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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安天下者,在君乎

2024-06-06 01:09:14 作者: 長亭落雪

  西山圍場在兆京郊外,廣運近十里地,期間山林、草地雜繁,飛禽走獸無數。年初光祿寺還從東北運了不少花鹿到苑囿,以備萬壽節圍獵。

  

  皇帝每歲秋獵,常例約摸半個月時間,是北燕朝廷的一等一大事。從京師至圍場沿途按里程、地勢設立行宮,供皇帝和隨行人員飲茶、小憩、住宿及辦公所用。圍獵結束以後,還會在西山下的勞馬驛舉行盛大的慶功宴,飲酒歌舞的同時,按此番圍獵收穫多少,分別予以臣下獎賞。

  第一天主要是北燕皇族、近臣和七國使者,入苑囿的各種儀式和居所安排。賀南風作為臣下之女,本是無緣皇家圍獵的,然燕帝昨夜竟親口命她和李昭玉隨皇后同行,這才有了眾多獵裝男兒與華貴后妃公主里,溫和明媚的少女存在。

  時日將晚,北燕雙姝攜手回帳。明日開獵後,男兒入場,女子後方閒逛。好在李昭玉對這種,借打獵來炫耀武力的事並不敢興趣,一早洗漱完就預備睡覺,不想忽而收到皇帝旨意,叫她明天也要出獵。

  李昭玉接了口頭傳旨,回身兀自往床上一趟,斜眼看著對鏡卸妝的賀南風,道:「你說近來皇上舉止,為何這般奇怪。」

  賀南風正抽去簪釵,如墨長發散下,披落在背後和耳邊,越發顯溫柔美麗。聞言回頭,笑道:「你說的奇怪,是好還是不好?」

  之前凌祁雖提拔李昭玉做了禁軍總指揮,但從來不曾這樣重視過,事事都要她伴駕左右,這可是內閣一眾度不曾得到的榮寵。

  但是好還是不好,李昭玉倒未想過。因為她一向並不在意皇帝重視與否,否則查出未光之事,早就以此邀功了。只是覺得奇怪而已,因為皇帝行事,屬實不像從前。

  「昨夜回府,父親說皇上有意擢升我為都督同知,協助他掌管五軍。」

  金吾將軍李延廣便是而今掌管五軍的總督,都督同知官居從一品,僅次於總督之下,是可封將軍,帶兵征伐的武官。

  凌祁若真這樣做,李昭玉便是古往今來,第二個戎馬倥傯的冼夫人。

  她雖不說,但賀南風從對方講這句話時的表情,還是看出她有幾分欣喜的。原來萬事不關心的李昭玉,只有打仗征伐才能吸引,可惜從前身為女子,便是親臨過戰場,也未曾被父兄和朝廷重視。

  後來混跡貴女圈層,包括任職禁軍統領,她都確實不屑為之。原來那高飛於天的鵷鶵鳥,想要的果然是橫刀立馬、叱吒沙場,賀南風為她所寫的《冼夫人傳奇》,確實投其所好了。

  凌祁是個武皇帝,早年也是親自帶兵打仗的,想必那日花萼樓上觀其擂台,黑衣女子一舉一動,每一個表情,都入了這雄心帝王的眼,難得趁還清醒時,意識到她的無限潛力。

  賀南風思量片刻,道:「白芷前幾日傳信說,有密探回報,淮南寧王數月來秘密調兵遣將,並遣使媾和南陳、吐蕃、吐魯番,恐有反意。皇上曾因此事,在皇后宮中氣得吐血。」

  北燕南陳以長江為界,寧王焌是凌祁親弟,而今不過三十餘歲,素以擅戰聞名,故而當初將他封地劃南京一帶,離陳國隔水相望,便有幾分轄制鄰國的意思。按照探子說法,不想他十餘年後,反而成為北燕心腹大患。

  寧王焌曾媾和南陳、吐蕃和吐魯番的話,如此,也就難怪燕帝對此番雙姝殺滅外使氣焰之事,如此滿意了。

  李昭玉聞言微微蹙眉,坐起身道:「你是說,南方將有戰事?」

  賀南風一笑點頭,頓了頓,又道:「豈止南方,自丞相被廢起,大燕便十面埋伏了。」

  她雖顧忌隔牆有耳,話說隱蔽,李昭玉卻一聽便懂了。燕帝晚來重病不愈,又曾多番猜忌肱骨之臣。北燕兩任一張一胡兩任丞相是姻親,故而胡氏謀反案中,兩任丞相都落得個誅滅九族的下場,叫舉國仕子寒心的不少。

  加上此後天災人禍不斷,先是連年蝗災,接著北方水患,塞外胡人又侵襲不絕,西北還有吐魯番蠢蠢欲動,眼見北燕日漸國庫空虛、百姓睏乏,民間流言蜚語遍布,故而近兩年春秋祭祀,才那般盛大。

  然國力日下,求於宗廟祭祀是無用的。但北燕早失了能傲視他國的武力,南有陳國,北有韃靼、瓦剌,西有吐魯番、吐蕃,但朝廷上下能征伐取勝的武將卻越來越少,凌祁心中完全不急,是不可能的。如今自己至親至愛、委以重任的親弟弟也打算造反,他怎能不氣?

