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是不累

2024-06-06 01:09:12 作者: 長亭落雪

  方才文科比試前,賀南風便是在與凌釋說話。但與其說是說話,倒不如說,是凌釋想要關心解釋,但被她完全置之不理。

  李昭玉一向認為凌釋同其他貴門公子沒甚區別,無非年輕俊俏,又會寫幾句詩文。尤其前一陣知曉對方,為了個表妹叫賀南風難過後,對他更無半分好感,隨後不止一回明明暗暗地勸賀南風換人。

  這廂聽聞了對方匕首自戳,叫謝婉儀死心的事,倒似乎有所改觀。在賀南風同凌釋抱廈說話時,還差了心腹手下候在門外,以免叫旁人看見損她名譽。

  而凌釋也是有手下在留月山莊的,所以昨夜聽聞賀南風傳喚流雲,便隱約猜出真相,是故對自傷一事供認不諱,完了柔聲勸慰,然賀南風完全不理,等到小公子凌琚聞風前來時,反而換上笑臉,十分親近模樣。

  李昭玉難免不解,回來路上便好奇道:「凌世子這樣做,你難道不感動嗎?」

  賀南風一笑:「自然感動。」

  「那你為何對他不理不睬?」

  

  「因為,」賀南風頓了頓,側頭道,「我寧願他娶謝婉儀為妾,也不想他為此受傷。」

  人只有在真情之中,才會為了所愛不惜損傷自身。若是旁的女子,大抵感動之餘慶幸上天眷顧,得了個這樣體貼於己的夫婿。但於賀南風而言,若娶了謝婉儀雖然煩心,但並不至於寧願叫凌釋受傷去。所以感動歸感動,還是要叫對方明白,他這樣做她是生氣的,不可再有下回。

  李昭玉聰明如斯,卻對此有幾分費解:「凌釋不這樣做,你有其他方法處理?」

  賀南風搖頭:「眼下沒有。」

  意思是目前限制於他們的兄妹情誼,和謝婉儀的多番付出與卑微請求,確實無解。但日後就算真娶了,天長日久若對方有何冒犯,待兄妹之情耗盡,或哪一天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便會有理由打發了。

  世人都說她李昭玉冷漠無情,其實不知賀家小姐內里其實有過之而不及的。但她對她,對賀家親人,和對凌釋,卻又是真的全心全意體貼無比,一個女子是如何能將極致的情感,和極致的理智合二為一,只怕天下無人能夠知曉了。

  李昭玉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謝家小姐命苦,怎會沾染了你喜歡的人。」

  賀南風也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昭玉沉默片刻,又道:「那宋四公子呢?」

  賀南風抬眸:「他何事?」

  「今日盯著你瞧的,可不止凌釋和衛王。」李昭玉似笑非笑,「我可是聽人說,玉檀公子拒絕當駙馬,便是為了我們南風妹妹。」

  先前明德殿夜宴,身為庶子和七品修撰的宋軒並沒有資格參加,但這廂花萼樓盛會他卻是也在的。

  不僅李昭玉,紅箋也看到了宋四公子永遠看似平靜,卻只凝視著自家小姐的模樣,偏賀南風就是視若不見,本分沒有回應,而對方居然也毫不失望或是生氣,仿佛真如那個早晨的話一樣,篤定她已是他囊中之物,眼下不過看著小妻子賭氣拘謹,非但不傷情意,還平添幾分情趣般。

  賀南風笑了笑,回答:「南風不知。」

  李昭玉聞言點頭:「也是,畢竟兆京之中仰慕賀三小姐的公子比比皆是。他一廂情願,也怪不得你。」

  賀南風微怔,沉默著沒有接話。

  紅箋知小姐不願回復跟宋軒有關的事,遂立即打岔道:「那小姐後來騙凌琚鳥魂之事,又是為何?」

  賀南風知丫鬟所想,向她淡淡一笑。

  她們撇開凌釋後,賀南風曾對凌琚笑容滿面又煞有介事地提醒,道明日圍獵飛禽走獸會死大片,他最好是不要去,因為冤死的鳥魂會附著人身,以後就沒有其他鳥兒敢靠近他了。

  一番話將本來對明日圍獵興奮不已的小公子,唬得一愣一愣,再三確認賀三姐姐沒有騙他之後,終於對鳥兒尤其飛鵠的愛,勝過了好容易長大能參與圍獵的興奮感,神色決然又無奈地向賀南風道:「那阿琚就不去了。」

