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鄰有表哥
2024-06-06 01:07:22
作者: 長亭落雪
想到嫁為人妻的賀清嘉,那場十里紅妝李昭玉也是見到的,便頓了頓道:「你這樣肆意花錢,就不怕旁人妒忌,污衊你父親貪污受賄。」
畢竟雖是侯府,也不至於為一個庶女做到那般排場。
賀南風笑了笑,道:「我外祖是濟州大族,我祖母邱家又是北燕名商,這些錢算什麼。」
李昭玉點頭,似又想起什麼:「你那邱家的表哥,不是就住在隔壁麼?」
賀南風這個莊子本來就是祖母邱氏留給父親的,相鄰住著邱家另一支的人也不算奇怪。但邱家本身族內不算和睦,侯府跟除了邱盛一派就沒什麼來往,後來邱氏臥病,邱盛又死在倚紅樓後,邱家就如同全然無關的氏族了。
但而今隔壁住的這人名叫邱遲,前塵若沒有凌釋插手,那可便是賀南風的夫君。
那時賀南風私會宋軒傳得沸沸揚揚,邱氏辱罵她傷風敗俗不知檢點,辱沒了侯府門楣,於是勒令賀佟將她遠嫁出京,對象就是她邱家一個晚輩侄孫,還是個因為幼年受傷而雙腿殘疾的人,簡直就是為了羞辱於她。
前塵賀南風嫁給了凌釋,自然也就與這邱家表哥未曾謀面,不想今時她經常出入城郊的莊子,居然恰好遇到對方。
按理說雖不熟識,畢竟論起來算是表哥表妹,既然住在隔壁,抬頭低頭打個招呼,寒暄幾句也是理所應當。但對方卻整日陰戾著臉,好似這人間任何一草一木都辜負過他一般,對賀南風一開始表現出的禮貌好意全然不屑回應,她堂堂侯府嫡女何必自討沒趣,故而之後也就當沒那人在就是。
「他住他的,我住我的,」賀南風一笑道,「又互不相干。」
李昭玉從前聽說,文敬侯府嫡女心善,從不責罰下人,路遇乞丐必定施捨,七歲因為不忍飛鳥慘死,便再未踏進鳴翠樓一步,平常也都素食居多,天生就有悲憫之心。當時只覺這樣的一個女子,仿佛世間一切都值得她盡心盡力,但其實並不如此。事事顧忌、縮手縮腳,活著真是無趣。
一番相處下來,才覺得這丫頭雖明媚清澈,對人體貼溫和,但全不似傳言那般不加分辨地心善,倒勉強能算個聰明人。
賀南風也知曉,但凡李昭玉這般智慧格局,絕不會躬身結交蠢人,所以在對方面前也更加注意。
前塵的侯府嫡女確實如此,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飽含善良,所以對柳清靈和宋軒也從來不加防備,才讓一腔深情落到那般地步,也就同時失去分辨是非的能力,總辜負對自己好的,倒貼別有用心的。
李昭玉的世界冰冷,卻又真實,若她也早些這樣看清,便不至於有那般結局。
「我見他尚有幾分憐憫,」李昭玉笑道,「便想,以賀家三小姐的性子,居然半分不曾照拂。」
邱遲是少年時被父親妾室設計,從假山摔下,斷了尾脊,以致於半身不遂。整個人也因此自暴自棄,喜怒無常起來,所以才寧願遠離家人住到兆京城外的莊子來。
李昭玉曾偶然在後院見過對方一眼,十六七的男子獨坐輪椅凝望遠處,一待就是半日。眉宇倒還生得分外俊俏,隻眼中不知悲傷還是絕望實在太過厚重,叫她看著都有幾分感觸。賀南風時常見到,卻能全然談笑自若、視如無睹,跟從前聽聞的那個人,著實不像。
賀南風抬眸一笑,道:「從前會,現在不會了。」
「為什麼。」
賀南風沉吟片刻,道:「我覺得那是一種病,讓人沉浸在自以為是的善良里,對人對事盡心盡力,又不加分辨和防備。其實不過,是無知愚蠢,又涉世未深了些。還沒明白一個人能應該保全的只是最珍愛的東西,其他力所不及也都無意義,更沒明白在這世間愚蠢而不加防備,沒有理智權衡的善良,是最無用、最多余的東西。然一旦有朝一日看清了這個道理,自然也就不藥而愈。」
賀南風在李昭玉面前極少顯出這般沉寂深刻的一面,遂使後者聞言不由微微默然,隨即想起這其中看清之日,大抵便是她自幼交好的姊妹柳清靈背叛那天吧。畢竟李昭玉當時雖在塞外,後來還是聽說過,柳家小姐出於嫉妒陷害賀三小姐,結果反自進了天牢的事情。
大抵她從前不曾看清,直到因為柳清靈,而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現在不會任由自己善心濫施,行事之前都會權衡利弊,不清楚時就不會插手。
李昭玉點點頭,笑道:「看來那柳家小姐,負你很深吶。」
賀南風啞然失笑,摟緊對方臂膀,雙眸盈盈道:「可不是,所以昭玉姐姐你千萬不要負我了,南風承受不起。」
李昭玉再次汗顏,悶悶半晌,無奈扶額:「沒皮沒臉。」
賀南風便笑得更歡了些,趁著兩人閒話間隙,身後的流雲方開口道:
「小姐,剛才府里小廝送了綰姨娘口信來,說門房收到幾家小姐的帖子,約你上巳出遊。」
