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為法

2024-06-06 01:07:36 作者: 長亭落雪

  三月初九這天風朗氣清,昨夜鬧劇實在荒唐,叫大家來來往往都好似刻意避諱一般,全然不曾提及。

  

  賀家兄妹上午用完膳便進了佛堂之中,隨著諸僧念經之詞,一起為早世的母親雲汐祈福。

  賀南風交給哥哥燒掉之前,偷偷看過父親為母親書寫的奠文,一聲聲「錦書吾妻」,著實依舊感人至深,但她自己對母親卻是實在記憶太少,故而此刻心情,也比起兄長賀承宇,要平靜得多。

  賀佟牽掛愛妻不舍,相信人死後魂靈歸天,骸骨歸地,精神長存,卻不信是來世的。大抵從宋朝程朱理學,認定天之理「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徹底否定彼岸世界起,後世文人難免受此影響。

  從前的賀南風也不信,卻在臨死那刻,忽然期盼若有來世該多好,她便要一早尋到夫君,補償他此生情意流離。霎時明白民間信奉輪迴之說,是飽含了多少遺憾與痛苦,不得不做,否則,許多人生便真的無所寄託。

  而今的她,不知此是今生還是來世,又或者,前塵不過一場夢境,但她確實回來了。比等到來世,去尋找夫君、父兄轉生更好,她回到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才有機會將所有都更改過來。

  她不知這到底是如何發生,或許真有神力註定,或許其他解釋,她不明白,但卻早決心無比珍惜。

  賀南風思及此處,抬眸看向那高處威嚴卻又帶著善意的佛像,久久凝神。隨即,便發現身前蒲團上靜坐默念的主持老僧,正若有所思地也凝視著自己。

  為逝者祈福誦經,有個室外系上白帆的環節,須得後輩至親親手完成,賀承宇身為嫡長子,當然責無旁貸。於是待對方隨一隊僧人緩緩走出大殿後,賀南風回頭,就聽主持道:

  「賀三小姐,可會說法。」

  說法是自宋起文人和僧侶間常進行的一種交談,有幾分類似先秦學術和門派辯論,不過拘於儒釋道三家而已。

  賀南風不過一介閨閣少女,又不是尋常文人,何況如今正為雲汐念經祈福,老僧卻要與她說法,聽著實在唐突。但她卻一早便看出對方不過有話要講,除此外也找不到其他機會罷了,便淺淺一笑,恭敬回答:

  「南風不會說法,但若得大師指點一二,想來畢生受用。」

  她看出自己有話要說,能巧妙避開又保留餘地,這賀家小姐果真聰慧至極,且彬彬有禮。

  主持老僧沉寂片刻,道:「昨夜之事,賀三小姐如何看待。」

  這是說梁絮謀算賀承宇,卻反遭羞辱的事。賀承宇都能看出「進錯屋」的蹊蹺,旁人何嘗不能?只賀承宇恰恰回府取經文,躲開了這番算計,也確實太巧合了些。

  這樣僧人多年修行,不知看穿紅塵多殺事,自然不難想通,這背後是有人操縱的,也不難想到對方是誰。

  賀南風面色溫和,跪著向老僧躬身一禮,誠懇道:「南風叫這俗世煩擾,打攪佛門清淨之地,是我之過,還請主持大師海涵。」

  如此明明果斷承認,卻又顧及其他僧人在,不曾露出話頭。在主持耳中是她為在寺廟謀算道歉,其他僧人聽著,則是她常來清風寺,卻未維護好此地清淨罷了。

  主持老僧再次看向她,靜默片刻,緩緩道:「貧僧聽聞,去年夏初青龍山外那支巡演的戲班子,是賀三小姐所請。」

  青龍山距離麒麟山不遠,都在兆京城西面,兩者遙遙相望。所以青龍山下的事,麒麟山清風寺主持得知,並不算奇怪。

  賀南風微微一頓,點頭:「是南風所請。」

  「你,」主持靜靜看著她,消瘦的五官和白眉點綴下,顯得深沉卻又肅穆,「你救了青龍山下數百人的性命,可是?」

  賀南風抬眸,也靜靜看著對方,沉吟半晌後,點了點頭。

  自和光二十三年水患起,每年春夏之際多陰雨,許多山頭水土不穩。前塵青龍山便在去年夏初,一夜山崩,泥土石流將山下村寨百姓盡數掩埋,一度成為北燕朝堂大事,無數官員被問責降職。

  賀南風記得此事,卻不知具體是何時,此事完全與她無干,卻又心中仿佛一道坎兒在,不能叫她坐視不理。於是她便以侯府名義,請了兆京最有名的戲班之一,從京城周邊幾個地方輪番巡演,到夏初十多天,便都在青龍山下的村寨里。

  也正因為戲班每晚更換新戲引人入勝,將山下百姓都帶到空場看戲,所以山崩只時,無一人傷亡。

  然這些事,都是她不能告知旁人的。連請戲班的名頭,都是昭顯皇恩,鼓勵百姓生產。先前朝中還有官員藉此污衊賀佟錯導人民,教他們沉迷娛樂,後來山崩消息傳回,景帝不由大喜,道賀家真是北燕之福,御賜不了少東西。

  父親包括其他所有人,都認為一切只是巧合,從未有誰看穿前後,這樣凝視著她,說她救了數百人性命。

  賀南風忽而心中幾分感動,抬頭望著對方那仿佛窺透一切懂得深邃目光,溫暖和煦的雙眸里,便不由帶上點點晶瑩。

  老僧自然看出她的心緒變化,沉吟片刻,不知為何輕輕一嘆,道:「三小姐心懷慈悲,卻耽於紅塵俗世,謬也,謬也。」

  這是說她天生悲天憫人,明明深具佛門慧根,卻又做出昨夜鬧劇那般凡俗爭奪算計的事情,實在大錯。

  賀南風頓了頓,道:「那主持以為,南風當如何。」

  老僧緩緩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女施主當摒除雜念,止觀禪定,寂靜修行以求明心悟道。」

