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無所求

2024-06-06 01:10:03 作者: 長亭落雪

  在今日之前,賀南風一直心有籌謀,卻到底沒有最終決定。所以與盛元長公主私下交談之事,她從未向李昭玉或任何人提起。

  畢竟此計路長,冒險甚大,她就算有心也不敢輕易答應。直到在當眾收下槿華,一路從公主府回賀家的所有聽聞,再到父兄的質問和指責,她忽然明白筵席上,長公主那意味深長的笑意,是從何而來。

  賀南風前塵曾經受的指點詬病不少,最後喊冤被趕出逸王府,連夫君最後一面都未見到,可哪怕是那些責罵甚至羞辱,她覺得傷心,覺得委屈,覺得痛苦、悔愧、仇恨和無能為力,卻都沒有,感受到此番從心底而發的不屑,與憤怒。

  她從頭至尾,都壓制著心中所感,隨後終於在對父兄講那些話時,也一點一點,看清了自己內心所向。

  賀家三小姐之前謀求的身居高位,不過限於侯府和兆京貴女的一畝方圓;立志的工於心計,也不過為自己和所愛之人的保全。一直朦朦朧朧走來,直到此刻才幡然明白,確信自己能夠做到的,想要做到的,還有更多。

  而盛元,也正是預料到了這一點,知曉槿華入府之事,將令侯府嫡女對世道和自己,都更加看清。公主曾經的心路不得而知,但想必,除了權力欲望和家族仇恨外,也歷經過類似的事。

  賀家父子神色複雜地離開後,賀南風輕撫著紅箋找出的那杆銀秤,正兀自沉默思量著,便聽還珠進門道:「小姐,槿華公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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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槿華雖與賀南風一起歸來,但從上馬車到安排在雲寒從前的辛夷館住下,雙方都是一直沉默著的。大抵一個在揣摩心中之事,一個還未從突如其來的變化中緩過神來,便相對無言了一路,直到院外離去時,公子才看著對方欲言又止,然小姐已先走了。

  他夜裡前來,大概有話要說。賀南風聞言將秤給紅箋收好,一面吩咐帶進來,一面自己在桌邊坐下。

  片刻之後,白衣如雪的纖弱公子,果然低眉而入,向賀南風抬手一禮,聲音輕柔道:「見過三小姐。」

  賀南風讓他免禮,隨即示意還珠請坐倒茶,一面含笑道:「住的地方可還滿意?」

  槿華恭敬道:「承蒙小姐照拂,槿華不勝感激。」

  「你不必拘謹,」賀南風道,「我明日便吩咐還珠,為你採辦好一應衣裳用度。日後你便安心住在辛夷館就是,有什麼需要,都只管告訴還珠就是。」

  「槿華謝過小姐。」

  「不必客氣。」

  賀南風以為對方只是來問安道謝,不過幾句話完就該走了,未料槿華卻依舊沉默坐著,渾身依然帶著素來的安靜和孤單,半晌,才緩緩抬眸道:「三小姐。」

  「嗯。」

  「槿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大抵指她清譽為人詬病的事,賀南風淡淡一笑,回答:「無礙,嘴長在旁人身上,與你我無干。」

  白衫男子聞言沉吟,靜靜看著少女溫柔含笑的模樣,片刻,起身道:「時辰不早了。」

  「是,早些休息。」

  「那讓槿華,服侍小姐休息吧。」

  賀南風一怔,抬眸看著對方,隨即不由失笑,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男子頓了頓,道:「小姐不是,喜歡槿華麼。」

  他說這話時,無半分喜悲嬌羞,也無半分委屈或期許,平靜得似一潭死水般。好似他的價值,只在陪伴女人的床底之間,到哪裡都是一樣。

  賀南風看著,想起恆順公主脾性和行事,不由對他心生幾分憐意,語氣也放輕柔了不少,回答道:「就算喜歡,也不必做什麼,你不要多想。」

  意思是她就算因為喜歡他,寧可損失清譽也要將他接進侯府,卻並不圖他的皮相,也不想與他發生什麼。雖然自面首入府的這夜起,賀三小姐就再無清譽可言了。

  槿華默然,頓了頓,道:「那槿華為小姐彈一支琴曲,以助安眠吧。」

  「也不必了。」

  「那槿華為小姐更衣,揉一揉肩膀。」

  大抵都是從前在公主府時,恆順會讓他做的事。賀南風在心底嘆了口氣,回答:「真的不必,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男子沉吟未動,半晌,竟緩緩跪了下去,叫賀南風不由蹙眉。

  「三小姐,」他道,語氣平靜至極,卻又隱約帶著些許淒涼,「那請三小姐告訴槿華,我能小姐做什麼。」

  賀南風赫然明白,就像旁人不解她為何要不顧清譽帶他回府,背上還未出閣便豢養男寵的污名,他也不解自己為何要這麼做。

  這是個,從來受人輕謔,和涼薄對待的男子。這樣俊美無雙的皮相,也許在恆順公主之前,也曾淪為其他女子玩物,總之他以習慣了冷漠和麻木,習慣了旁人對自己的好,都要用毫無尊嚴地方式回報。

