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由我來護

2024-06-06 01:05:34 作者: 長亭落雪

  她這話一出,屋裡幾人皆是暗驚。畢竟賀南風就算柔順也有幾分父親的文人風骨在,從來知曉自己不得祖母疼愛,便也避而遠之冷冷淡淡,要像賀凝雪那般逢迎拍馬,是絕對做不出來的。故而賀佟與紅箋流雲愕然不已,而一旁邱氏也不由暗自凝眉,思忖難道這丫頭真是中了邪,還是她學乖了,以為討好自己便能高枕無憂?

  簡直妄想,邱氏心中一聲輕哼,絲毫不承孫女的情,語氣不虞道:「你若知如此,便該少叫你父親操心,要知道身為賀家兒女該有的處事。」

  

  這是說她故意體弱多病,三天兩頭就有個頭疼腦熱,叫賀佟擔憂,影響仕途,賀家可不是圍著她一個女兒轉的。

  真實,好冷情的祖母。賀南風似乎覺得委屈,又不敢表露,只輕輕「嗯」了聲,便乖巧地低下頭。

  而一旁賀佟看在眼裡,疼愛便又深了幾分。他知道女兒什麼心性,便明白說出這樣的話多麼不易,然賀南風都主動示好了,母親還是一盆冷水潑下,女兒委屈,他也難免心疼。

  「母親,」他道,「南風自幼體弱,你也不是不知,哪有人會故意生病。何況朝上的事兒子自然會好好處理,母親不必多餘擔心。」

  賀佟極其孝順,平素很少對邱氏說這樣的話,後者便不由一怔,定定半晌,看出兒子言語堅決,知曉不宜再添柴加火,以免影響母子情分,餘光瞥見賀南風形容,居然似淡淡微笑,仔細看來時,又依舊如常,餘下的話責罵不出,又覺得心氣難咽,忽而看向身後,怒喝道:

  「這疏影閣的丫鬟婆子到底氣性高,連老身來了也不屑得看座,平素不知道如何欺辱三丫頭來,祖母今天就替你調教一場。」

  賀南風一怔,不由蹙眉。

  且不說疏影閣一眾丫鬟都年紀尚淺,唯一大點的紅箋這時正往廚房取食盒了,再者邱氏三兩年能來關懷一回三小姐,其他丫頭一時間眼力不夠也情有可原。邱氏如此小題大做,也不過是正好撒氣而已。

  里外幾個丫鬟聞言,素知老夫人狠辣,都嚇得渾身發抖。

  「來人,將疏影閣的幾個丫頭拉出去。」

  話語落下,身後便有兩個好似早等著的兇惡婆子走出,架著最近的流雲水香就往院裡。兩個丫頭面色蒼白,卻忍著未向小姐求助,也不敢向老夫人求情。

  邱氏得意一笑,看著賀南風緊鎖的眉頭,終於覺得心頭舒服了些。她堂堂文敬候太君夫人,要處置幾個丫鬟,難道還能有人說不。便是賀佟明知其中因由,也不會為了幾個婢女違逆母親的,於是沉默站在一旁,並沒有去看那幾個即將受罰的下人。

  賀南風沉吟,眼下情形她確實無能為力。

  畢竟是丫鬟無心,被人找了錯處,她若維護,便是為了下人公然違逆長輩,何況此時開口,正中對方疏影閣無教養的說辭,若趁機留個兇惡婆子教習規矩,便如邱氏一直想做那般,即便知道女兒不喜,賀佟這時也不能說什麼,從今以後疏影閣幾人哪會還有好日子過。

  賀南風雖然已多活一次,心思早不是從前那般怯懦,卻也不能立即叫人察覺異常來,否則本就有中邪的傳言,到時讓邱氏有藉口將她趕到佛寺,豈非得不償失。

  她思量片刻,就在外頭即將動手時,神態諾諾向邱氏道:「祖母,您教流雲規矩是應該的,不過水香剛來不久,這是第一回犯錯,何況孫女身邊也需要個貼身的人服侍,您就饒了她吧。」

  言語合情合理,賀佟看著面色雪白的小女兒,她確實需要一兩個體己丫鬟服侍,若都打傷了,只紅箋一人怎麼照拂內外,便也道:「還請母親網開一面。」

  邱氏冷笑,知曉賀南風不過見情勢不妙,選擇至少保全其一,當著兒子的面,她便賣這個人情也非大事。之前便聽說流雲愚鈍,多次犯錯,看來是已遭主子厭棄了,只對方既然想護那水香,她便偏要將她痛打一頓。於是正色道:「正因新來才更要教好規矩,你要服侍,流雲便夠了。」

  隨即招手,讓人帶流雲進來,餘下幾人連同水香,被一齊按在凳上,各挨了二十大棍,個個打得皮開肉綻,哀嚎連天。

  賀南風緊蹙眉頭眼中含淚,一雙小手緊緊拽著賀佟衣袖,委屈地低著頭。賀佟心疼女兒,看向母親的目光也十分無奈。

  邱氏神情得意,等外頭打完,又高高在上囑咐一番後,方帶著那幫惡婆子揚長而去,賀南風這才鬆開手,頹坐在床上。

  「爹,」她細聲道,「祖母好可怕。」

  一個夢魘多日的十歲女童,又受了方才一場驚嚇,再脆弱、再可憐的模樣,都是合情合理的,賀佟微微皺眉,沒有接話,半晌,才緩緩回答:「可她畢竟是你的祖母,以後這樣的話不要講了。」

