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花下,玉郎吹笛
2024-06-06 01:07:38
作者: 長亭落雪
為母親雲汐的祈福儀式,到晚上才算結束。
賀家兄妹跪得雙腿麻木,又不好再僧人面前表現出來,只得強撐回了禪房裡,紅箋才趕緊又捶又揉,好半天后,方漸漸恢復過來。
明明才初九,月色卻已那樣明亮清緩。好似織女鋪下一網幽寂的白練,縈繞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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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南風洗漱完在窗口看著,凝神許久後,忽而向紅箋道:「後山的海棠,開得怎麼樣。」
紅箋不知小姐為何提及後山的海棠花來,想來是景色怡人,所以生出興致,便笑道:「奴婢下午還聽僧人說,今年後山的海棠開得尤其美呢,小姐,咱們要不要趁著月色去看看?」
賀南風沉寂片刻,側頭道:「我自己去吧,你早些休息。」
紅箋不由遲疑:「小姐,這更深夜靜的,你一個人怎麼行?」
賀南風一笑,淡淡道:「寺廟清淨之地,有什麼不行的,放心吧。」
說罷,便絲毫不容對方質疑,起身拿了盞燈籠作備,就獨自開門而去。
前塵紅箋也是阻止,但她有柳清靈陪著,自然不聽。於是披衣出門,向那悠揚笛聲尋覓,然後就在海棠紛飛的月色下,見到了神仙般的玉檀公子。
她那時看得太入迷,都不曾留意過,身旁好姐妹眼中的情意,比自己還要濃烈許多許多。
今時沒有柳清靈,也沒有笛聲,只有那清冷的月光,和月下隨風紛飛的海棠,一如過往。
賀南風靜靜踱步月下,踩著一步步的青石小路,只覺心中許久未有過寧寂,就跟這滿目月華一樣,清冷、淡漠卻又平和。
然剛到階梯之處,抬眸看到山頭一半亭角時,耳畔忽然,響起一股冷寂、悠揚的笛聲。好似蒼茫大漠裡的一輪寒月,又仿佛冰天雪地中一支獨梅。
賀南風愕然愣住,怎麼會,怎麼會今時,依然有笛音在?
她不由凝眉,止步怔在原地,沉默許久許久後,不知出於驚恐抑或好奇,再次抬眸看向石階高處,看向那飛揚的亭角,還有月華下如火的漫山海棠花。
這是從前的笛聲,一模一樣的笛聲。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跟前塵一樣的曲子,一樣的笛音。
賀南風凝望前方,久久未動。就這樣不知多了多長時間,方閉眼長長吐一口氣,似鼓足勇氣一探究竟般,朝山上走去。
而那檐角飛揚的小亭邊,清冷月華瀰漫下,海棠紛飛里,果然,站著前塵一模一樣的少年。
宋軒背對著她的方向,一身如玉青衫,挺拔而俊逸,他那樣安靜又投入在這笛聲里,背影是如此素淨,而又孤單。
賀南風靜靜站在原地,靜靜凝視著他的背影,靜靜聽著笛音,心頭思緒萬千。
前塵於此刻,一模一樣的場景中,對宋軒一見鍾情,甚至都不必等到對方轉身。她後來時常不解,若是因為容貌皮相,兆京貴子們生得好的比比皆是,她兄長賀承宇就不算差,從小熟識的凌釋,更是萬一挑一,為何偏偏對宋軒情有獨鍾?
若是因為身份,宋軒不過一介國公庶子,母親只是個貴妾,何處比人尊貴?
若是因為才學,玉檀公子聲名逐漸傳出不假,但賀南風的父親,可是當朝文敬候爺,歷來府上交集,都是北燕最好的文采的人們,她自己又是從小博覽群書,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怎會因為慕其才名,就深情如海?
