫我不得不留心。就是,這花上點水的痕跡。」
花草入瓶前後,從花蕊、花瓣到花葉、花枝,都會隔一定時間,便需要點水濕潤,以保證一直新鮮美麗。
幾個丫頭聞言看去,見那夕顏紫色的花瓣上,的確還有道道清晰的水痕紋路。看那也不過是雜亂的蜿蜒勾勒,並不知為何會引起小姐注意。
賀南風看著玉辭,片刻,將琉璃盞遞來,道:「公子看這水痕,可覺眼熟?」
男子沉吟,抬眸看著對方,依舊沒有說話。但神情已然足夠讓人知曉,他確實對花紋熟悉。
賀南風淡淡一笑,將花盞收回:「《九遇花傳書》有記載道,夕顏因傍晚綻放,凌晨便枯敗,佛家認為其花未受世間塵埃沾染,所以能保持乾淨本心,故東海諸國,喜作為佛龕常奉之花。而這其中,又以東璃島最為盛行。因為其國上一代皇族後良氏,便以夕顏為姓氏標記——當然,直到二十多年前,後良氏被正原氏所取代,夕顏作為先皇族的標誌,自然也大受打壓,從此民間也無人敢用。」
玉辭靜靜聽著,眉心漸漸舒展開來,似由方才的詫異和惶恐,已慢慢恢復平靜:「三小姐博文廣知,令人欽佩。」
賀南風淺笑,繼續道:「書中還記載了夕顏花的一個特點,便是因為花瓣過於纖弱輕柔,若是沾水,便會長久留下痕跡。尤其是東璃僧人無意發,島上一種秋草汁液若混合的的水,能夠保持幾個時辰清晰可見。」
所以那盞夕顏從傍晚進侯府,已過去個半時辰,水痕依舊那般清楚,是因為有人用特製的水沾染描摹麼?
賀南風眼眸含笑,看向那紫色輕柔花朵:「若是其他就算了,偏我曾無聊時在莊上,跟昭玉姐姐看旁國史書,其中一卷便提到過東璃島國的一種密文,因形似雞足,故喚作鳳行文,曾是後良皇氏秘屬機關的專用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