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邱家

2024-06-06 01:07:24 作者: 長亭落雪

  雖則有傘,幾人回到莊子時還是淋濕不少,紅箋便熬了老薑茶,供兩位小姐泡完澡、換好衣裳後飲用驅寒。

  賀南風將一頭長髮披散,斜坐薰籠慢慢哄著,李昭玉在一旁看她,真一舉一動柔若無骨,哪怕一個簡單撩發的動作,都似幅絕色美人圖般。

  不由再次心想,賀佟取名著實不錯,這女子真是生而帶著溫柔,並無絲毫矯揉造作,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宛若南風拂面,給人溫和舒朗之感。

  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溫和,卻又明顯其中自有天地,全然不似這個年紀其他女兒家那般淺薄,叫人對上時,便不由心中一聲暗嘆,好美的一雙眼!難怪那些個兆京貴子,都對文候嫡女趨之若鶩。

  她沉寂片刻,似有意無意道:

  「南風,我打算自己取一個小字。」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女兒家小字都是及笄之時父兄所賜,抑或嫁人尚早的話,便由夫婿取名。李昭玉今年十五,但武將之家好似並不太看重女子及笄大禮,李昭玉也不喜歡那般無趣的聚集場合,一早就叫父母親免了。

  她前塵便是自己取的,賀南風聞言抬眸,半分不以為意,笑道:「我看你前幾天在翻漢賦四大家的書,可是打算從裡頭選?」

  李昭玉點頭:「你喜歡誰。」

  賀南風想了想,道:「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這四人文采鼎盛各有千秋,不過楊雄、班固、張衡三人都是多長集於一身,修史、曆法、機械、軍事等等,不僅文傳後世,更是一代名臣,獨有司馬相如只會寫詩作賦,相比便弱下不少。」

  李昭玉出身武家,本就對那些個只會寫舞文弄墨的人不喜,自然也是這般想的,便有幾分詫異又欣。賞地看向對方,隨即笑道:「賀家三小姐借古諷今,針砭己父,若傳將出去,叫文敬候情何以堪。」

  這是說她認為司馬相如只會寫文旁無建樹,便跟文敬候賀佟一樣,她指摘前者,便是諷刺自己的父親一般。

  賀南風失笑,她父親賀佟確實除了文采飛揚舉世無雙,沒有多少城府謀略,或是為官大才,又一腔救國救民效忠皇帝的赤子熱忱在,便如王守明所說,容易為家族招惹禍端。不過她不喜司馬相如卻不是因為此事,便搖了搖頭道:

  「相如出身低微,文君不棄夜奔,成名後卻想要辜負對方納妾,叫卓文君一首,《白頭吟》傷懷後世,這種心志不一的文人我不喜歡罷了,我父親可跟他可不同。」

  文敬候一脈好似有這對情專一的傳統,賀佟喪妻多年不曾續弦,甚至都不像其他文人般尋花問柳,著實罕見。如今長子明明是被女方負了婚約,卻好似都責怪在自己身上,賀承宇居然還曾在街頭,因為旁人議論宋珮時大打出手,叫李昭玉著實看不懂。

  身旁賀南風也是,哪怕就論這兩三個月來,以她身份姿容,侯府嫡女不論去到何處,可都是叫公子們頻頻回顧的,其中有高門子弟,甚至不少皇室子孫,連宋皇后都多番暗示過,有意屬她為皇孫妃,也就是當朝太子的兒媳。偏賀南風就是不接對方話頭,叫皇后訕訕好幾回才作罷。

  無非就是牽掛著寒山書院的凌釋嘛。李昭玉對這些男女情意一無所知,也並不感興趣,便露出一副「你說是便是」的模樣,頓了頓,道:「你覺得,這句如何。『 藻茆菱芡,芙蓉含華』。」

  這是張衡 《南都賦》里的,總不會是前頭幾種水草,也不會那般俗氣取作芙蓉,那麼只剩含華。含華是含苞欲放的意思,後也形容才華不露和握瑾懷瑜,果然跟前塵所選一模一樣。

  賀南風一笑,道:「甚好。昭玉含華,自天鍾秀,很適合姐姐。」

  李昭玉便也笑了,似對這兩個字十分歡喜。

  正閒談間,流雲收了傘從外頭進門,一面在明堂墊子上擦腳底的水,一面向賀南風道:「小姐,奴婢沒有見到邱公子,他的下人說這種小事,不必登門道謝,也沒有收小姐的茶。」

  他倒是大方,突如其來做完好人,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賀南風笑了笑,似早預料到對方這般反應,淡淡道:「我盡我的禮數,他收與不收是他的事。」

  流雲點頭,遲疑片刻,又道:「小姐,奴婢昨晚路過院牆,聽到邱公子半夜咳嗽得緊,跟個肺癆病人似的,你說他會不會過陣子死在這裡……」

  那是肯定不會的,邱遲一直坐在輪椅上,又心情鬱結,身體必然不好,但若說這麼快就死卻絕不可能。畢竟前塵賀南風嫁給凌釋前,他可是依舊苟延殘喘著,成了邱氏為自己選定的夫婿。

