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
2024-06-06 01:09:10
作者: 長亭落雪
前兩幅是吐蕃與吐魯番兩使的畫作,大抵佛教盛行之故,吐蕃女官畫的是一幅靜坐羅漢圖,風格似唐人貫休和尚的《十六羅漢圖》。畫了一遒松之下的靜坐羅漢,衣披百衲,杖扶一筇,梵書貝帙,閉目橫胸。而其神態則清淨自若,安詳瑞慶,顯然已入佛之境界,進彼極樂。
全畫構圖嚴謹,筆力精細,整體完成極好,但大抵色彩和著力出自吐蕃本地唐嘎之故,對漢人來說,便有些過於濃艷和華麗,故眾人雖未品評不好,但也未曾多加誇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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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近年來大力倡習漢人文化的緣故,吐魯番女官所繪,竟是一幅江南《瀟湘圖》。畫中筆墨淺淡,遠山縹緲,漁舟唱晚。夕陽之下酒旆空閒,兩三船還未著岸,落花清香,茅舍橋頭,賣魚之人未散……
筆畫色彩,已全似江南文人畫作。更於右下空白處有題詞道:「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生涯,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
這是唐宋時的《船子和尚歌》。圍觀之人便不由微微驚嘆,原來之前火使倨傲,還是有些真底氣在的,這火國女官的確聰慧不凡、才思敏捷,只可惜沙盤演兵遇到了賀南風,一早銳氣殺盡,而今畫作里,也難免多出幾分惆悵,瀟湘美景、出塵曠達的立意中,平白叫人感到些許鬱結來。
接著,便是朝鮮與驃國兩國使者的詩詞。
朝鮮自來尚漢文,一眾從王室到平民,都以能習誦漢人詩詞文章為傲。故這女使成竹在胸,洋洋灑灑寫了首百字長詩。
「日出高崗破春光,迢迢遼海向華陽。
羲畫八疇追箕子,琴操萬世仰素王。
聖代開邊留舊封,耕鑿九州存一壤。
朝天逕行起海域,吹雲直過大同江。
趨朝我陟臨好景,孤邑平明紅日長。
長安大道收天下,帝子垂拱坐明堂。
濟濟衣冠何其嘉,彬彬清佩響丁當。
風雲氣概沖牛斗,綺筵晨夕在未央。
操戈演陣不戰勝,黼黻文章出上邦。
夭容絕倫今李賀,璨璨清思吐芬芳。
鸚鵡吟時題滿紙,龍蛇繞筆墨數行。
歡欣相悅曲三疊,酬唱傳心酒數觴。
願題詩句愧孤陋,卻羨雄才白璧雙。
從知大成容有缺,皇皇聖心昭行藏。
禮樂從容思縱橫,萬古朝鮮沐帝鄉。」
這首《朝天歌》以小國外使身份,處處表達了對漢人王朝的敬仰與讚頌,從歷史到風光,到聖王到禮樂,再到衣冠到文辭,到以「雙璧」做比的北燕雙姝。甚至對主題「大成若缺」的切入,都從大國無侵,保持朝鮮自主,看似版圖缺失,實則更顯大國氣韻風度上闡釋。
其中對燕國和燕帝等人的溢美之詞躍然紙上,卻又不會半分顯得虛假。女使再以衛夫人簪花筆法書寫,字字婉媚清穆,與她端莊恭謹的形容相映,處處昭示著朝鮮國朝奉的真心。
凌祁自然看得十分滿意,然朝鮮女使本就為表敬頌,字裡行間已對雙姝多加讚譽,並無爭奪之意。眾人看得明白,便都順著皇上心思誇獎一番,也就作罷。
隨即,便將目光又轉到驃國使者的那首七絕來:
「東西南北江樓月,
遠近倏閒點水蝶。
斷續飛沾竹上雪,
江郎不見有離別。」
這首《步月閒吟》以月、蝶、雪三物起興,仿唐宋哲理小詩,以月有南北東西,蝶有遠近倏閒,雪有斷續飛沾,來講人世萬物有成有缺,自然而為罷了,相聚不必歡喜,離別也無須如南朝江淹一樣「黯然銷魂」,讀之頗有禪意。
雖是常見手法,但字句清新、格律工整,行文又用了當下最入時的「奇逸」草書風,出自一個海外小國來使,已然不錯了。
最後,是賀南風的詩畫。
她作的,是一幅雪景圖。
文人墨客向來對雪一往情深,因其雪白無塵,能超脫淨心。仿佛琉璃世界,一片寂靜,叫人深心獨往,逸興湍飛。白居易就曾道:「亭上獨吟罷,眼前無事時。數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可以說將詩人對雪的喜愛處,描繪得入木三分。
而賀南風的畫裡,也有雪,也有亭,卻入目剎那,便叫人只覺冷寂徹骨,並無半分閒逸。
蒼茫天地中,唯一處長亭與紛紛落雪,亭外古道衰草也覆在雪裡。本似外無一物了,卻又通過筆墨的濃淡,勾勒出雪下的遠處層巒、近處枯山,古道之上似有行人不知將去還是將還,淡淡成影,在這皚皚白雪之中,寂靜又孤獨。
詩畫雙絕,被後人稱為南宗畫祖的王維,便極喜歡畫雪,尤其喜愛雪後寒意、寒神,畫出了大量蒼茫寒地。賀南風此畫,可謂得摩詰精髓,無處不是「雪欲茫茫寒欲逼」的意韻。然第一眼的冷寂之後,卻又能從這一片清淨里,感到空與潔。
不加本色世界,便是無塵世界。雪是冷的,空無也是冷的,所謂「步步寒華結,言言徹底清」,便是雪之清淨與佛家禪意的契合。
這樣集冷、寂、空、潔於一身的長亭落雪圖,再配右上一首五絕題詞:
「古道秋風起,