  李昭玉沉吟片刻,道:「不過藩王造反罷了,要平定還不是輕而易舉。」

  這倒確實,前塵凌祁被弟弟凌焌氣得更狠,之後幾天都臥病不朝,而今面上看著並無端倪,只怕也是因為今時王守明得到重用和信任之故。畢竟多年匪患他都能一舉清除,小小藩王造反,想必應對起來也不算困難。何況,那報信的密探本就是兵部尚書所布,凌祁再糊塗,也猜到他早有防備了的。

  原來牽一髮真可動全身,她變了王守明的命運,便將北燕皇帝,乃至整個朝堂都多少也做了改變。

  賀南風點頭,笑道:「暴雨洪流若分開看每一滴水,都不成氣候。但若一起襲來,就難抵擋了。」

  就算王守明能定山賊藩王,李家能御北胡,那吐魯番、吐蕃、陳國,和怨聲載道的難民百姓,又怎麼管得?雖然萬壽節一片歌舞昇平,也難掩西北數郡平民訪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的驚惶。

  李昭玉似想到什麼,忽而抬眸道:「你難道,也打算過這些?」

  她一個閨閣女兒暗裡謀劃商業大計就罷了,還意圖參與皇子奪位之事,加上此前明德殿宴集挫敗吐魯番小王,而今又說這些話,叫李昭玉難免懷疑,連國邦相爭都在她力圖完備的事事中。如此,也未免太非人了些。

  賀南風聞言失笑,搖頭道:「我算計這些做什麼,就算天塌了,也壓不到賀家。」

  意思是朝廷局勢與家族存亡息息相關,但北燕強盛還是衰敗,又不會落在她文敬候府上。不過都是這天下罷了,以他父親的文才,以她而今積累的資產,就算北燕被滅,她賀家不過換個皇帝侍奉罷了。

  華夏數千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東西南北統一是遲早的事,歷經前塵今時的她,深深知曉「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的道理。所以若非王守明示意,她原本都未打算解開火使棋局。

  李昭玉對此深以為然,但她的原因卻又不同。

  畢竟身在武將之家,對多國征伐局勢自然看得更清,早知內憂外患卻不以為意,無非是不關心罷了,就如對誰偷盜皇宮財物,對將來哪個皇子繼位,都不關心那樣。

  賀南風近一年陪伴里,一向認為對方是不屑紅塵凡物罷了,卻在剛才那一個淡淡神情中,忽然明白,李昭玉不是不屑為之,是不屑為不欲去做的事。

  就像她絕不屑杜麗娘、崔鶯鶯、杜十娘的情情愛愛,卻認為女子當如冼夫人才不負此生。她不屑混跡貴女之間,不屑做維護皇城安寧的禁軍指揮,因為她真正想要的,是戰場上叱吒風雲。

  可惜從前,都沒有這個機會,而大燕上下的男人們,也似乎並不打算給一個女子這樣的機會。如此,其他那些既然沒有意義,她又爭奪什麼?

  但而今,卻仿佛有了轉機。故那黑衣少女眼中,也明顯多了一縷淡淡光亮,雖不易察覺,賀南風還是發現了。這才是,之後說這些話的原因。

  而就在此時,也更加明白了為何前塵,獨獨穆洛宸能走進李昭玉的心中,因為那小皇子,在看到她強大之處後,絲毫不覺敬畏惶恐,也絲毫不曾望而卻步,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讓她帶兵平定百越。他澄澈心靈想到的一切,直率言語表達的一切,都正直擊統領大人的內心。

  天生獨一的李昭玉,也只有熱誠、純真與和善得與眾不同的穆洛宸,能夠相配。

  「何況這些事,即便我打算,也無用武之地。」賀南風笑了笑,繼續道,「世人都說,北燕雙姝一文一武,昭玉姐姐和南風各司其職,不是更好?」

  李昭玉一怔,看著對方微微蹙眉:「各司其職?」

  賀南風點頭,眸色溫和卻又沉寂,片刻,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李昭玉身邊坐下,一字一句道:「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李昭玉愕然愣住。

  這是《三國志》中,東漢末年國家不穩時,橋玄對少年曹操所說的話。意思是天下即將大亂,只有你的能力,才能使其安定。

  橋玄慧眼識人,而那曹操可是一代梟雄,如今賀南風對她這樣講,其中深意已然明了。

  「你,你是說……」

  賀南風靜靜看著她的眼睛,片刻,點了點頭,緩緩道:「南風知道,昭玉姐姐的能力,一定足夠做到。」

  前塵身為南陳的皇后的李昭玉,都能在小皇子身死後,帶兵打得北燕寫出降書,若今時能早得燕帝重用,四方局勢必將改變。李昭玉不該困於宮廷之中,原本就該是叱吒沙場、平定天下的悍將。

  她是飛升九天的鵷鶵,對旁人汲汲營營卻又起起伏伏的名利權勢,無半分興致。她需要自由天地,盡情揮灑。

  賀南風忽然覺得心中一道光亮閃過,原來她從前哪怕出於同病相憐意圖替對方彌補遺憾的地方,雖然是她最痛,卻也終究只是這黑衣女子生命的一角罷了。

  她善於揣摩人心,卻一直未能得到,李昭玉仿佛天生一般的大格局。可惜從前沒有機會,但今時,不同了。

  古時候久雨無日,人們便道有女子將興,所以陰盛陽衰……

  是,她們將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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