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我心為你心

2024-06-06 01:05:52 作者: 長亭落雪

  當然認識,只是前塵今世,都闊別許久罷了。賀南風對於此刻的凌釋,怕還只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六歲女娃,如何能想到那女娃如今亭亭玉立為他而來。

  賀南風淺淺一笑,道:「興許寒枝與阿釋哥哥,可是前塵舊識呢。」

  凌釋微微一頓,看著對方的眼睛,沒有回答。

  船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方才的青衫便打斷兩人微妙的情緒流轉,向賀南風笑道:「你這丫頭既說自己詩詞歌賦無所不能,不如就以雪為題作詩一首,也讓咱們看看到底有何大才,可是能與魚謝相比,才敢這般出言不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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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謝指的唐朝女詩人魚玄機和東晉詠絮的謝道韞,都是女子中有大文才的人。青衫用這兩人做比,又是即興賦詩,論誰都要退避三舍,偏眾人向那少女看去,卻不見對方眼中有絲毫慌張。

  小廝迅速取來紙筆,賀南風也略施一禮,便款款走到案前,微微思量及提筆寫就。眾人一面愕然,一面都好奇地簇擁左右,見少女字體娟秀卻又俊逸,已然隱約察覺她所言非虛。

  凌釋也從方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向少女身前的宣紙看去,見是一首詠雪的七絕:

  「本是無根自在花,

  何須可憐到天涯?

  莫學惆悵人間客,

  卷遍詩書不見家。」

  自來詠雪,有惜飄飛,有嘆流光,有贊絕美,如此飄逸瀟灑的,確是少之又少。何況,她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娃,居然便有這般曠達心境,將自尋煩惱的惆悵文人都笑了一番。

  「好詩。」眾人里不斷傳出讚嘆之聲,望向少女的目光里,便都有了幾分欣賞。對方卻是依舊神色淡淡不卑不亢,隨即轉向凌釋,淡淡一笑,雙眸彎彎如月華流轉,溫存無限。

  寫詩不難,哪怕是前塵的賀南風,這般七絕也是信手拈來。而這般歷經世事後的瀟灑自得,卻的確不是小小年紀便能擁有的。這首七絕,是她前塵被宋軒囚禁城郊別苑時,在死前那個冬天的紛紛大雪裡所寫,如今眾人看來是豁達,當時韓澈卻一眼便知,那溫柔纖弱的女子早在塵世心無牽掛。

  那時她只願化作無根之花,飄飛天涯,然後散落在凌釋的墓旁。

  到這時,無人再質疑她精通詩詞歌賦的話,青衫好事,又讓人端了琴台上來,叫賀南風彈上一曲,為諸位公子賞雪助興。

  賀南風自然不加推辭,便隨手彈了一段梅花三弄,眾人聽得正專注時,忽聞小廝上前道:

  「世子爺,四公子來了。」

  宋世子一驚,卻不妨彈琴的少女似乎更加驚訝,原本輕柔的指尖倏然滑落,發出一聲刺耳鳴響。

  宋軒,他怎麼會來這裡?

  前塵情形賀南風並不知曉,但後來賀承宇說起雅集同學時,也沒提過宋軒的名字。何況今日前來的都是各府嫡公子,他一個妾室所生的庶子,來參加嫡兄的集會,難道不是自取其辱麼?

  護國公宋乾是當今皇后親弟,曾是兆京有名的風流子,故而妻妾子女極多,並且不顧禮義名節將一個青樓名妓抬為平妻,與大家閨秀出身的國公夫人韓氏平起平坐。最可笑的是,這個名妓還比韓氏先生下嫡子來,並仰仗寵幸一早封了世子,也就是眼前的宋漣。

  可隨著新鮮勁兒逐漸過去,再妖嬈的女人也保不住夫君寵愛,如今的宋漣母子徒有虛名搖搖欲墜,在一眾妻妾子女里艱難求存,大家都心知肚明,若非韓氏兒子如今還年幼,宋漣的世子之位早交還回去。宋漣自己也明白,因此得過且過縱情聲色,至少讓正牌嫡母不會過於防備。

