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溫柔劍
2024-06-06 01:05:53
作者: 長亭落雪
凌釋一怔,看著少女澄澈如水的一雙眼眸,只覺心中起伏,又不禁詫異,久久沒有說話。
兩人便這樣各自沉默著,仿佛穿透彼此的目光,都有各自尋求的東西。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這是晚唐顧夐的《訴衷情》,其用情之深,無奈之悲,令人讀之動容。前塵賀南風常見凌釋在書房寫字,卻不知在寫些什麼,直到對方病重時,才看到那一沓一沓的宣紙上,都抄滿了這首詞。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他對她靜默的一往情深,她從來不曾知曉,直到最後才明白,這辜負也有多深。
阿釋,她的阿釋,今生還是少年,就站在她的眼前,叫她能如何不開心,不傷心,不用盡一切力氣去愛他?
少女眼中忽然有些晶瑩,看得凌釋微微蹙眉,心中莫名升起淡淡憐惜,想要安慰,卻終究沒有開口,只抬了抬手,又慢慢放下。
他不知她是誰,但又從第一眼起就覺得那樣似曾相識,那樣熟悉,看她含淚,便想將她擁入懷裡,溫柔道一聲:「沒事,沒事。」
可他不能這麼做,他畢竟不是宋漣,可以隨意對一個女子親近。而賀南風也無法再一步靠近,因為怕嚇到她的阿釋,也因為,自己之後還有打算,不能此時停留太久。
於是她又很快恢復如常,向凌釋笑了笑,轉身面對眾人微微福禮:「諸位公子,寒枝本是出門遊船的,如今已耽誤太久,不得不先告辭了。」
眾人正覺在興頭處,不少開口笑留,少女淡淡含笑並不回答,看了眼國公世子,宋漣自然點頭,她便又是一禮,繼而逕自轉身離去。
行到樓梯處時,又靜默回頭,向窗邊的凌釋溫柔一笑,方提起裙擺隨小廝下船。
眾人靠窗看去,就見少女迎上等候的紅衣丫鬟,丫鬟似乎有些焦灼,但看小姐好好回來才略微鬆了口氣,隨即主僕一同走遠,很快消失在河岸殘雪枯柳之間。
一個樂妓才貌出眾卻不求金銀,仿佛上船就會給宋世子一句偈語,給凌世子一顆真心般。這樣脫塵絕俗的少女,難道真是姑射山神不成?
少年公子們紛紛猜測,都望著水天之際,暗自輕輕嘆氣。
而之後也有不少回頭打聽的,卻得知這玉淵上下從未有過名叫寒枝的樂妓,連當日小船的艄公,也只知那主僕用了大錠銀子租下半日而已,甚至與預計的離去時辰分毫不差,除此之外一無所曉,使對方顯得更加神秘。
於是紫衣少女的出現,仿佛公子們冬至雅集時一齊喝醉的夢幻迷離,僅僅相遇時偶爾談起,也無人知曉她到底贈了宋漣什麼偈語,又為何對凌世子那般深情。
一晃不幾日便到年關。
後人書上所見,都寫著和光二十三年連降數場大雪,仿佛上天向臣民預示著祥瑞一般,除了路邊野貓野狗無人看管,挨餓受凍死的不少外,大燕舉國上下都沉浸在來年豐收的憧憬里。
賀家今歲年夜過得有些寥落,大抵老夫人病重不能現身,安姨娘又獨自在佛堂祈福,於是二房諸事都交給綰姨娘安排,雖然沒有大的差錯罷,也不算十分出彩。等大房眾人過門團圓時,賀雪嵐便多番到處瞧著不慣。
她自然是瞧不慣的,畢竟二房才是侯府,畢竟侯府家宴由一個姨娘主持,也輪不到她的母親鄭氏。賀南風同二姐賀凝雪相視一笑,對她的話不理不睬。
