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諳相思之味
2024-06-06 01:10:05
作者: 長亭落雪
長公主府宴完,賀家父子被賀南風一番言論嚇得不輕,兀自離開後,賀承宇第二天又來了,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就算不管旁人評說,那阿釋怎麼辦?」
而這,也正是賀南風唯一不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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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釋天生溫柔和善不假,知曉她絕不會為了美好皮相,委身旁人也不假,但說到底,終究自己清譽毀盡,且瓜田李下說不清楚。就如賀承宇所言,就算他包容,逸王府不會容忍,旁人也不會。
無干男女之別,若凌釋為了救謝婉儀,將她帶回府中朝夕相處,賀南風也會心中不喜。不僅不喜,定會負氣而去。更何況,自己收留玉辭的理由都說不出來。凌釋在外日日聽到各種不堪入耳的流言,心中怎會痛快?
賀南風一開始只是隱約不安,但自長公主府宴後四五天,凌釋都再未夜入疏影閣,漸漸的,便不由心生擔憂。可之後連續送去幾封書信,對方都未回復,她也總不能親自登門探望,於是只好央了兄長賀承宇前往打聽,卻得知世子已託病不出七八日了。
不由一愣。隨後聽紅箋出府回來,道外頭不知誰放的流言,將賀南風同玉辭床底相處之事編成了上下幾場,天天茶館酒樓說書,尤其不堪入耳……
賀南風一聽,便知是恆順的報復。隨即又得知,恆順公主府又死了幾個面首和奴婢,丟出的屍體上滿是抽打鞭痕,明顯虐待致死。
那些人,承受了她和玉辭點燃的怒火,所以無辜喪命。
自前塵,她便覺得恆順從頭到腳,一舉一動,入目便叫人有無法形容的反感、憎惡或是恐懼,如果說不是內里無比醜陋的靈魂即將膨脹而出,使得外在肉體都發生了變化,就真的無法解釋。
賀南風神色凝重,沉吟許久後,輕輕嘆了口氣。
然近來心中不愉的,還並不止她一個。這廂出府與李昭玉在鶴鳴煮茶時,對方也似乎鬱鬱不樂。
統領大人素來情緒不外顯是一,情緒變化確實很少是二,所以連賀南風都極少見到她這般模樣,似個閨中含著怨氣的小女兒一樣,便不由關切,問發生了何事。
李昭玉抬眸看著對方,默然半晌,方道:「你疏通万俟家族的打算,是要落空了。」
賀南風不解:「什麼意思?」
「你先前不是想通過穆洛宸,疏通万俟氏。」
「嗯。」雖並不是她給出龍淵劍的真正目的,賀南風還是點了點頭。
李昭玉道:「他已走了。」
之前兩個南陳皇子因為運河沿線平定叛亂的戰事,不得不又多留了一個月——當然,也有燕帝揣測陳國參與其中,扣為質子之意。總之盛元公主生辰時,還見了兩人出席。
賀南風本以為要等寧王叛亂徹底平息,兩個皇子才能離開北燕。甚至在聽王守明講,寧王出兵前早與南陳、吐蕃等媾和來往時,還揣測陳國其實確曾有參與之心,不過顧及皇子安危,只得作罷。尤其,万俟皇后幼子也在。
如此時勢所阻,加上穆洛宸本就無心歸陳,賀南風還想著待秋高西山紅葉最好時,約上李昭玉和他一齊出遊,未料小皇子竟無聲無息就離開了。
「何時走的,」賀南風道,「竟然也不知會一聲。」
李昭玉聞言似想起什麼,微微蹙了蹙眉,道:「誰管他,愛走就走。」
賀南風聽出其中有幾分負氣在,遂一面舀茶,一面有意無意地打量著對方神情,道:「他連姐姐也沒有通知一聲麼?」
意思是穆洛宸這兩三月在北燕皇宮中,日日黏在李昭玉左右,似恨不能「願為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面」,進進出出「昭玉姐姐」地叫著,連慶元都看出兩人蹊蹺,時常召見李昭玉進膳,大抵預備修好未來妯娌的關係。
因為宋皇后依舊有心與南陳結為秦晉,六公主慶元自己,也對那玉樹臨風的太子殿下頗為傾心,無奈穆洛風跟當初賀南風一樣,對皇后熱忱和字句暗示絲毫不應,幾次一齊宴飲上,也總有意無意將目光瞟向黑衣清冷的女統領,和他笑容燦爛的幼弟,劍眉微蹙……
聽白芷說,穆洛風好幾次在各宮宴集和御花園等地,試圖與統領大人搭話。無奈一方終究拘謹,言語不夠直白;另一方又只覺莫名,完全不能領會。所以往往說得風牛馬不相及,李昭玉一旦半分不耐煩,便隨意找個藉口走了。
是故大抵太子殿下曾無數次,望著女統領和小皇子並行交談的模樣,暗自凝眉。而越近在咫尺卻不可親,便只怕越難放下。
「沒有。」李昭玉回答得乾脆,神色不虞。
「那姐姐是何時得知,他已走了的?」
李昭玉喝了口茶,冷哼一聲,道:「那廝前陣子天天纏著我,要我帶他到兆京四週遊覽。」
「嗯。」
「本統領公務繁忙,哪有那個空閒。」李昭玉說著,似更氣憤了幾分,「本統領也是被他絮叨得煩不勝煩,才請旨休假三日,答應帶他出去。」
「然後呢?」
「結果約好的時間,他根本沒有現身。我在城門口等了半日,還以為他在路上出事,又派人回宮去問,得知他不在皇宮裡。」
