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與長大
2024-06-06 01:08:05
作者: 長亭落雪
說完,堂堂逸王府世子,又遞來一顆青綠色的糖果,示意對方張嘴。
不想賀南風接住糖果時,忽而在對方指頭上不輕不重地一咬。頓時微微一愣後,便兀自勾唇失笑,看著少女滿目溫柔。
「你尋常給我寄那些東西,富貴得我都不好在書院穿出來。」凌釋話裡帶著幾分淡淡無奈,「有一回山長來找我,見我屋裡儘是華貴之物,欲言又止了好幾天,最後對我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賀南風未及聽完,便捂嘴笑了起來。知道對方是刻意都自己開心,想將傷疤之事就此揭過了,便一面依舊幾分置氣模樣,伸手將帕子裡的糖果都抓了過來,一面道:
「山長寒磣他的,你富貴你的,不正好顯出逸王世子與眾不同來。」
凌釋也笑,沒有接話。
「再說,誰道讀書就要苦修了。」賀南風繼續道,「二哥在書院裡,我照舊寄了不少好物去。」
賀玄文如今也在寒山修學,前陣子傳回家書說今夏要與同學們出遊,便先不歸家了。他一應用度雖是賀佟資費,但賀南風私下裡也買了不少東西寄過去。
凌釋道:「難怪書院傳言,說賀二公子有頭風。」
賀南風一怔不解,以為兄長生病:「什麼頭風?」
凌釋一笑,緩緩回答:「不然,二三月開春天氣,還日日錦帽貂裘,不是因為頭風麼?」
賀南風這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給哥哥布置一身華貴,遂抬手在對方胸口輕輕一錘,卻被凌釋抓住,攬盡懷裡。
「南風,」他看著水面遠處,溫柔道,「你離開書院後,我日日都在想你。」
賀南風道:「我們不是一直都有書信麼。」
「信是信,你是你。」凌釋笑了笑,又隱約嘆一口氣,繼續道,「我經常讀著你的信,也從別處聽聞你消息,就會禁不住想,你這兩年在兆京,會遇到多少人,做了多少事。」
賀南風抬眸:「世子不是擔心,南風見異思遷了吧?」
凌釋一笑,搖了搖頭,沉寂道:「我也不知,大抵總覺得隱約有些不安。」
「為何不安?」
凌釋靜靜看著她,片刻道:「你幼時,便與其他孩子不同。而今長大後,卻又是另外一種不不一樣了。」
賀南風一怔。
「我小時候見你,總不禁擔心你太溫和善良,會受人欺負。」凌釋繼續道,「而今面對這樣的你,又怕你思慮周全、敢作敢為背後,有高處不勝寒的隱憂。」
這才是他不安的源頭,不是怕賀南風不似其他貴女深居閨閣,在外頭見多識廣會三心二意,而是明白當今世道之下,她一個這樣行事的女子,就算面上掩飾得再好,也難免有朝一日為人詬病,或是遭人打壓。
所謂智有所不能立,便是再聰慧的人,也難免履冰之憂。
賀南風聞言微微沉吟,隨即笑了笑道:「阿釋,你記得我之前信信里說,我而今厭極了那些,只能隱身於父兄和夫婿背後的女人麼。」
凌釋點頭。當時提及旁人對李昭玉的評述,賀南風便嗤之以鼻寫道,那些個貴門女子,要麼以為此生無虞、安心享樂,對外一切不管不顧,直到有一天禍患四起,才愕然醒悟;要麼對男人阿諛奉承,卻相互拈酸吃醋,處處腌臢算計。這些人,哪裡能懂李昭玉。
前一種,是從前的賀南風;後一種,則是這世間從後院、前門、宴集、風亭……到處都是。好似許多女人一生,除了對男人的情愛,和對同樣女子的傾軋、嫉妒和打壓,便再無其他了。
「所以,我喜歡昭玉姐姐。」她頓了頓,又道,「可我做不了她,也不能做她。因為我有父親、兄長,還有阿釋你,我無法自在灑脫,我要好好照顧我愛的人。」
她不想隱身背後,她要靠自己,來保護所愛的人,這才是長大的賀南風。
凌釋一愣,赫然便想起兩年前元夕夜的那副飛鵠圖。
「天路來兮雙黃鵠,
雲上飛兮水上宿,
撫翼和鳴整羽族,
幾往返兮極於浦。」
那樣出塵脫世、悠遊自在的畫面,卻又配著改到這般柔韌如絲的文辭。叫他當時便覺,作畫之人心本出塵,卻又因為所愛而無比堅韌。
她果然,已不是幼年的南風妹妹了。可她卻把他放在,與父兄同樣重要的地位上。
凌釋望著她,沉默片刻,道:「南風,我此前從未告訴你,我是何時喜歡你的。」
「何時喜歡的。」
「你記得,你六歲那年元夕夜麼。」
她當然記得,前塵到如今,都沒有忘記,賀南風點頭。
「我當時見到,你為失蹤的蘭嬤嬤那般傷心,就禁不住想,若是哪天我不見了,可也會有人為我這樣痛哭。」
賀南風一怔,看到少年說這話時眼底流轉的淡淡悲傷,反手握住了對方雙手:「阿釋。」
她是知道他如何長大的,也一直不解,為何逸王妃會對親生孩子那樣冷漠防備。她的阿釋,這樣溫潤如玉,這樣無雙姿容,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真實母親的溫情,才使得他會羨慕一個失蹤的嬤嬤。