  而宋軒是護國公第四子,生母王氏只是個貴妾。雖然身份不高,無奈天賜容貌太好,不到十五歲時,玉檀公子之名便傳遍南北上下,成了無數閨閣少女的夢中玉郎,再加上頗有幾分文採在世,為人卻不顯山漏水,所以,實在是有叫女子痴情一世的本錢,便如前塵的賀南風,前塵今時的柳清靈。

  但誰都不曾預料的是,這樣一個玉雕般的美公子,居然有蛇蠍般的心腸算計,能在滿園兒女中,最後奪下國公之位。

  賀南風心頭微顫,這才明白自己還沒有做好面對他的準備,也沒有細想過今生在世還會與他相見時,自己該如何處理。

  是像前塵一般恨他,怨他,報復他,還是當做毫不相干的男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也許思量太深,指尖動作便徹底停了下來。凌釋抬眸看著少女蹙起的眉心,也微微陷入思索。

  「他來做什麼?」宋漣站起身道,小廝表示不知,說話之間,宋軒一身墨色直裾,已經出現在樓梯轉角。

  前塵賀南風第一次見他,是在三年後。那是與好姐妹柳清靈上完香,夜宿麒麟山清風寺的時候,夜風裡聞得笛聲清揚,忍不住披衣出門一探究竟,就在清冷月華下,遇見了海棠紛飛里的玉檀公子。那時當真,少女心思,一見鍾情,從此便由不得半分理智。

  而此刻的宋軒才不過十三歲年紀,對這畫舫中人低眉順眼。入目一眾貴家嫡公子,望著自己或是戲謔,或是探究,他都早已習慣,眼不斜視走向自己的世子長兄,卻又忽然在瞟見一旁撫琴少女時,不由得莫名一怔。

  宋漣身邊的樂妓歌姬,他從來見過不少,卻是第一次遇到這樣一雙難以形容的眼睛。她看著他,似早已熟知,似掙扎猶豫,又似充滿了審視與怨恨,如此複雜又熱烈,使得他對上的那一瞬間,便覺得心中微微漏了一拍。

  她一定認識自己,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便細數過往,卻並未找到對應的人物存在。好在前後也不過剎那,少女便收回了目光,宋軒也走到了兄長身前。

  「大哥,」他做了一禮,語氣恭敬道,「母親讓我轉告你一聲,今晚冬至家宴,不要又遲到了。」

  國公府因為平妻的關係,底下兒女便稱呼韓氏為母親,稱呼宋漣的生母為昳夫人。

  看來這宋世子時常缺席家宴,只怕對長輩也不甚恭敬。宋漣輕哼一聲,不敢對嫡母有何說辭,但對這前來傳話的庶弟便沒那麼好的臉色了:

  「本世子當然知道,沒事你就回去罷,本世子還要與嫡公子們喝酒聽琴。」

  他形容不屑,似全然不將對方美貌皮相看在眼中。宋軒也半分不惱,又做了一禮,便轉身退下。

  離開時,卻又忍不住向那面紗遮臉的少女看去,而對方也毫無顧忌地看著自己,眸色仿佛比先前還有複雜了些,他不由再次一怔,蹙了蹙眉。

  她好似看透了他的心,他的隱忍和孤獨,眼中卻不帶半分憐憫,似居高臨下看一場人間戲耍,卻又隨著角色的出場,牽動自己深處情緒。

  她到底是誰?宋軒暗道,等離開後,一定讓人探查清楚。

  而隨著護國公四公子的靜默離去,仿佛水面一抹漣漪轉瞬即逝,並沒有人刻意留心這一插曲。也就難怪前塵是兄長從未提及,所以賀南風也不曾料到今日會遇見對方。因為這時的宋軒實在收斂得緊,裝出一副唯唯諾諾的安分庶子模樣,在兩個嫡母和一眾嫡兄弟的壓迫下,說話都不敢稍微大聲。

