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盡千帆不知情
2024-06-06 01:08:53
作者: 長亭落雪
衛王凌夙作為皇上幼弟,向來是北燕有名的風流浪子。放在騷人墨客中,便屬元稹、杜牧、柳永之流,偏他一向自覺不過天生多情,憐香惜玉。這點,倒也跟元稹、杜牧、柳永之流也一樣。
這廝身份高貴,性子確實多情體貼,模樣又生得標緻,便不斷有佳人投懷送抱。便是沒能真正一親芳澤的,也多少三顧留情詩書往來。故而衛王在皇族和世家公子中,一向以風流之名為傲。
未想今日卻聽人明嘲暗諷,說自己不過淺薄罷了。凌夙自然不禁一愣,隨即俊逸的眉頭微微蹙起,向淺紫衣衫的少女道:
「三小姐便是這樣,看待本王的麼?」
賀南風知道對方不喜,但神色沒有半分在意,一面拿起長勺慢慢舀茶湯到兩人盞中,一面回答:「南風如何看待,對王爺並不重要。不過王爺先前有句話說得很對,我確實躲著你,只是不為宋珮罷了。」
凌夙道:「因為你兄長賀承宇?」
他其實也隱約知曉,賀家那般看重詩書禮儀,必定因為宋珮婚前失貞大受屈辱,若非自己實在身份太高,賀承宇只怕早提刀上門了。但事情已過去將近一年,想來文敬候府的氣也該消了吧?
賀南風一笑,搖了搖頭:「南風若說了,王爺可不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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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夙頓了頓,道:「你說。」
「王爺覺得,南風可美?」
凌夙看著對方,真心道:「三小姐美麗溫柔,世間少有。」
「那便是了。」賀南風笑道,「王爺一向無論年紀婚否,但凡長相入眼,便大小通收。早晚會看到南風,可南風的美麗溫柔,王爺你承受不起,而王爺的柔情蜜意,南風也絲毫沒有興趣。如此,為防之後多費精神,還是早些躲開的好。旁人或認為王爺風流倜儻,南風卻只覺得,有幾分可笑,又有幾分可悲。」
她是說她不關心他的心意,就算對方開口表白,她也只會棄如敝屣,但凡凌夙任何情意,對她都是要擺脫的累贅。而凌夙自認為的多情風流,在她眼中更是淺薄無知,可笑又可憐。
直到此刻,還是溫柔美麗,笑容和煦的賀南風,宛如一枝春日清光下盛開的紫鳶,卻在溫柔之中緩緩啟唇,就能說出這樣的句子來。
若旁人在遠處看,只會覺得她側臉美麗,神情溫柔,根本無法理解對面青白長袍的皇家貴胄,臉色為何這般難看。
凌夙凝眉,默然片刻,道:「你還是在為宋珮之事,替你哥哥出氣,對不對?」
明知他一早為她備花,今日特意來探望,還為說幾句話耽誤去公主府,卻這樣冷漠譏諷。凌夙這樣多年,只在那一身黑衣的李昭玉身上遇到過此遭,但李昭玉哪能跟正常女子做比?故而他也就覺晦氣罷了,並不真的介懷。
然賀南風,這個不論何時總是溫柔美麗、彬彬有禮的侯門閨秀,這個比任何貴女都更像貴女的女子,身上幾乎集合了世上女兒,所有可形容的美好詞句。尤其地溫柔,溫柔到只是看見,便覺舒心——就像當初潛龍寺驚鴻一瞥,他便不禁暗暗驚訝於白衣女娃稚嫩眉眼下,深藏的溫柔氣韻一般。
李昭玉那樣對他,實屬尋常。但一向溫柔如水的賀南風說出這些話,若不是為兄長賀承宇出氣,凌夙實在找不到其他解釋。
賀南風笑了笑,道:「王爺與宋珮,你情我願的事,有什麼可氣的。」