自老夫人所謂病重,安姨娘又莫名去了佛堂後,綰雲母女隱約覺得風向變化,於是賀凝雪去疏影閣的次數明顯多了不少,現在同賀南風幾乎算是無話不談的姊妹,在後者有意無意的指點下,對大房賀雪嵐等人防備得緊,堂姐妹間鬧了不少矛盾,連帶賀佟與賀傳兄弟之間,都疏遠了許多。
這正是賀南風要的效果,雖然還遠遠不夠,就如柳清靈般,她怎麼可能棄之不理便算放過?只如今還有其他打算要緊,對方又還沒成氣候,所以並不著急處理罷了。
年前冬至後,兆京多了兩件小事。一是南陌坊街口新開一家一姜氏醫館,師徒都是外地人,但醫術出奇地好,據說傳承自遠古神農氏族,於是很快便有名聲傳開;另一件是,明明大學兆豐年,卻有人到處請了樵夫伐薪燒炭,好似準備著末世避劫般,一月下來存了上以萬計的碳柴。
那醫館是賀南風用母親的嫁妝錢資助所開,那碳柴也是賀南風用母親的嫁妝錢叫韓澈所收,都堆在醫館後院的大倉里。對於第一件事紅箋只是好奇,曾在醫館後院詢問賀南風道:
「小姐既早打算替姜先生師徒資辦醫館,他自然欠了你的情要償還,何必還費心拜師?」而且看著,姜氏入門考核怪難的。
賀南風淡淡一笑,道:「你說得對,我其實不需那般精通醫術,也不必非要拜師。」
「那小姐這是為何呢?」
姜氏入門考核怪誕得很,不考醫書典籍,不考藥理醫術,考什麼救世仁心,要賀南風要麼自己開造,要麼從現今民生萬物里,找出一樣改良,使其於生民更加有益。她堂堂文候嫡女,哪會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偏賀南風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樣,與姜老頭約定在來年。
賀南風一面將晾曬的首烏翻過面來,一面回答,並不曾注意拐角處的少年身影:
「我拜入師門,不過是為了叫姜老放下多餘防備,坦然接受我對他師徒二人的照顧。」
前塵時韓澈講過不少自己師父的事,她雖與對方並無交集,卻知曉那是個極其高傲甚至有幾分頑固的人,故而選擇如此,好叫對方以為自己所謀真是師門醫術。
梁後的少年不由一怔。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無緣無故對你好且無所求的時候,還有照拂對方是否能毫無負擔地接受。難不成,真因自己師徒出現在她夢裡?
至於為何要照顧,賀南風卻沒再細說,只留紅箋聽得雲裡霧裡。爾後提及伐薪燒炭之事,則更是不解了。
畢竟這樣低賤之物,就算將兆京四處群山都伐光燒炭,再行轉外也賺不到百兩紋銀,她實在不明白賀南風這樣耗費才力人力,到底意欲何為。
對此,賀南風也並沒有解釋。因為如今解釋,旁人未必會信,何況前塵種種還是不要叫人懷疑的好。於是只道自己另有打算,囑咐紅箋時常來醫館,確認後院碳火乾燥。
便這般小打小鬧又大體風平浪靜地度過年關,很快就到初三這日,滿朝四品及以上的官家夫人小姐,都要入宮覲見皇后,賀南風姊妹自然也在其中,叫大房賀雪嵐幾個恨恨咬牙。
賀南風梳著少女嬌俏又不失溫婉的垂鬟髻,穿了條淺黃色梅花繡邊的觸地羅裙,上身是一色內衫搭配一件月白色褙子,再外罩一件紅梅色的軟毛織錦斗篷,一雙明眸清靈如水, 似盛開於覆雪園林中的一枝春華。連領路宮女一面笑著帶路,都一面禁不住想,這賀家小姐雖自幼喪母,卻出落得這般美麗端莊,叫兆京貴女作比都黯然失色。
少女似察覺對方所想,側頭微微一個笑容,叫宮女微怔之後,便不由紅了臉,忙抬手道:「這就到了,三位小姐請入園。」
賀家小姐來得不早不晚,梅花林邊的亭子裡里外外已站了不少官家妻女,正相互引見問候,其中不乏賀南風從前相識,便也笑吟吟寒暄著。