  他的嫡長兄宋漣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便是這低眉順眼的弟弟,才是最後對他毫不留情的人。其餘一眾,哪怕國公夫人韓氏的兒子,也不堪與其抗衡。也許在一條毒蛇揭開假面前,要行防備實在太難,但賀南風早已打算,要對那毒蛇周遭的人進行提醒。

  這便是她假作妓子走上畫舫的原因,除了親近凌釋一抒心意,再有,就是要同那看著放蕩不羈的國公世子說上幾句話。

  賀南風淡淡一笑,依舊專注撫琴。

  琴聲清泠,將冬雪的冷,梅花的傲,盡數彈在眼前,叫船上公子無不為之沉醉,並沒人提及方才滑弦的差錯。一曲終了,賀南風起身款款做禮,明明雙眸在凌釋身上久久不移,開口時確實對著宋漣說的:

  「世子對寒枝的琴聲可還滿意。」

  宋漣撫掌大笑,連連夸好,便叫小廝拿上銀兩來,要好生打賞。

  賀南風卻道不必:「寒枝彈琴作詩皆是自願,否則世子便是揮灑千金也不會動一根指頭。」

  宋漣不由引以為奇,重新站起身來,道:「你是哪家姑娘,行事這樣豪氣,你家媽媽吃什麼生活?」

  媽媽是妓子對鴇母的稱呼,玉淵河畔的樂妓們多是小樓門戶里母女相傳,比不得青樓那樣大的規模。且淪為妓子多是窮苦人家,他這話是說賀南風對金銀毫不在意,她的鴇母可曾知道。

  賀南風道:「世子難道未聽說過姑射山神,不食五穀吸風飲露麼?」

  姑射山神是莊子逍遙遊中的人物,原文說他「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馭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賀南風是道自己和媽媽都是神仙中人,自然不必這樣凡物。

  宋漣失笑,神仙之事自然不可信,但對方這樣年紀便果真精通詩書、出口典籍,確實與眾不同,遂上前道:「那不知神仙姑娘,今日所求是何物?」

  賀南風也笑了笑,搖頭道:「寒枝對世子無所求,倒有一物要送與世子。」

  「哦?」宋漣越發覺得有趣,「是何物?」

  「一句偈語。」

  偈語是佛家領悟之言,有佛陀所作,也有向佛文人感悟,時常有對世人警醒之用。

  宋漣一陣:「偈語?」

  賀南風點頭,示意對方近前來。宋漣將信將疑只覺好笑,但對親近佳人之事從不拒絕,一面附耳上去一面偷偷伸了手,想趁機將對方面紗取下。

  一旁凌釋看到他的動作不由皺眉,正要阻止時,卻又忽然見其在少女輕聲開口的片刻之間,便凝神愣在原地,那試圖揭開面紗的手,也僵在空中。隨後,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側視的碧衣少女,似見了神鬼一般,久久沒有說話。

  其餘公子也都是一驚,不曉得那樂妓到底對宋世子說了什麼偈語,叫對方方仿佛遭了雷擊一樣呆在原地。想要問詢,又覺得既然附耳言語,肯定不會外道,一時間各自紛紛猜測。

  而那世子片刻居然就緩了過來,神色如常笑少女一拱手道:「多謝神仙姑娘賜偈,本世子一定好生領悟。」

  少女淡淡一笑,退開兩步。

  人群里記得賀南風原先說明明喜歡凌釋的便趁機起鬨,道寒枝姑娘不是要阿釋哥哥喜歡麼,怎麼先送宋世子偈語?是不是也要送在場沒人一句云云。

  賀南風便垂眸輕笑,看向凌釋,道:「寒枝早有東西給了阿釋哥哥。」

  「是何物?」

  她靜靜看著他,抬步緩緩靠近,抬頭對他對視,直到叫凌釋明顯有些不自在,臉頰微微泛紅時,才一字一句道:「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這是,將心贈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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