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解的棋局

2024-06-06 01:08:54 作者: 長亭落雪

  一轉眼,就要到七月初四萬壽節。

  兆京內外都籠罩在大事來臨的節氣氛圍里,各國使者該到的也已全部入朝。賀佟擔負著協助禮部接待使者之職,每日在宮裡忙得腳不沾地,李昭玉作為禁軍統領,也是大小事宜不斷,再沒空出宮閒談。

  這些時日對於賀南風,可謂喜訊不斷。

  首先是南陳小皇子秉承「死皮賴臉」的要訣,每日在宮中也不顧自己身份尊貴,給禁軍女統領扇風撐傘、端茶送水,一口一句「昭玉姐姐」,喚得李昭玉在大庭廣眾之下面紅耳赤,又不敢打罵,只得任他獻足殷勤。

  如此情形叫宮中從皇帝后妃、皇子公主到太監婢女都匪夷所思,每日居然有不少慕名而來偷偷觀摩的。女統領和她遠道而來的南陳小跟班,儼然已成為兆京一景,街頭巷尾處處熱議。

  

  其次是她的珠寶商號十儀,自西京起身一路往東,在前幾天偷偷合併了兆京最有名的含翠樓。此舉雖耗費巨甚,但對大局而言,是掌握了京畿之地貴女夫人行蹤喜好,小處來說,從此綰夫人、賀凝雪一切首飾花費,都在自家完成,紅箋再不必多餘擔心。

  「十儀」二字,本出自《詩經》 「親結其縭,九十其儀」。華夏禮儀向來不離金石珠玉之物,故而商號自陝西一帶發起,以藍田、和田之玉為第一批貨物,逐漸從玉飾到各類珠寶首飾,不斷擴張。取「十儀」二字,意在圓滿最足,可見其心胸格局之大。

  而這回重要商談,便是由邱遲完成的。他而今雖還未徹底復原,依舊需要靠輪椅行走,但整個人氣韻風貌已與先前全然不同。六月初在齊鴻等人陪伴下回歸邱家不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姨娘庶弟一舉處理,隨後接管了賀南風重華、衡遠、朱襄和十儀等商號總領蓐收一職,一面擴大經營,一面用蓐收之力協助自己挖走父親的米鹽生意。

  賀南風自生辰前離開後,便再未重回留月山莊,但也在含翠樓兼併後與邱遲有過會面,見表哥而今那般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的模樣,心下十分滿意。如此,她便可將商號盡數放心交付於他,自己得以抽出身來,做些旁的事情。

  第三是,她對未光的掌控,再不限於兆京中人。未光分為南北兩社,而北社也分為數個區域,兆京一支自交予賀副社主管理後,未再多餘犯險,卻年年金玉滿堂所得最豐,故而據段清段靜所說,不少外地未光組織,也開始學著兆京一派經起商來,樑上偷盜的事幹得便比從前少了許多。

  歷來有奸商、仁商、儒商,而今因為賀南風,多處一群未光賊商,也算曠古奇談。不過這些江湖人行俠仗義一把好手,商號經營卻全然不通,否則如何之前恁多年贓物走轉,居然都只靠著各地鬼市,從未想到自身營運。

  所以多番失敗後,社主親發手書,叫有心經商救民的未光中人皆由賀南風統領。這些人都是多年江湖經驗的好手,又有經商之心,只要善加選擇和指點,辦起事來大有裨益,賀南風便將他們都交給了邱遲管理。

  賀家三小姐無事相擾一身正輕,便常在疏影閣里看古籍彈素琴,照舊日進斗金。閒暇寫寫書信,關心凌釋近況。

  直到萬壽節這天,舉國歡騰。燕帝大赦天下,允許百姓飲酒三日。

  大清早,京內京外朝賀官員濟濟於含元殿外,替皇帝祝壽。大禮持續到中午,四品以下官階的退出宮門,四品及以上官員先至紫宸殿,與皇室子女和內閣近臣再次向皇帝拜壽。

  這之後,其他臣子悉數離宮,余內閣學士、六部尚書和一品武將同公侯爵位的重臣權臣,等到一眾女眷覲見,便一齊往明德殿集會赴宴。

  四面皇城門下,馬車來來往往如過江之鯽。侯府女眷進從東華門入宮已過未時,先同其他女眷一起往後宮覲見了皇后,等到申時三刻左右,便聞大太監道壽宴已齊備,請諸位娘娘與夫人小姐移駕云云,眾人這才又動身去了明德殿。

  外使來賀,自然非同小可。與宴眾人無不是錦繡華衣,極盡風采;筵席飲食無不是山珍海味,萬般奢侈。

  賀南風剛由宮人引導坐下,便見不遠處穆洛宸向自己笑得歡快,若非顧忌場合,只怕就要奔來了,便也朝對方溫和一笑,點了點頭。

  轉眼,就見太子穆洛風似乎也看向自己,若有所思。大抵不解他弟弟來京不不過十餘天,如何跟北燕雙姝都這般熟悉的罷。

  賀南風遂也對他溫和示意,才轉向別處,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次抬眸,都那般溫柔美麗,又端莊知禮。