賀凝雪便想,從前雖然嫉妒三妹嫡女身份,卻不得不承認的是,賀南風真天生便有大家風範,才十來歲便舉止進退尤其得體,與其他夫人小姐說話時,也不會忽略了兩個庶姐,再尤其那端莊溫柔的淺淺笑容,叫人不會看書絲毫矯揉造作,令觀者無不舒心。
仿佛站在對方身邊,自己也優雅知禮了許多。若是再大個兩歲,只怕在場夫人們都不及回家便要預備求親的事。
這廂正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忽聽背後有人呼喚,賀南風回頭,就再次看到滿臉笑容的柳清靈快步而來。
她一身粉紅衣裙眉宇嬌艷,從積雪覆蓋的山石奔來時,賀南風莫名就想起家中後院的山茶花,真真與同齡人比,要先就早開了。
「南風——」柳清靈含笑靠近,又似往日般在肩頭輕輕一捶,帶了幾分委屈道,「你怎說好的冬至出遊,後來卻再不理我?害人家白白等了半個月。」
賀佟將她拒之門外的理由,她父親柳釗不可能沒向她講,如今卻裝作絲毫不知,只怨賀南風未講信用。
賀南風淡淡一笑,比掠過的微風還要清和,答道:「怎麼會,我送信與你了,你沒有回。」
柳清靈便以為大概信件也被賀佟攔下,所以賀南風其實並不知原委,於是敷衍道:「那也許是門房看漏了,我並沒有收到。」
「啊?難怪。」
「你怎麼不來家裡叫我呢?」
讓我叫你,再讓你父親知曉你重新得了侯府嫡女的親近麼?賀南風並未忽略對方強顏歡笑中的淡淡愁悶,心裡正算滿意,怎會如她所願?於是又是一笑,滴水不漏道:「我倒是想去,不過你也知道我兄長從書院回來,許久不見了,也得多陪陪他。」
柳清靈聞言嗤之以鼻:「你們都這樣大了,還耍在一處呢。」
紅箋便不禁蹙眉,柳小姐這話旁人若是聽見,還以為文敬候府不懂男女大防呢。果然此言一出,周遭幾個夫人小姐便都看了過來。
賀南風卻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依舊含笑,緩緩道:「不是長兄如父麼,我們姊妹的兄長是如父又如母。哪像靈兒兄長那般自在呢。」
文敬候府主母早亡卻一直不曾續弦,是滿朝皆知的,文敬候賀佟正因為此,從前才極其受到太后喜愛,皇帝也都多出幾分尊敬來。而賀南風說的姊妹,既說明賀家嫡庶和睦,又點出不是自己一人與兄長相處。再提及柳家公子,柳清靈臉上便是一番緋紅。
話說這柳家大公子柳岩瑞也是兆京有名的一朵紅塵奇葩,自小仗著母親偏愛肆意妄為,不到十三歲就有了兩三房暖床丫頭,自家丫鬟還要處理,偏又流連青樓居然叫妓子有了身孕,一眾青樓鴇母龜公鬧到府門口來,最終只得將妓子娶為妾室才算作罷。柳岩瑞倒是歡歡喜喜,侍郎柳釗差點氣成「死郎」,連罵三聲「不肖子」後險些就不省人事。
這件事也是鬧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的,柳清靈都因兄長牽連好幾月不出家門,而那未娶妻先有妾的柳大公子也因此無人肯嫁,叫柳夫人這才開始著急起來,幾次不自量力的閉門羹後,也成了滿京笑話……
賀南風這話是說,我家兄長自幼照拂姊妹勤勤懇懇,比不得你的哥哥那般妾室成群自由自在,至於誰家教養更好,不是一目了然麼。語中嘲諷連賀凝雪都忍不住微微地笑,又怕被柳清靈看出,便假意咳嗽用袖子遮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