  思及此處,賀南風不禁陷入微微沉寂,分不清自己對這人的無比冷漠,到底是因為上午向李昭玉說的理智,還是前塵因為邱氏而對他也留下的怨念。

  若是後者,那麼她便真像宋軒說的虛偽了,畢竟就算前塵邱氏作為,也跟他這個邱家晚輩沒有半分干係,何況他也不過是被害身殘,又任由旁人決定姻緣的可憐人罷了。

  「小姐?」

  聽得流雲呼喚,賀南風這才抬起頭來,一邊將烘乾的頭髮理到背後,笑了笑道:「不會的,何況就算死在隔壁,也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流雲凝眉,似有不忍之色,自言自語般說道:「今早東升跟奴婢講,說他家公子從前可聰慧開朗了,自從四年前幫庶弟撿風箏的時候,從假山摔下來拗斷了尾脊,就再沒有笑過。」

  賀南風看著對方,頓了頓,道:「你是心疼邱家公子,還是心疼得一直陪他的東升?」

  難怪這丫頭總攛掇她到莊子來,原來是情竇初開,一旁紅箋也不禁笑了出來。

  流雲聞言立刻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沒,沒有,奴婢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

  「奴婢只是覺得禍福無常,」流雲道,「邱公子本是堂堂嫡子,邱家商號的繼承人,結果如今半身癱瘓,他們恁大的家業,後頭也只能交給邱姥爺的庶子。東升還私下對奴婢說,那小子根本沒有經商的智慧,早晚會把邱家敗光的。」

  她本是多話給自己解圍,賀南風卻似乎發現什麼一般,抬眸道:「他是說,如果這個公子沒有癱瘓,他便有經商才能麼?」

  流雲點頭,頗為肯定回答道:「那是,東升說他家公子六七歲就幫著邱姥爺打理內外了,十歲的時候邱家商行一半掌柜都對他恭敬有加,只可惜後來摔廢了身子一蹶不振,好多人都覺得可惜呢。」

  李昭玉立即從賀南風亮起的一雙眼眸里,知曉她意有所謀,不禁一笑,插嘴道:「怎麼,你想叫他也做你的掌柜?」

  賀南風這一年多來,曾親自指派不少人替她經營商號,大家都不解她是從何處了解到這些人的,又如何這樣放心,但後來證明這些掌柜都確實個頂個商中之才,又為人忠心仗義,這才保證了她的生意越做越好。

  其實這並不難,賀南風只是將前塵印象中,接觸過的各家商號的人才,選取那些目前還未發跡的,或者未上正軌的,納入自己手下,便成了她的經商陣營。但這些多是掌柜、行商,賀南風還一直沒有選出一個,能替她統管一切的人來,目前雖由齊鴻擔任著,但對方畢竟是未光出身,一面算不得完全自己的人,另一面又里外兼顧太多,無法十分專心,何況也並非商家出身。

  「知我者昭玉姐姐也,」賀南風淡淡一笑,「我之前,還真將邱家給忘記了。」

  李昭玉並不不認同,搖頭道:「他這樣一個橫遭變故、自怨自艾的人,哪有心思替你效力?再說,就算要回去經商,邱家自己可是北燕大商,哪用得著給你做事。」

  她說得沒錯,邱家不僅經營著綢緞、首飾、當鋪各種商號,其中邱環一脈,也就是邱遲的父親,死去邱盛的堂兄,還是北燕多處官府授命的鹽商和米商,掌握著民生重計。

  之前賀南風一直以為邱家之所以得到如此眷顧,是各地官員看在侯府面子的緣故,後來邱盛一事後段清段靜曾表示擔憂,賀南風詢問時,才知曉未光在挖走邱盛錢財的過程,發現邱家居然跟當朝三皇子的人來往密切,故而未光也怕惹禍上身,好在對方似乎於邱盛的死並不關心。

  也就是說,邱家之所以如此商運亨通,不是因為侯府姻親,而是極可能本身就為三皇子效力。那個當今僅次於皇后地位的懿貴妃娘娘所生,以德行聞名朝野的賢德皇子,原來一早就收攬了不少民間勢力。

  不過這些對重回的賀南風而言,並沒有絲毫稀奇。但她真未考慮過用邱家的人,則因自那後,便一直想要處理邱家。

  一是因為鹽米兩塊,尤其鹽商厚利,再就是,她對那德行盛名,幾乎蓋過太子的的當朝三皇子,從前塵就結了仇怨的。

  那人應當依舊想著算計太子謀反,再憑著道貌岸然的德行順勢繼位,然後,對將宮中朝堂勢力清洗一遍,尤其是,自恃堅持正道,一直對太子謀反之事抱有懷疑,並不斷直言頂撞,影響新帝名譽的文敬候府。最好捏造罪名,一舉剷除,連帶與之交好又結親的逸王,也要多加打壓,直到朝野內外無人再敢置喙。

  可惜,他不知今時已有這樣的賀三小姐在。

  凡是會傷到賀家,傷到她父兄,傷到凌釋的存在,賀南風都會一一剷除,就算對方是皇室貴胄,也不例外。

  「那可不一定,」賀南風笑了笑,眼眸明亮,映著燈光如夜空星辰一般,「無故施恩,叫涉世未深,但利人利己,卻何樂不為。」

  這是說她之前不想與邱遲交集,也不打算照拂對方,但如今覺得互惠互利,就另當別論了。

  李昭玉一怔,便知她必定又有籌謀,無奈道:「你可真是一把溫柔劍,看似澄澈,實則心思不淺。」

  賀南風撇嘴,委屈道:「但我對昭玉姐姐,可是只有溫柔,沒有劍的。」

  李昭玉扶額,無奈搖了搖頭,兩個丫鬟看得好笑不已。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