凌釋察覺她的關懷,笑了笑,繼續道:「但我又想分擔你的悲傷和痛苦,不想離開半步。」
所以當時他便一直陪在左右,賀承宇出去找人時,他就溫柔地抱著賀南風,細聲寬慰安撫,替她輕輕揩淚。可惜小女娃並不領情,只要賀承宇一出現,還是立即向對方懷裡撲去。
憶起這些,賀南風暗暗嘆了口氣,笑道:「阿釋哥哥就因為我哭那一場,便動心的麼?」
凌釋替她將碎發理到耳後,一面搖搖頭:「那時,我並不清楚。」
「那,是何時清楚的?」
凌釋一笑,頓了頓,抬眸道:「元夕後,我擔心你情緒不好,便時常在侯府附近,想看看你如何了。」
賀南風是記得的,於是點了點頭。
「有一回你同丫鬟買糕點,我們迎面撞見,」凌釋想著,似覺得幾分有趣,兀自露出笑意,「你明明認出我了,卻假裝不識一般,逕自繞了過去,坐上侯府的馬車離開。」
這件事,賀南風也記得。之前在書院時,她解釋說幼年不知道如何處理情意,所以明明喜歡凌釋,卻表現得越發冷漠。但其實心底明白,那時候她應該並無心於他,裝作不識,大抵真是因為覺得元夕夜的場景尷尬。
「我那時候不懂事,」賀南風心中分不清是喜歡還是愧疚,上前環住凌釋的腰,將一張小臉貼在對方胸口,溫聲道,「讓阿釋辛苦了。」
凌釋溫柔地抬手撫著她的頭,隨即輕輕拍了拍,表示自己沒事,片刻,又道:「我看著你的馬車離開,卻又發現在街角停住。然後,你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透過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街道,我看到你躬身對著路上的一條黃狗,向它說著什麼,還一邊做出手勢。你穿著一身緋紅小斗篷,模樣極其可愛。」
賀南風一怔。
「後來我問那路邊鋪子的人,才知你下車對那狗說,『你不能睡在這裡,會被馬車軋到的』。」凌釋說著,笑容越盛,也越發溫柔,「它沒有聽懂,你就讓丫鬟拿出糕點,把它一步步引到屋檐下,還叫了鋪子的人說把它看好,才放心離開。」
隨即,淡淡嘆了口氣,在賀南風的發上輕輕一吻:「那樣多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只有你,會為一隻不起眼的狗停下馬車,會關心它睡的地方,可能被車軋到。而且又一舉一動認認真真又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發現自己的善心。」
那時,她對他無視,對所有人都不甚在意,既因為拘大家貴女的驕傲、拘謹,也正因為無所希求,因為她的情感心緒,都記掛在父兄身上。
可她卻會關心和照拂到一隻路上的狗,則是因為小女娃,於世間萬物悲天憫人的善良本性,才會不經意就這樣展現出來。真正的善良,從來不需要旁人見證,而賀南風恰好是。
她是那樣的專注、澄澈、善良和純粹,所以那一刻的凌釋,只覺自己心底柔軟至極。
賀南風從來都是那樣善良、溫柔,舉手投足處處可見,不帶半分矯揉造作。而那小娘子緋紅斗篷的模樣,也從此一直印在了心裡。
「鬼鬼祟祟……」賀南風無奈失笑。
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前塵夫君對她百般關懷隱忍,為她無休無止付出的起點。她的阿釋想要人情,但在王府求而不得。他卻依舊是個多麼善良的人,所以才會被旁人的善良和清澈打動,才會那樣靜默地愛著她。
可這般美好的一個少年,卻從來沒有得到該有的母愛,沒有得到親弟弟的關懷,沒有得到喜歡之人的心,甚至連性命,都只停在了二十二歲。
最後,家人、妻子、孩子,什麼都沒有留下。但只要他在時,卻又總是那麼溫柔,那麼體貼,帶著淡淡的笑容,輕輕喚她,「南風」。
可如今的她,已然變了。但即使再不像幼時,他卻依舊對她這般溫柔。
賀南風沉默著,直到凌釋將她的臉托起時,才發現少女春華初放般的面容上,布滿了是尋常不見的悲傷。
「南風,」凌釋不禁心疼,一面伸手替她溫柔揩淚,就如同六年前那般,一面輕聲關懷,「你怎麼了?」
賀南風笑了笑,搖頭道:「沒事,我只是忽然想起……」
「那個夢麼?」凌釋道。
賀南風一怔,隨即點了點頭。
凌釋嘆了口氣,將她再次攬入懷裡,柔聲道:「既是個傷心的夢,便把它忘了吧。以後,我們都會好好的。」
她無法忘記,也不打算忘記,否則,如何能一次次提醒自己,該用盡所有力氣去愛這個男子,哪怕付出一切,也要好好保護他,就像他前塵保護自己一樣。
賀南風淺淺一笑,點了點頭,兩人一時沉默,只緊緊抱著對方。
遠遠望去,墨衫玉立,紫衣溫柔,果真一對凡塵璧人,神仙眷侶。
紅箋含笑看著,正感嘆之際,側目忽而隱約察覺那白衣公子跟她一樣,遠遠看著岸邊兩人的目光里,卻似乎有幾分難以描摹的悵遠,不由微微一怔,話到一半及時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