  賀南風又出主意道:「你就跟你父王母妃說,你想去別處玩,拉著你大哥一起去,他們就會放心的。」

  李昭玉當時一聽便知曉,她這樣誆未來小叔子,定是有所謀求,不禁暗嘆賀南風撒謊之術爐火純青,紅箋卻是十分好奇,小姐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甚。

  賀南風聞言一笑,側頭道:「阿釋有傷,不好騎馬。何況王妃好容易不在府中,自然不可放過。」

  兩人霎時就明白了。

  皇家圍獵,逸王府眾人都是要隨行的。一是凌釋而今身上有傷,本來就不能騎射,但這傷來得不明不白,也不好以此跟父母提及。有謝婉儀事在前,逸王妃本就有所防範,他但凡某處反常,都會引起懷疑,所以凌釋大概只能強撐著出現在圍場裡。

  是故賀南風雖然面上冷漠,還是事事為體貼對方,如此騙了年幼的凌琚撒嬌耍潑,非要哥哥陪著不去,逸王妃也不會察覺出什麼來。

  再者,平素謝氏都在王府里,尤其近來更是上上下下嚴加防範,凌釋只怕私下接觸寒秋姑姑的機會都沒有,明日逸王夫婦隨燕帝去西山圍場,正是極好機會。

  只要凌琚對父母提及,凌釋一定會懂賀南風的意思,到時隨意找個藉口支開弟弟,就能放手在王府做事。

  想通前後,李昭玉難免搖頭,向賀南風道:「你便真心有七竅,這樣事事考慮完備,累是不累?」

  不說為凌釋,就算為她,哪有人能做到花幾個月時間親手寫書,只為能苦心孤詣又不加冒犯的傳達人情領悟?賀南風對在意之人,心思細膩,又太過體貼,便難免事事勞心勞力,但她仿佛又心甘情願、樂此不疲。

  有時叫李昭玉恍然錯覺,她比起深情不能自已,倒更像是帶著一種誓要照拂這些人的使命般,像犯錯之後的補償,愧疚之後的悔悟,和上天下達給她必須完成的任務。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帶著屈原「雖九死而不悔」的決然。

  但就算她的父兄,甚至自幼相識的凌釋,確實叫她有虧欠之處,但李昭玉同賀南風從前並無交集,卻自那年初三春宴相見時,她便察覺對方清澈眼眸之中,崇敬外帶著淡淡憐惜,雖然若有若無並盡力掩飾,但李昭玉還是看了出來。

  她為何會憐惜自己?李昭玉一直不得而知,後來問起,賀南風沉吟片刻,道是因為聽說自己李亭煜的事,她也有所親所愛的兄長,故而感同身受。說起來合情合理,但李昭玉總覺不是真相,即便她對細膩心思不太擅長,卻依舊能隱約察覺賀南風是否撒謊。

  她對她莫名而來的憐惜,之後無怨無悔的關心,叫李昭玉不解,卻也慢慢接受了。賀南風知她不喜也不擅人情囉嗦,便儘量爽朗暢快地與她相處;而李昭玉何嘗不也是知曉對方心思敏感細膩,而儘量平和心底,襄助與寬慰。

  她不覺她這樣操勞和那些煩惱是錯,只是有些隱約心疼她總是這樣辛苦。旁人只見賀三小姐才貌雙全、心有七竅,何曾看到那笑意吟吟的背後,其實有多少辛勞,但少女自己絲毫不以為意。像是真情不能自已,又更像是心底深處的執念。

  這世上多的爭名奪利、情情愛愛,卻從無任何一個人有過這種執念,說是在意,從私心而起,卻又似乎可以完全不顧及自己。甚至很多照拂與付出,都不必叫旁人知曉,便如那書呆子般的文敬候賀佟,就從來不知他女兒為了這個家,暗地做了多少。

  李昭玉早就想問,只是一直沒能開口,而今,終於問了出來。

  你這樣事事考慮完備,累是不累?