她確實不曾為宋珮的事有過半分氣憤,但若說今日言語,也全然不是為了兄長出氣,則是假話。遂頓了頓,抬手示意,依然溫柔有禮的模樣繼續道:「王爺喝了這盞茶,便該去公主府了吧。」
他方才說要喝她煮的茶,而今也喝到了,識趣便該明白送客之意。
凌夙沉吟片刻,端起茶盞一口飲下,只覺喉嚨唇舌被燙得焦灼,又不好表露出來,只得強自忍下,咳嗽兩聲才平靜下來,方悶悶道:「你覺得本王淺薄,所以瞧不上本王的情意。」
賀南風慢慢啜茶,並不回答。
「你們賀家自恃清高,文敬候對夫人深情,多年不改。難道就不會感覺,裝得實在辛苦麼?」
賀南風道:「王爺以為,世間男女都如你與宋珮麼?」
凌夙嗤笑一聲,淡淡道:「你既對紅塵諸事看得那般清楚,難道就不承認,男女情意再你儂我儂,最後總免不了情疏意倦?待到那時,或由愛到憎,或另有所愛,回首前塵,想起曾經刻骨銘心,也不過恍如隔世罷了。」
賀南風知道這是真話,如果理智又客觀地評述世間愛情,大多數時候不外「曾經滄海」四字。但聽到耳中時,還是莫名覺得涼薄。情深似海總能釋然,緣起緣滅不可預料,人性善忘,好幸運又好涼薄,好真實又好虛妄……
就像歷代文人與歌妓之間的情感,不一定全為真切,但在離別之際的難捨難分、相思情深也不能說全是虛情假意。只是過了,便是過了而已。
凌夙見對方沉默,繼續道:「你既知世人即便知曉結局,也要珍惜當下的道理,又如何不懂,本王不過真性真情,活得自在而已。」
意思是,他就算有過恁多女人,但喜歡時候是真心喜歡,不過若不喜歡了,便也不會多餘糾葛。這世間許多人,明明沒了情意,卻顧及他人評說而辛苦堅持,標榜自己一心一意,才是虛偽。
難怪前塵今時,這風流王爺閱女無數,卻從未娶回王府過。原來是早已將男女情事看透,只求當下歡愉,不要長久牽絆。
聽起來多有道理的言論,賀南風卻剎那失笑,道:「這些人生智慧,是恆順公主教給王爺的吧?」
凌夙一愣,倒也沒有否認。
果然如此,十七王爺少年時,便常在恆順公主左右玩耍,長大了有這般情愛智慧,然後那樣行事,不足為奇。
難怪他方才神色怪異,怪異里又帶著幾分欣喜。原是從前雖覬覦賀南風溫柔貌美,卻又見對方知書達禮、端莊矜持,對公子王孫們從不搭理,所以一向未敢大膽表明。直到方才走廊里聽她說了那些話,便以為賀南風看著端莊矜持,實則跟自己一般想法。
這可不就是,兩人大大的共通之處麼?
好機智的十七王爺。賀南風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心道自己剛才那番諷刺不算過分,隨即搖搖頭,道:
「這世間男女,有人朝三暮四,有人畢生長情,生性不同罷了,並無優劣對錯。但不論長情短情,即便最後總落到情疏意倦的結局,也並不是泛濫的理由。」
她說著,緩緩將攀膊絲帶解開,捋了捋放下的袖子:「像牡丹在穀雨後會陸續枯敗,便叫喜好的人,倍加珍惜花開之時,而不是早早心有芥蒂,得隴望蜀。王爺如何行事與南風無干,南風也不感興趣,但王爺若以為自己是真性情,我父親是造作虛偽,南風便只好告訴王爺,其實王爺與恆順公主所謂自在性情,不過倚仗皇室身份,濫情的藉口罷了。」
反正,衛王爺再風流,也無人敢苛責指摘;恆順公主面首再多,也無人敢說她傷風敗俗。他與賀南風所謂的看透毫不相同,他們也無半分共通之處。
「依我看,也許王爺那般多女人,但其實到如今,都還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吧。」
總是還未傾注深情,便因為顧忌註定的結局,而有所保留收斂的話,如何去愛一個人?