長亭落雪遲。
倚窗聽四季,
何處與君知。」
這樣冷寂空潔的畫裡,這般清寒孤獨的詩,她卻用蘇軾《寒食帖》的行書來寫,不似既楷書拘謹,又不似草書潦草,卻將兩者優勢兼備,筆法俊秀輕盈里,帶著幾分東坡一般的風骨和清韻。與天地蒼茫、落雪孤亭,契合如生。
最先愕然一嘆的,便是文敬候賀佟,隨即身旁數個學士也詫異不已,紛紛指向詩畫道:「這竟是,一筆書畫麼?」
圍觀不少便沒能領會,於是儲淵遂向眾人解釋,道華夏歷史,早有「一筆書,一筆詩,一筆畫」的說法。所謂「一筆」,不是指由一筆完成,而是筆畫雖斷,但有一泓之流綿延交互,從無斷絕。
唐朝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有評,「顧愷之之跡,緊勁聯綿,循環趨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其中「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便指的的外斷內聯,實則一體。賀南風這幅圖,從畫作來說,長亭、山石、古道、衰草,看似分離實則一體,便如時人所言,「宿霧斂猶舒,柔雲斷而還續」的合一之境。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缺處即是圓處,貌離而神合。故而從詩句上講,古道、秋風到長亭與落雪,由秋冬再至四季的流轉更替,自全詩詞意象到意境的斷續聯合,殘缺之美,似斷而續,中心為一。
再看書法,氣脈通連,隔行不斷,連綿不斷,字句里似有一種潛在的龍脈。便如王羲之所說的,「實處就法,虛處藏神」「左右映帶」。欲絕又不絕,單字成形全局成體,筆畫有斷但筆意不斷,一氣貫通。
歷來魏晉書法家王子敬稱「一筆書」,其後南朝畫家陸探微稱「一筆畫」,可見書畫一體,皆可一筆。而今有賀南風書畫詩,盡為一筆而成,斷中求聯,看似有缺,實則圓滿。此便是,「大成若缺」之奧義。
儲淵話音落下,滿堂男女皆驚。
想來賀南風豆蔻年華小小女兒,不僅能夠一心多用,更早對詩書畫有這般深厚的境界功底,即便賀家素有文名,但她十幾歲年紀做到這分地步,著實非人了些。
連燕帝凌祁都不由訝然看向少女,又看了看文敬候賀佟,卻見對方似乎比自己還要意外,便更加詫異了幾分。
而那溫柔美麗的紫衣少女,似乎並不在意眾人的驚訝和稱讚,只伸手挽住李昭玉的臂膀,向她吟吟一笑。
李昭玉微怔,片刻之後,也回應了一個笑容。其間情愫流轉,或許只有姊妹兩人能懂。
旁人只看重她的詩書畫一筆而成,大成若缺。卻大抵只有李昭玉明白,那落雪賦詩中,另有多少深意。
所謂一筆成詩成畫成書,雖有著意,更多卻在技藝運用上。而賀南風畫作之中,真正的對大成若缺的闡釋,卻是落於四行絕句題詞裡的。
「古道秋風起,長亭落雪遲。倚窗聽四季,何處與君知。」
長亭落雪,天地蒼茫,單影聽四季,無人可知,是何其的孤獨。但雖孤獨,卻也靜好,若有一日能與君知,便別無所願;但若終將無緣,也不會強求。因為孤獨,是人生缺失不假,但這最缺,卻又本就是對自己最大的成全
便如蘇軾「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無處可宿,自然孤獨,自然是缺,但不肯隨意棲息,又何嘗不是堅守本心圓滿?沙洲雖冷,人行雖獨,但至少內心的自己,是保全了的。
這才是賀南風此詩、此畫的真意。她是為鵷鶵飛天,不屑凡女腐鼠的李昭玉而作;為無視旁人評說詆毀,堅守心中所向,出塵絕俗的雲七郎所作;也為全天下,這樣為了保全內心,寧可面對常人無法忍受之寂寥、孤獨的男女所作。
那般溫柔繾綣,美麗大方的賀家三小姐,那樣於各色人等之間遊刃有餘,更在李昭玉眼中,是那樣親人和睦、愛人相知,人生幾近圓滿的一個名門貴女,卻能如此深刻地感知、理解和發自內心地讚頌那樣一群,孤獨寂寥的人,可見她清和、包容、溫柔與寬廣心胸。
眾人正或驚或嘆,各有所思,便聽凌祁撫掌道:「好!你二人果不愧為北燕雙姝!」
「皇上慧眼,賀三小姐文采無雙!」
「李家小姐文武雙全!」
「北燕雙姝名不虛傳!」
底下臣子一眾附和,皇帝心意明顯,又有儲淵那番解釋在前,琴棋書畫文科四項比試,其勝負不言自明。
便是那不可一世的吐魯番小王,也只得臉色青白交替,無法出言反對來。
於是各國使者投票,花萼樓盛會的收尾,便由皇后的貼身太監,親自將玉璧和珊瑚樹賜予北燕雙姝,滿堂艷羨不已。
一身黑衣的女統領向火使似笑非笑,道:「三月奴婢就不必了,否則到時天寒地凍,千山覆雪,回吐魯番的路可不好走。」
此言一出,滿堂鬨笑。火使又羞又氣,向自己手下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賀南風溫和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凌家兄弟身上,對那玉樹臨風的公子明顯有幾分置氣,卻隨後對他身旁十來歲少年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