  紫衣少女聞言一怔,抬眸看著李昭玉,耳畔卻再次響起數月前,清風寺住持的那句話:

  「施主謹記,過慧則傷。無謂之念,當盡數剔除,勿要多尋煩擾。」

  當時那仿佛看透一切的老僧如是說,而今聰慧絕倫的李昭玉,也說了類似的話。難道,她做的那些事在旁人看來,真的會耗盡心力,以致傷己麼?

  可她並不覺得辛苦,這一路來,看著賀家、李昭玉、凌釋、甚至王守明、韓澈、姜老頭、邱遲等人命運的改變,她只覺得開心,沒有半分苦累。

  賀南風沉吟片刻,抬眸笑道:「魚以入水為喜,不因入水而窒。」

  意思是,她若哪日無法為在意之人考量照拂了,才會覺得無力。旁人若不明白,便如鷸飛水上,也許好奇魚在水裡窒息得辛苦,但其實對方樂在其中,離開了才全然不能活。

  就像若叫她回到前塵善良隱忍、清高孤僻又百無一用的賀南風,她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李昭玉微微一頓,半晌沒有接話。卻直到後來琴棋書畫比試時,一邊下棋都難免一面看著少女陷入沉思,否則那對弈中險象環生的幾步,可能就不會出現。

  「古道秋風起,長亭落雪遲。倚窗聽四季,何處與君知。」

  她在賀南風眼中,是哪怕「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也會保全內心圓滿,旁人無法理解的孤獨之人。然賀南風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只不過,他人從外在行事言語,無法得知罷了。

  黑衣女統領轉頭,看著紫衣少女笑吟吟的溫和側臉,又看了看對面的凌家兄弟,沉默片刻,看向了不遠處的嬉笑滿面的穆洛宸,不知想了些什麼,微微蹙眉,陷入思索。

  萬壽節第三天的西山圍獵,逸王府果然兩個嫡子都沒有來。

  燕帝對凌釋一向看重,還特意問了一句,便聽逸王爺無奈向兄長解釋,說小兒子頑皮耍潑,非要拉著哥哥去城郊玩耍。眾人一笑,也都不以為意。

  此前賀南風是囑咐凌琚,不可當著旁人與哥哥親近的,是故這番最吃驚的便是逸王妃。夜裡將凌琚留在房中仔細問詢,據說後來變成莫名其妙的責罵,小公子出來是眼圈都是紅的,但無奈逸王爺已先答應了,也不好強拉兄弟跟隨。

  但今日王妃雍容華貴之下,依舊入眼可見的淡淡憂慮,叫賀南風瞧著,便輕輕勾了勾唇。

  前塵名聲破敗的賀南風,卻之能輕而易舉嫁進逸王府,而今看來謝婉儀死後,逸王妃對長子的婚事也是十分「操心」的,恰逢對方竟要娶那麼個又蠢又壞的女人,她自然樂見其成,而結果也果然不出所料。

  今時,賀南風從前之所以將同凌釋的來往多加隱藏,除了顧及父兄感受、男女大防外,也有幾分是因為而今的她,那樣盛名兆京內外,又被宋皇后、懿貴妃都多加誇讚的侯門嫡女,逸王妃若知曉她與凌釋交集,必定從中作梗,時機未到,她顧及不了,萬一多生事端,便得不償失。

  李昭玉之前說她事事考慮完備,回頭一看,好像確實如此。但又,確實毫不費力,這能力仿佛來自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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