杜甫早有詩云,「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清明上巳,自來是男女春遊佳節,近年來風氣越盛,名門貴女們這日出遊,連帷帽都不必戴了,男男女女交織隨行,也無須多餘避諱。
賀南風自做了皇帝親賜的「北燕雙姝」,又因為用母親嫁妝給難民施粥的善舉贏得極好口碑後,且與宮裡如今正當得寵的熙嬪儲夢羽又頗要好,這一年多來,兆京各家小姐都試圖結交。
賀南風笑道:「年年出遊,這內外景致還有什麼特別,都回了,我不去。」
流雲抿嘴,遲疑道:「小姐,姨娘說……」
「什麼。」
「姨娘說,二小姐一早便想出去轉轉,年初就把春遊的衣裳備好了。」流雲無奈道,「大房幾個小姐又不親近,若是小姐你不去,可就只有二小姐一個人了……」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綰姨娘一早便知她不感興趣,只好以姐妹情誼請求賀南風作陪。畢竟有這樣才德兼備、風頭正盛的嫡妹相伴,賀凝雪出遊在外也會叫人敬重不少。
再就是大抵賀清嘉的婚事來由,綰姨娘母女也是隱約知曉的,既然大姐能這樣自選意中人,再高嫁過去,同樣是姐姐,她賀凝雪也該有這待遇,早些出門相看。
賀南風一聽便知對方目的,偏又的確合情合理,而她又真心樂意照拂姐妹,便笑了笑,道:「那回復姨娘,說我陪二姐出遊,她願意接哪家小姐的邀約,咱們便收哪個小姐的帖子。」
「是。」流雲應下,心道小姐對兩個庶出的姐姐實在太好了,也幸虧安姨娘和綰姨娘都曉得知恩圖報,在府里飲食起居都對疏影閣照拂得無微不至,安姨娘還花了好幾個月時間一針一線親手為小姐做身衣裳,好看得緊。
賀南風又回頭看向李昭玉,道:「昭玉姐姐要去麼?」
李昭玉道:「你都知年年出遊沒個景致,我去做甚?何況我那天當值,去不了。」
賀南風便含笑作罷,想了想,又向流雲道:「你去告訴大哥二哥,叫他們也陪我和二姐一起出遊吧。」
對賀承宇是散散他那糟心,對賀玄文則是叫他多與兆京貴女公子們熟悉熟悉,畢竟賀家庶女都叫人羨慕,庶子也該是一樣的。
流雲笑著點頭,愉快去了。
賀南風歇息夠了,便再次起身策馬,在草場上慢慢奔行。李昭玉依舊懶懶靠著長椅小憩,偶爾喝一杯紅箋煮好的黑茶,畢竟賀南風特意回回囑咐,她習武之人平常肉食太多,非得多喝這種茶解膩除油,調養身心才可。
而李昭玉這數月下來也是覺周身舒朗不少,好似將塞外一年的奔波膻腥都清洗了去,夜裡睡眠也好出不少。前幾天還跟父親李延廣提了幾句,說是可以向皇帝申請,買些這種茶放在軍中,供兵士日常飲用。說起來又是一筆大生意,賀南風聽聞時眼睛都亮了。
明明一上午都風和日麗,不想下午一聲春雷後,卻忽然又落起細雨。
草場離莊子不算太遠,但也不近,紅箋就叫兩個小姐等在涼棚下,自己冒雨回去取傘來。誰曾想剛將一眾茶具收進棚里,雨就忽然又落大了些,刷刷如幕齊下,澆得四野茫茫一片。
流雲差人送信去了,估計這會兒還在路上,又是春忙季節,莊子裡的佃戶都各自忙碌,哪會想到給主家小姐送傘到草場來。賀南風見雨太大,也沒讓紅箋出門,幾人便依舊坐在棚里喝茶閒話,雖則悠閒是悠閒,但很快便餓了,加上四周水積越多,不久棚子地下也淹了薄薄一層。
眼看臨近傍晚,三人還一籌莫展,李昭玉便叫賀南風主僕等在原地,她策快馬回去拿傘來接,省得這高門貴女纖弱體瘦,到時再沾染風寒來。
正商榷之際,紅箋忽然止了二人說話,賀南風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見雨幕中一個灰衫男子一邊張望一邊走來,離得近些,紅箋便認出那是隔壁邱家的下人,喚作東勝還是東升。
賀南風微微沉吟,替對方更正道:「是東升。」
話音剛落,那東升小子已走到棚外,面色含笑又有幾分拘謹,向賀南風躬身作禮後才開口道:「三小姐,小的奉命給兩位小姐送傘來。」
說著,將帶來的兩三把傘遞給紅箋,就又侷促地退後一步。
賀南風道:「是誰叫你送傘來的?」
本以為流雲抽不得身,找他幫忙,東升遲卻疑著,頓了頓道:「是我家公子。」
李昭玉便憶起那院裡獨坐的悲傷面孔來,不曾想數月來照面時話都不講一句的,竟然知道給她們送傘,難免心頭驚訝。
她們早上出門時,邱遲在院牆那頭是看見的,不難知曉去處。但能想到雨後久久未歸,必定是困在草場了,故而叫下人送傘來,不但說明對方心思周全,而且必定是對隔壁動向一直關注著的。
李昭玉側頭看向賀南風,那眼神似乎是道,不是說與那表哥互不相干的麼?那樣陰沉冷漠的一個人,怎會給你送傘來?
賀南風倒是燦然一笑:「那就多謝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