  五蘊皆空,而度一切苦厄。便是佛家寂滅修行之道,如此,再無俗塵煩擾。老僧那雙深邃的眼,仿佛看出她身上玄機般,才會對一個十三歲的少女,說出這樣的話來。好似告訴對方,就算重回後力爭反抗,冤冤相報,也終究不是她該尋求的解題之法。

  賀南風默默聽著,待對方說完許久,方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著老僧目光,一字一句道:「主持大師,可有父兄、親朋,和所愛之人牽掛。」

  老僧道:「貧僧出家之人,心在佛法,無牽無掛。」

  賀南風一笑,繼續道:「大師沒有,但南風有。佛家講求摒除雜念、寂靜修行,才明心悟道。南風請問大師,心有牽掛無法割捨,要如何摒除雜念寂靜修行?」

  老僧道:「紅塵俗世六根不淨,正因不淨,才要摒除,此是為修行。」

  「修行最後,又是如何?」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心寂為一,而登彼岸之境。」

  「是為絕欲絕念?」

  「然。」

  「既要無欲無求,那南風本有欲,而聽信大師之言,強求有欲為無欲,」賀南風含笑,緩緩道,「斷欲,難道本身不也是一種欲麼?」

  意思是佛家講求此心無欲無求,卻要將有欲求為無欲,不是教義本身就為悖論麼?

  「大師方才提到心經,心經中言,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又道,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心經中「色」,並非後世末流文人以為的女色,或者顏色,而是世間萬物,即後文的「受想行識」,只其一切為空,萬事俱寂。

  老僧道:「然。」

  賀南風又是一笑,淡淡道:「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外無空,空外無色,如此,又何須有色空之說?應當一切為『真空』,不做一提。否則俗人功利,執念為色,佛家寂滅,執念為空,都是謬誤虛妄。既該無所執,大師又何須勸我,棄色執空?」

  既然色空都該是沒有的,佛門寂滅又為何是對,凡人爭奪又為何是錯?如此精妙的闡釋,如此完備的邏輯,叫老僧也不由一怔,原本深邃的眸中,似更有幾分驚訝來,隨後沉寂片刻,道:

  「紅塵諸般,不過南柯一夢,終將夢醒,而明虛無,何必苦苦執著?」

  他既不能勸她棄色執空,便只能道紅塵萬般,南柯一夢,無須過分執著拘泥。

  確實,從莊周與蝶,到南柯太守等等,從古以來,儒釋道三家都不乏這般浮生如夢的觀念。而那南柯一夢的盧生,也確實在夢醒之後看透紅塵萬念俱灰,隨老道出了家。

  賀南風眉宇含笑,恭敬又真誠道:「南風雖出身文人儒家,卻也自幼便對佛道,對主持大師和這滿寺僧侶,都尤其尊敬。你們是六根清淨,心懷大愛之人,沒有誰能指責修行有過。但南風也一向認為,真正的佛道精神,不該是有欲強求為無欲,辜負至親至愛;更不該像南柯一夢的盧生那樣,對現世萬念俱灰後才遁入空門,佛道,不過作為他們一個逃避真實的路徑。」

  老僧一怔,眸中詫異越盛。

  「既無空無色,便該遵從內心,而並不是執念於空色當中,非此即彼。」賀南風頓了頓,補充道,「《圓覺經》有言,起心動念,彈指聲咳,揚眉瞬目,所作所為皆是佛性。那麼南風於塵世中,未嘗不曾有佛,而如盧生那般遁入空門的,未嘗便得佛家真旨,不是懦夫。」

  她言語溫和,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叫整個佛殿,為之一片寂靜、鴉雀無聲。

  老僧凝眉,不知詫異於對方身為女子,且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文法佛經的造詣,還是深刻明白不是說法,但自己已然敗下陣地。

  他沉默許久,方緩緩抬起頭來,一聲輕嘆後,向賀南風道:「阿彌陀佛,貧僧塵世外人,不過見施主面容似有隱憂,又知施主慈善功德,故而出言相勸。」

  這是說,他從面相看出賀南風這般謀划行事,將來許有自身禍患,又知曉對方慈悲救人,才借說法為機,試圖勸勉,若就此脫離苦海,也能避開禍端。

  賀南風微微一怔,沉寂片刻,再次躬身作禮:「南風多謝大師。」

  老僧示意她不必多禮,搖搖頭,繼續道:「施主謹記,過慧則傷。無謂之念,當盡數剔除,勿要多尋煩擾。」

  是說賀南風心有七竅,整日沉浸在謀划算計之中,必定殫精竭慮,傷及自身。人生在世,勿要事事盤踞內心,能放則放罷。

  「南風明白,」賀南風笑了笑,沉寂道,「但便如大師心有佛法,南風心有牽掛之人,甚於己身。南風今世,就算赴死也會維護他們。」

  如此,過慧傷身,又算得了什麼。

  老僧不禁長長一嘆,知曉對方聰慧至極,又心志之堅,無人能夠動搖。沉默許久後,深深念了句「阿彌陀佛」,向賀南風道:

  「但願施主長留慈善之心,貧僧也當日日為施主佛前祈福,盼施主與牽掛之人,早脫苦海。」

  賀南風含笑再禮:「多謝大師。」

  片刻,賀承宇同其他僧人,也回了大殿。賀南風便閉目凝神,繼續聽經。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