李昭玉一向說話時,不帶半分對自己的多餘形容。比如這過程中,應該是她尤其準時或提早就到了約定的地方,在穆洛宸遲遲未出現時,不由得十分擔心他的安危,急忙一邊等候,一邊利用身份職權,遣了城門衛入宮詢問。
旁人不知,賀南風確實了解她的,所以能立即將裡頭種種補充完整。聞言頓了頓,道:「那小皇子去了哪裡?」
李昭玉道:「我那時也不知,還以為他出門後因何事耽擱了。便在城門等到晚間時,才離開。」
「姐姐是回將軍府了麼。」
李昭玉搖頭:「我想他見識少,腦子又笨,大概跟中元鬼市一樣,不小心惹了什麼人,肯定出事。」
說到這裡微微停頓,抬眸看了賀南風一眼,似之後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姐妹情誼的考慮,與她自己心思無關:「他雖然沒什麼長處,廢話又多,但好歹是你朋友,以後還要為你疏通南陳商路的。如果出事,我也不能完全不管。」
這般將穆銀宸說得一無是處,反而更顯心中欲蓋彌彰。那些「見識少,腦子又笨」,以及「無什麼長處,廢話又多」,其實在李昭玉眼裡正是記掛的優點。說明穆洛宸涉世未深,性子清澈,思慮乾淨又做人熱忱,面對她的冷漠也一腔真情孜孜不倦。
賀南風聞言,心中暗自忍笑,也不點破,只頗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昭玉姐姐一向為人俠義,這是必然的。」
李昭玉繼續道:「你之前跟我說過,鶴鳴茶館和玄冥堂的人,我都可以差遣。」
「是的。」
賀南風的確早有吩咐,鶴鳴內外和玄冥堂的人除了聽命於她之外,可隨時接受兩人差遣,一個是逸王世子凌釋,另一個便是禁軍統領李昭玉。
於是前者得以在疏影閣來去自如,外頭守衛還替他打掩護望風;後者也得以在李家和禁軍之外,有了可調動的人手。
「我便派手下在宮主查探的同時,找到了你的人,讓他們在兆京內外四處搜尋打聽。」
難怪前幾天尺素說卞覃在為李家小姐做事,但不過一兩日便作罷了,原來就是找穆洛宸。
賀南風點頭,等著後話。
「可如此查了兩天,也沒有半點消息。」李昭玉又回到方才不愉模樣,繼續道,「後來他大哥找到我,說穆洛宸早就離開兆京,回南陳去了。真是個不守信用,又不懂禮儀的紈絝子弟,莫名其妙。」
賀南風一怔,道:「就沒說,為何忽然離開?」
「誰管他!愛走就走。」李昭玉一聲輕哼冷笑,道,「他那麼淺薄無知的小子,想必江南美景佳人,心中懷念了。」
是他央求李昭玉出遊,叫對方不顧公職請假陪同,卻又失約叫她等了一天尋了兩日,結果得知他早悄悄離開了,都不曾告訴一聲。
賀南風暗想,也難怪昭玉姐姐生氣。只這氣里煩悶更多過怒意,便如那詩詞所云「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抑或「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再或者柳三變《定風波》里:
「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穆洛宸忽然離開,無信無禮是一;李昭玉察覺他這樣倏而遠去後,自己才覺出的悵然若失,則是更多的二。
賀南風略微一聽,便曉其中真味。
她昭玉姐姐這是又氣又煩在「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初留住」之心境,本以為那小皇子向甩不脫的狗皮膏藥,全心全身都只知纏著自己,卻忽然發覺原來「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所以不告半句,就忽然離開了。
想想從前李昭玉是那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而今卻也沾染柳三變「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可見人果然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古人所言,誠不我欺也。
但前塵小皇子並未提前離開,南陳近來也並沒有什麼大事會發生,讓他必須回去,何況太子穆洛風都還逗留北燕,他更沒有著急的理由。
賀南風沉吟片刻,道:「昭玉姐姐,你記得我告訴過你,說去年鬼市追殺小皇子的,極可能是南陳殺手。他曾知道你喜歡黑茶後,連續十多天日日來鶴鳴學習烹煮,在陳國皇宮時,可都只曉得喝茶,而不知煮茶。他這樣對姐姐用心,就算要走,怎麼可能一言不發就去了?」
李昭玉一愣,微微蹙眉後似想起什麼,赫然起身道:「你是說,他有危險!」
「倒也不一定,」賀南風安撫地笑了笑,拉對方重新坐下,「或許只是某些人想送他先回去,好莫再叨擾姐姐。」
李昭玉神色遲疑,秀美緊蹙沒有接話。
「姐姐先不必擔心,南風這就傳書與在南陳的人,查清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