  他或許並不願意,可似乎無能為力,最後對一切淪於毫無感情的反應。所以在公主府宴上,聽出自己身處危險時,不是悲傷害怕,而是平靜甚至,淡淡解脫。

  賀南風忽然有些微微心疼,凝視著對方如神祇雕刻般的俊美而纖弱的面容,默然許久,方也緩緩站起身來,溫柔開口道:「槿華,我對你並無所求。」

  男子低眉沉寂,並未回答,不知是不信,還是並不在意。

  賀南風嘆了口氣,上前俯身,握住男子薄羅衣袖下的纖瘦手腕,扶他站起身來,方又直視著對方眼眸,繼續道:「南風可以過世母親的名義起誓,我真的對你並無所求,你無須為我做任何事情。」

  她竟以已故侯夫人的名義起誓,可見一字一句都是真話。男子驀然一怔,靜默半晌,沒有說話。

  「公子眼下先在府中安心調養,往後的事,慢慢再說。」

  一旁紅箋還珠卻不由愣住,因為小姐攙扶對方的時間實在過長了些,到話說完,竟還握著公子手腕。此情此景若叫旁人看見,只怕一定又會誤會了。

  想要提醒,又覺此刻不便插嘴,便相互對視一眼,神情都有幾分為難。

  「那三小姐,為何要救我。」槿華道。

  他知曉若筵席上賀南風沒有出面,他便會今天被趕出恆順公主府,或許晚間就已喪命。她救了他,收留他,照拂一切,卻又說對他毫無所求,槿華即便相信,也實在不解。

  賀南風微微沉寂,隨即溫柔笑了笑,回答:「世間因由際會,哪裡講得清楚。也許南風前世虧欠於公子,故今生要做補償呢。」

  話音落下,這才慢慢收回雙手,靜靜看著對方,似心有所想,卻這會兒不打算表明。

  槿華一愣,莫名便想起上巳初見時,少女於人群之中的溫柔笑意。

  她那時,便似闊別重逢的回憶和溫柔,微微失神、思忖之後,露出清淺一笑來。

  之后街頭重遇,到今日筵席上,也是這樣的笑容。仿佛每一次都在告訴自己這幾個字,「別怕,你且安心」。

  堂堂賀家三小姐,為何會這樣關注一個出賣皮相的面首?又為何,寧願損失名門清譽,也要救他周全?難道,真的是前世今生,她要補償自己麼?

  素衣男子沉默,半晌沒有說話。

  賀南風示意還珠,帶他回辛夷館安歇。

  行至門口時,卻又被對方叫住,回頭便見少女淺笑溫柔,映襯朦朧燈光美如仙子。

  「槿華二字,是你自己的名字麼?」

  男子回神,搖了搖頭。

  那就是因為他太過俊美,所以被恆順喻為槿花,故而取名。

  賀南風又是一笑,繼續道:「槿華雖美,寓意卻不算好。公子從今另過一番生活,不妨換個名字如何?」

  男子頓了頓,道:「憑三小姐吩咐。」

  「不是吩咐。」賀南風搖頭道,「你若不喜歡,儘管拒絕便是。」

  男子默然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賀南風笑得舒朗清澈,微微思量後,道:「便叫玉辭,如何?」

  男子還未答,身邊還珠已不解道:「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賀南風笑著解釋:「公子姿容如玉,舉世難尋。」

  「唔。」還珠點頭,看了看男子,覺得甚為貼切。

  「再,《左轉》有子罕辭玉的典故,」賀南風繼續道,「言『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玉為寶,』意喻人各有其寶。公子日後也必得心中所寶,如此,往昔浮雲,旁人評說,都不值一提。」

  子罕是春秋時宋國的賢臣,「子罕辭玉」典故的原文為,「宋人或得玉,獻諸子罕,子罕弗受。獻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為寶也,故敢獻之。』子罕曰:『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玉為寶,若以與我,皆喪寶,不若人有其寶』。」

  意思是宋國有人得到了一塊寶玉,把它獻給國相子罕。子罕不肯接受,獻玉的人就說::「我已經把它給玉石匠人看過,玉匠說它是珍寶,所以才敢獻給你。」 子罕回答:「我把不貪財視為珍寶,你把玉視為珍寶,如果交給我,那麼我們都喪失了所愛,不如各人保留自己的珍寶。」

  子罕辭玉,是脫於塵俗的正直氣節。賀南風將「玉辭」二字給他,卻是希望對方能從此得到自己心中所寶,不再困於從前之事,活得自在安寧。

  男子聞言沉默,許久之後,才緩緩抬手,向賀南風一禮道:「多謝小姐賜名。」

  如此,算是應下了。

  賀南風展顏一笑,微微福身還禮,語氣活潑:「那南風便祝玉辭公子,今夜好夢。」

  「多謝小姐。」

  「公子慢走。」

  院中一抹淡淡月華,映著白衫公子漸漸遠去的身影,連兩個丫頭看著,也覺真似天上仙人一般俊美異常。

  賀南風靜默看著,也輕輕勾了勾唇,直到對方徹底不見,才回身進屋。

  「尺素,玉辭公子一應起居,你和還珠仔細打點,不可絲毫紕漏。」

  丫鬟微微驚訝,不想小姐對那公子這般看重,還是點了點頭:「奴婢明白。」

  「之後請韓澈來為公子調養身體,再選幾個聰慧的丫頭,送到辛夷館照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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