  賀凝雪第一回作為嫡女出席宮宴,還有恁多外國使臣在,不免有些拘謹,一雙小手在案底緊緊拽著繡帕,想向一旁綰夫人尋求安心,側目卻見對方比自己拽得還緊。

  賀南風察覺,便笑著在姐姐手背輕輕一拍,微微傾身道:「只是吃個飯,不要害怕。」

  賀凝雪笑了笑,強自點頭。心道難怪世人都說姨娘庶女上不得台面,她母子這番形容比起賀南風,確實差的不是一星半點。遂暗暗鼓了口氣,叫自己平靜下來。

  不久壽宴開始,宮人一番萬壽無疆的祝詞後,各國使者到王侯大臣輪番賀壽,最後才是皇后與懿貴妃,領著後宮嬪妃同命婦貴女們見禮,一套禮儀完備下來,已到酉時初,這會兒歌舞入場,宴會才算真正開始。

  賀南風抬眸,透過舞女迴環的長袖和窈窕身姿,望著北面高座之上的燕帝凌祁,也許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今日看著氣色倒好了不少,隻眼底深深一層黑印,還是顯出壯志勃勃下的力不從心。

  他含笑看著一庭歌舞,和滿室兒孫臣子,仿佛自己還是當年意氣風發,雄心萬丈,仿佛北燕還是當年國力鼎盛,萬邦來朝。

  賀南風沉吟片刻,低頭緩緩啜了口酒。一曲舞過,便聽不知何人道:

  「素聞北燕人才濟濟,今日在場都是朝廷重臣,本王有一事想藉此機會請教,不知陛下可能恩允。」

  眾人看去,見是吐魯番小王阿速兒,年紀不過二十餘歲模樣,卻一臉極濃的大鬍子,五官伸展寬大,頭頂一隻白色纏帽上扣著王室特有的藍寶石孔雀羽簪,說是請教恩允,神態卻極其倨傲。

  北燕自開國來,曾在西北設計關西衛,管轄至哈密一帶。近十年來吐魯番新漢王奴思黑繼位後,對內促生產修兵甲,使吐魯番國力大大提升,對外手腕便也強硬不少,曾多次派兵攻至哈密境,攻擊北燕衛所。但來去迅速,也似乎並無侵占之意,朝廷內外諸事繁忙顧及不暇,也就對這些試探多數容忍了。

  然前塵就在萬壽節後不久,汗王奴思黑下令東進,吐魯番迅速占領哈密等地,將北燕官兵徹底逼到嘉峪關內,之後又在南北交戰時,趁亂攻入嘉峪關內,奪走西北十二城池,劫掠財物男女無數,比起北面瓦剌、韃靼,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番小王來賀萬壽,便為打探北燕虛實,繼侵犯哈密衛所之後的又一試探罷了。

  這一點,凌祁何嘗不知。只對方既然提出,必無法拒絕,何況確實重臣皆在,量他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便微微一笑,道:「火使不妨說來聽聽。」

  火使是北燕一向對吐魯番入貢使者的稱呼,然阿速兒明顯並不喜歡這幾個字,雖不喜,還是笑著一揮手,他身後手下便上前來,恭敬舉起捲軸展開,眾人望去,見竟是一局棋譜。

  「本王前些日子偶然得此殘局,一直想要解開。無奈本王手下儘是些酒囊飯袋,看來只有靠燕國能人之才了。」

  阿速兒指著棋譜笑道,還煞有介事地向眾人抱拳一禮。

  凌祁便示意宮人接過,拿給大臣皇孫們細看。

  想來華夏數千年,國中賢士什麼樣的棋譜不曾見過。從傳說中的絕世棋譜《爛柯》《草木》到《媼婦》,再從宋代洪邁的《棋經論》,李逸民的《忘憂清樂集》,到近來盛名的《玄玄棋經》《棋經十三篇》《梅花譜》等等,但凡世家大族高貴門第,哪個不是自幼琴棋書畫件件要學,男男女女口熟能詳。

  他吐魯番不過蠻夷之地,素往遠離文明教化,夷人解不出的棋譜還不比比皆是。就算是什麼偶然得來的古棋譜,若放到大燕文人仕子面前,定能輕易破局。

  故而從燕帝凌祁到後宮諸人,都是不以為意的。卻不想宮人一圈看過,無論內閣朝臣還是皇室子孫,個個看過之後眉頭緊鎖,沉吟不語,似掉入十分為難的境地,沒有一人給出答案來。

  連到文華殿大學士儲淵,與國子監祭酒賀佟處,二人也是神情凝重,半晌,對視一眼,向皇帝搖了搖頭。

  凌祁這才一愣,不禁微微蹙眉,又示意宮人將棋局拿給后妃公主和一眾女眷看。

  一身黑袍微微臃腫的阿速兒小王,神色便越發得意了些,假惺惺道:「看來確實難解,連燕國這樣廣袤富裕的地方,也找不出一個破局的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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