直到此刻,在許多理智的分析、權衡,和掙扎、奮力之後,重回這個月夜,重在笛聲之中的賀南風,才赫然明白,她到底愛他什麼。
她愛他此刻的出塵,與孤獨。
她愛他此刻那仿佛謫仙般縹緲的背影,和那背影中煢煢孑立的孤獨,瀰漫在他的笛聲之中,叫前塵在祖母與姨娘庶姐中,內心一樣孤獨,卻又溫和善良,希望溫暖旁人的賀南風,就這一刻,仿佛天寒地凍中的行人,明明自己就瑟瑟發抖,卻想要擁抱那株獨立的紅梅,給它些許溫柔。
那時的賀南風,實在太過澄澈與善良,她對他的愛來得忽然,卻又終身無法割捨,她後來許久許久,每次看到宋軒離去的背影時,都想輕喚一聲「玉檀」,上去將他環腰抱住。
宋軒是孤獨的,這種周身環繞和笛音中的感覺,做不得假。前塵今時,都是如此,所以叫哪怕想通前後的賀南風,不知為他,還是為可憐的自己,依舊不知不覺,便雙眸含淚。
可這樣孤獨的人,這樣讓她想要擁抱和保護一生的人,卻一直利用她的純真和深情,謀算她的父兄家人,讓她留下哪怕死,也無法償還的遺憾。
前塵韓澈說,宋軒也是真心愛她的。可她的心,早在賀家被抄,父親被斬的時候破碎不堪,更在凌釋死的時候,也化為死灰。
最後,在她跪在王府門前請求見夫君最後一面被拒,她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昏厥,醒來得知,自己小產的時候,最後一點死灰,也沒有了。
她和凌釋的孩子,凌釋唯一留下的東西,在她還不知曉對方存在的時候,又悄然失去。雖說她求門被拒,與宋軒無干,但一切一切的開始,何嘗不是為他?逸王府對她忌諱如此,何嘗不是因為宋軒和新帝,她直到那時,還因為他背負著不守婦道的罵名,叫凌琚極瞧不起,絲毫不曾憐惜。
凌釋死了,她的孩子也沒了,賀南風自那以後,在宋軒別苑的兩年中,從來沒有哭過。
那時韓澈常說,她從小體弱,加上之前小傷了根本,險些喪命,需要好好調養,所以宋軒才將她帶到別苑,用盡一切方法為她養護身子。他說國公爺其實對她也很好,是真心愛她的,但那時候的賀南風,已經只剩一具空殼,只會溫柔又疏離地笑,不言不語……
月華清冷,笛聲悠揚,不知何時,她已獨自淚流滿面。
一曲終了的宋軒無意回身,便忽然看到這幅情形,不由愕然愣在原地。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賀南風,或者這樣的一個女子。她一身紫白衣裙,在海棠花下宛若天宮仙子,卻又哭得那樣傷心,那樣投入,那樣痛快,仿佛天地此刻歸於不存,只有她心頭悲痛,和臉頰淚水,就這樣無所顧忌,又徹頭徹底,任由悲傷瀰漫。
宋軒忽然不記得自己方才所思所想,所念所感,甚至忘了這清冷月華和飛揚的海棠花,只覺得心中輕輕顫抖,他的手微微抬起,情不自禁想要上前,將她抱在懷裡,可又始終,沒有動步。
他第一次,從小到大第一次,不知該如何,該做什麼。
這一刻的賀南風實在太美,卻又實在太過傷心,他不知該開口安慰,還是該靜默不言,他不知自己對她會是打擾還是期盼,抑或,會讓她驚弓之鳥般,轉身離開。
他們便這樣靜靜的相對而立,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風吹過,枝頭海棠漫天灑落,好似飛雪一般,將視線隱約隔斷。
沉浸於前塵不曾表露那環悲傷,之中的賀南風,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發覺笛聲已停,而那吹笛之人,正雙眸明澈,靜靜看著自己。
那眼神,居然跟她前塵死前,有幾分類似。那時他胸口傷口浸血,一面向她伸手說,「南風,不要做傻事」。
賀南風忽而一笑,抬袖自己揩淚,神情平和甚至冷漠,仿佛剛才悲傷,都是錯覺。
宋軒不由蹙了蹙眉,還未明白這前後變化究竟從何而來,卻又忽見對方已逕自轉身離去,連忙快步上前,一邊開口叫住了她:
「南風——」
賀南風聞言,淡淡回身,眉宇含笑道:「宋四公子,何事?」
笑容溫和又疏離,跟她的語氣一模一樣。
宋軒不由又是一怔,要拉她的手便頓在半空里,片刻,默默放了回去,頓了頓,道:「你,你還好麼。」
賀南風將對方動作看在眼裡,依舊神情淡淡,回答:「南風很好,多謝四公子關心。」
說完,便又轉身離去,卻被宋軒拉住。
「南風,」他待她回頭,面色有幾分猶豫,又有些小心,遲疑道,「夜裡風寒,你冷不冷。」
賀南風不由失笑,笑得對方莫名其妙。
前塵她沒有這樣靜默痛哭,宋軒回頭時,豆蔻年華的少女嫣然一笑,比海棠還要姣美幾分。可那時,宋軒居然也說過一樣的話。
通過姓名後,他看著她,不知為何,忽然道:
「賀三小姐,夜裡風寒,你冷不冷。」
那時叫賀南風一瞬間心跳如鼓,又只覺無比溫柔,後頭回看,不過是對方引誘欺騙的話語罷了。然就這種話,當時柳清靈都有幾分嫉妒神色,真叫人好笑。
他前塵如此 今時居然還是這般。
賀南風想著,似笑非笑回答:「南風只怕心寒,不怕天冷。」
她就微微蹙眉直視著他,不躲不閃,卻似看著他,又似看在很遠很遠。
宋軒一愣,神色不解,沉吟片刻,道:「你為何,總是對我這樣疏離冷漠。」
賀南風一笑:「是麼。」
「我到底何處得罪於你,你告訴我,」宋軒看著她,緩緩道,「若我真有過錯,我一定會向你道歉,會設法彌補。但我明明沒錯,你卻總是如此,又是何必?」
賀南風靜靜看著他,眼角微挑:「那我問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宋軒頓了頓,沉寂道,「過兩天,是我外祖母的忌日。我之後要出一趟兆京,不得前來,所以今夜到寺里看一看她。」
他說的,是琅琊王氏的外祖母。
賀南風便笑道:「你外祖母葬在此地?」
宋軒一怔,搖頭:「不是。」
「王家靈位放在兆京?」
「不是。」
賀南風笑容更勝,繼續道:「那這小小清風寺,還真是藏龍臥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