凌夙愕然,凝眉沉吟半晌,沒有說話。
賀南風笑著站起身來,整理了衣襟,向對方道:「王爺若無其他吩咐,南風還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說完,不及對方回復,便轉身離去。到門口時,卻又忽然被凌夙叫住。
「賀南風——」他道,也站起身來,等少女回頭,卻又似有幾分猶豫,遲疑片刻,道,「那你呢,你有心愛的人麼?」
爭論是爭論,但賀南風一個十三歲的侯門貴女,哪能向外人宣揚自己早早心有所屬。遂在靜立原地只淡淡笑著,並沒有接話。
凌夙似乎這才反應過來,對方還未出閣,也未定親,這樣的問題實屬失禮,便頓了頓,道:「你可以不回答。」
「多謝王爺。」賀南風一笑,再次微微福身一禮,逕自開門而去。
過了許久,走廊盡頭的主僕兩人,才看到衛王爺的身影離開。
紅箋眉頭緊鎖,擔憂道:「小姐,今日這樣會不會得罪了王爺,到時候報復你?」
賀南風一笑,搖了搖頭:「不會,衛王雖輕浮浪蕩,卻不是小肚雞腸的人。」
都被罵成那般了,還小肚雞腸嗎?紅箋將信將疑,想了想,又道:「小姐,那恆順公主,真的那般可惡嗎?」
自上巳遇見時,她發現賀南風對其似乎有心結後,就刻意關注著每一次小姐見到和提起對方的反應。賀南風對那公主明顯厭棄得很,只不知到底是因為什麼。是對方傷風敗俗的生活?還是今天這般,誤人子弟的行徑?
賀南風聞言,岑寂片刻,回頭道:「你記得方才為衛王說,去恆順公主府吃驢肉吧。」
紅箋點頭:「奴婢記得。」
「你可知公主府的驢肉,是個怎麼吃法。」
「是怎麼?」
賀南風一面走在前頭,向李昭玉同穆洛宸的包房而去,一面道:「公主最喜歡的,叫做澆驢肉。這道菜是把活驢綁好,旁邊放著燒沸的湯汁。食客要吃它身上哪一部分,廚子就剝下那一處的的驢皮,露出血淋淋的鮮肉。再用勺子舀起沸湯不斷澆向那塊肉,等澆熟了再割下來,裝盤上桌。」
紅箋聽得愕然不已,驚訝得合不攏嘴,半晌才道:「這,這也太殘忍了些!怎會有人喜好這種東西?」
賀南風道:「據說此法做出的驢肉鮮美異常,所以公主喜歡。」
前塵做了世子妃的她,有幸去過恆順公主府,見識到這種吃法,那時善良至極的賀南風,當場就吐了,還險些被冠上失儀之罪。直到此刻想起那情形,依舊渾身惡寒,胸口翻騰。
紅箋眉頭緊蹙,道:「這些皇子皇孫跟著恆順公主,難怪荼毒那樣深。」
賀南風一笑,沉寂片刻,道:「驢肉雖鮮,但傳聞吃這道菜的人,不是為了吃肉,而是純粹享受於活驢被剝皮、澆湯時的痛苦模樣和悲號。所以,你知我為何厭惡她了?」
這恆順公主不僅行事有傷風化,性子還這般陰暗殘忍,確實不是好人。北燕皇室風氣,都被她這種公主帶壞了。
紅箋深深點頭,便見賀南風嘆了口氣,似想起什麼,緩緩道:「可惜還有幾個月,我才能救他出來。」
不由一頓,小姐這是要救誰?
然對方卻不打算解釋,逕自走到門前,含笑扣了門:「昭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