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終始
2024-06-06 01:10:08
作者: 長亭落雪
「很多?」
宋軒點頭:「一開始,只有一個夢,夢到什麼都很模糊。但我卻知道,我和你都在。」
大概就是當初寒山下,宋軒昏迷中所說的那般。賀南風想著,沒有接話。
「後來我發現,每次見過你後,我都會再做那樣的夢。漸漸地,越來越清楚。」宋軒說著,眸色比尋常溫柔許多,靜靜看著對方,「南風,我夢到過我在一處月下吹笛,海棠落了你一身,你那樣溫柔地看著我,我也只看著你。」
賀南風一怔,那不是前塵初遇的情形麼?只宋軒似乎只記得他們存在和當下舉動,沒有那場景中的其他人與物,比如柳清靈和清風寺。
「我還夢到,你在我寫詩的時候,靜坐彈琴。那琴聲極美,你也極美,四周處處瀰漫著酒香。」
這是,前塵賀南風十三歲生辰時,在柳清靈慫恿下,往鳳儀閣私會宋軒時,他為她寫詩,她便彈琴以娛,柳清靈則在一旁倒酒的情形。那時凌釋送了《莊子》到侯府,才得知她已早早出門。
賀南風實在有幾分好奇,忍不住道:「這夢中,就沒有旁人麼?」
難道,就沒有柳清靈半點影子麼?
宋軒似不知她為何這樣問,還是搖了搖頭,回答:「只有我和你。我的所有夢境中,都只有我和你。」
賀南風愕然,微微蹙眉。
宋軒並未察覺對方神情的變化,仿佛陷入溫柔回憶般,繼續道:「我還夢到過,我們在漫天星火下執手許願,你許願的時候,我就睜眼偷偷看你,當時想就算天上所有星辰,再加上世間百花生靈,都不及你的美麗溫存。」
那時就算賀南風已嫁作逸王府世子妃,元夕時候她依然會與他偷偷約定見面。在橋頭合歡樹下執手許願,期盼終有一日能相伴相依,同心終老。等到回頭時,就看見遠處凌釋拿著她前塵最喜歡的蘭花燈,黯然離去。
賀南風從前不知,那些過去里還有這樣的細節,不知宋軒會在自己許願時偷偷睜眼,只為記住那一刻的美麗溫存。
她默然片刻,淡淡笑了笑,還是沒有說話。那溫和笑容中,明顯有幾分無奈和苦澀,但少女眼眸低垂,未叫人發覺。
宋軒對她的沉默並不以為意,又開口道:「還有,今年上巳之後,我夢到你給我寫信,尤其娟秀的文字,書著姜白石的詞。我記得你最喜歡『舊時月色,換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此句。就折下窗外的梅花,給你夾在信中送回。」
前塵逸王世子妃,確實收到過那樣半枝紅梅,哪怕乾枯,還是將信紙沾染冷寂余香。
賀南風滿心歡喜讀宋軒回信時,凌釋便在門口就默然離開,隨後於書房裡,一邊一邊,安靜抄著顧夐那首《訴衷情》: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他們前塵的一切,就這樣在宋軒夢中,隨著時間一步步清晰。
然不知為何,宋軒只有兩個人的美好記憶,隱去結局。但不知結局,卻又保留了悲傷,所以之前才會對她說,那樣溫柔的夢,卻每次醒來,都帶著淚水。
賀南風也隨著宋軒的描述,將前塵種種,再次一一拂過眼前。
她那時,曾多麼一心一意,牽掛著宋軒。若非他娶了柳清靈,娶了桓含蘊,若非賀家破敗,若非父親慘死兄長外逃,若非凌釋患病,若非明白欺騙,他會一直在她心底最深最深之處,任何人都無法讓她割捨。
但也許再濃烈的愛情,也終究會被挫折消磨。她一次次委屈、失望、悲傷和痛苦的時候,都有那麼一個溫柔又安靜的肩膀,會一句句溫柔喚著「南風」,輕聲安慰的夫君陪在身旁。不知具體何時,那根斬不斷的紅線上,已多刻下了凌釋的名字。
從前每回紅箋提及她如何對宋四公子不同時,賀南風雖從來保持理智和平靜,不言不語,卻總不禁暗自懷疑,她對這兩個糾纏了一世的男子,到底抱有怎樣心緒。
她曾愛宋軒到痴狂,後來又恨入骨髓。哪怕前塵最後兩年,她對他沒有一次笑容,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卻到臨死前,看到對方抱著自己神色悽惶地聲聲呼喚時,還有片刻心痛和惆悵。
哪怕今時重遇,她也花了許久許久,才能坦然面對。在宋漣綁架前,她都能說服自己保留前塵的恨意,對他哪怕不再多餘報復,也沒有半分牽掛。可後來知曉,前塵一切錯誤,都也許只是自己的愚蠢,和宋軒的猶疑、徘徊,而註定的結局。
那日李昭玉說,宋軒一廂情願,怪不得賀南風。她會這樣說,大抵也如賀家父兄,如兆京眾人般,認為宋玉檀本就是配不上侯府嫡女的。
而宋軒雖從未開口表露,賀南風卻早知道,前塵到今時,他都有自卑在骨子裡,與他母親王氏一樣,因為自卑,而顯得更加鋒利與偏執。所以,前塵的宋軒,或許一直堅信,只有自己登上國公之位,才能面對心愛之人。
他若不顧所謂大計,遲遲叫她等待,她不至嫁入逸王府。他若如她一般愛得徹底和乾脆,不會叫柳清靈有借勢上位的機會。
但他並沒有如柳清靈所說的一般,一切都是欺騙。然今時的賀南風,也哪怕在須臾無奈和心軟之後,就立刻用理智強迫自己回到尋常冷漠。因此,才有了宋軒不解的質問,好似他們從來不能,好好說一句話。
李昭玉曾感嘆,她將極致的理智的極致的情感合二為一。在宋軒這裡,才是最好的證明。賀南風無法放任極致的情感肆意流淌,便要以極致的理智,來掌控和制止。
有時也會自己感覺,這是一種背負,她對前塵的夫君的愧悔和虧欠,構成了另一種比這極致還要深刻的感情,掌控了她的理智,無法絲毫動搖。
但即便真是如此,賀南風也能接受這樣的自己。她認定的此生,認定的人,所以哪怕心中起伏,這一路走來,從不曾半分偏倚。
直到,這一刻隨著宋軒的夢,再回顧她愚蠢而淒涼的前塵時,忽然發覺自己每一個瞬間想到的,都是在對方描述那個畫面之外的凌釋。
她的阿釋,她的夫君,曾如宋軒夢中一般,在她所見所聞和所有在意之外,在她的一切歡樂喜悅和悲傷憂愁之外,那樣靜默地陪伴和付出。哪怕臨死,也要為她安排好去路,也在擔憂她的安危。
她確實不知前塵里,自己是何時將凌釋放進心中的。只記得漫漫人生,她漸漸習慣他的溫柔笑顏,漸漸喜歡他相伴左右,漸漸在求神拜佛時,不再只盼和宋軒攜手到老,躍然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是要夫君身體無恙,歲月安好……
也許那年清風寺失約,不是因為宋軒娶了柳清靈,而是她根本,已不想去了。可最終自己並未看清,在柳清靈解釋和求情後,依然給了對方一次機會,便埋下被污衊不潔的禍根。
總之,她不知何時愛上的凌釋,卻等到發現的時候,已在這條路上走了很遠很遠。
她前塵最後,和而今深愛的,都是凌釋。
賀南風在這一刻無比確信,一時間便分不清是悲傷還是欣喜,情不自禁就滑下淚來。
一旁宋軒察覺,不由微微一怔,隨即神情關切地輕輕喚道:「南風——」
賀南風回神,兀自一笑,不緊不慢地抬袖擦乾淚水,處處細微動作,都極其溫柔而端莊,叫本在那淚水中覺得靠近的宋軒,又居然感受到往昔一般的距離。
「我沒事。」她淺笑道,溫和看著對方,「還有件事,南風想請問四公子。」
宋軒似乎還未講完方才的話,但聞言還是點了點:「你說。」
「你們琅琊王氏,可有件世代相傳的寶物?」
「寶物?」
賀南風點頭,頓了頓,繼續道:「那種,能預知過去未來,扭轉時空,起死回生的寶物?」
男子聞言神情錯愕,叫賀南風一時凝眉,不知是這寶物隱秘,外人不該知曉;還是這說法玄虛,叫對方覺得莫名其妙。
但宋軒卻在驚訝之後沉吟片刻,緩緩道:「我從小到大,並未聽說過什麼寶物。」
「唔。」賀南風難免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故沒有追問。
「不過,我在夢中見過。」
賀南風一怔:「夢中?」
宋軒點頭,靜靜看著她,道:「我方才沒有說完。還有一個夢,就在今年清風寺相遇後,我夢到——」
賀南風心中一警,不由蹙眉:「夢到什麼?」
宋軒依舊看著她,微微遲疑後,道:「我夢到,你我成親。」
「成親!」賀南風一時駭然。
他們前塵並未成親,納妾那夜賀南風刺死柳清靈後,假裝自己也重傷在身蜷曲牆角,等宋軒前來查探關心時,便一匕首刺進了他的胸口。兩人之間並未成親,更沒有任何婚禮。
如果有,就只能是,她夢中那次,在自己死後,國公宋軒抱著她的屍體完成新婚禮儀。
難不成,那是真實發生的,就在前塵她死後,他真的與她成了親?
「對,你我成親。」宋軒察覺她模樣過於驚駭,有剎那錯愕,隨即還是繼續道:「但我只記得,滿目紅色的喜服入眼,滿堂賓客喧譁入耳,我抱著你,在儀官的聲音迴蕩里完成婚禮。」
賀南風強自讓自己平靜下來,問道:「你不記得,我什麼樣麼。」
宋軒似仔細想了想,道:「不記得,大抵便是天下最美的新娘模樣吧。」
難怪,他一直將她視為自己所有。因為這一切一切的夢,都在他心中形成了無法割捨的牽掛,讓他以為是未來之事的預演。而這成親一出,則更說明,他們是註定的姻緣。
所以他對她的冷漠都可以包容,因為覺得不過時間未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