  雖然答案在意料之內,賀南風還是有些淡淡失望。父親便是如此,丰神俊朗文采無雙,對兒女如此疼愛,也對父母如此敬重,以至於在賀南風同邱氏的祖孫關係里,確保自己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然他不知的是,這樣不偏袒,對於力量懸殊的雙方來說,已是最大的不公平。前塵的賀南風對邱氏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何嘗不也是因為父親時常教導,她是你的祖母,這樣的話不要說,不尊的事也不要做。

  她沉寂片刻,道:「是,女兒知錯了。」

  賀佟這才點點頭,似又想起什麼,看了看女兒,道:「你方才不管流雲卻護著水香,可是料到祖母會反其道行之。」

  以父親對她的了解,能看出這點不足為奇。便是流雲再傻,也服侍多年,賀南風的性子,怎會棄之不顧,唯一解釋便是知道邱氏會反將一軍,所以故意調換。

  對這一點,賀南風並不打算隱瞞,也知並不必隱瞞,於是輕輕「嗯」了聲,便果見賀佟反而露出笑容,摸著她的頭誇獎道:「爹的南風果然聰慧。」

  賀南風也笑了笑,眉目溫和如常。

  賀佟嘆了口氣,繼續道:「祖母她年紀也大了,咱們做晚輩的能順便順著她罷,千萬不要因為小事惹祖母生氣,咱們賀家也是有祖母才走到今天,南風明白麼?」

  賀南風不明白,賀家哪裡靠到邱氏半分,她不過在祖父落難時剛好出現,祖父出於情義不僅娶其為妻還榮華不改,叫一個商戶之女在侯府作威作福多年。前塵賀家破敗,也於她自私狹隘、目光短淺不無干係,她除了生下兒子,哪裡對賀家有丁點貢獻?

  可她不會說,只如從前般點了點頭,神情乖巧。

  到晚間時,紅箋安排了一眾受罰下人起居,方進屋服侍小姐梳洗,便見賀南風已獨自坐在臨窗的貴妃榻上,透過支起的雕花窗子靜靜看著外頭,不知在看遠處隱約漂浮的暗雲,還是近處斑駁的竹影,她岑寂的側臉在黯淡燈光下,顯得與往日十分不同,但具體區別何處,又一時說不出來。

  一旁流雲正小心翼翼地在剪燈花,不時看向小姐,眼眸里有幾分委屈。

  紅箋不由搖頭,流雲這般智慧,真放到哪裡都會吃虧,也只有賀南風能不加嫌棄。這樣多年的陪伴,還看不出小姐是為了護她才那樣說辭,若凡事都要細細解釋才懂,哪能對主子起到半分助益。

  「你先去歇著吧,」她上前接過剪子,向對方道,「今天我來值夜。」

  流雲點頭,緩緩走了出去。紅箋慢慢把燈光挑亮到適度,再用罩子蓋好,方轉身對賀南風道:「小姐,二小姐該過來了,你先洗漱吧。」

  賀南風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依舊靜靜看著窗外,仿佛凝神聽新落下的雪一般。

  「小姐?」紅箋又叫了聲,走上前去,被賀南風示意噤聲,這才看清,對方一直盯著的,其實是窗欞木上一隻茫然亂竄的螞蟻,不時被襲來的雪風吹得瑟瑟發抖,大概正路過時遇到開窗,於是和本來的方向隔斷,便沒能找到去處。

  若非刻意留心,根本察覺不到咫尺近內,正有這樣一個艱難求存的性命在。紅箋微怔,不解小姐為何盯著它看。

  賀南風這時才淡淡一笑,道:「幸虧你方才不在,不然只怕連你也保不住。」

  紅箋知道她對丫鬟挨打之事不能釋懷,便寬慰道:「奴婢們知道小姐心腸,也知道老夫人行事,不會怨懟小姐的,小姐也不必自責。」

  賀南風回頭,靜靜看著對方,映襯著金黃燈光,黝黑的眸子熠熠生輝。紅箋不知是被那雙眼眸的美,還是被深處流出的堅決與溫柔驚到,不禁片刻失神,隨即便聽對方緩緩道:

  「我不會自責,因為自責無用。」

  十歲的女娃說完站起身來,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輕柔接下那隻四處亂竄的螞蟻,小心翼翼放到窗戶另一頭的縫隙旁,看著對方欣喜探索片刻,悄然而去,自己也露出笑容。

  紅箋對此情此景一片茫然,猶豫問道:「小姐,你這是——」

  賀南風又是一笑,回身道:「自責無用,但紅箋你要相信,從此以後,任何人休想再動我疏影閣的一草一木,哪怕一隻螞蟻。」

  紅箋一怔,似乎不解,又似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到:「螞蟻?」

  「對,螞蟻。」賀南風語氣平靜,一字一句繼續道,「從此以後,哪怕疏影閣一隻螞蟻,只要我不想,也沒人能夠掐死。」

  她不能說出實話,否則就會告訴紅箋,凡是前塵不曾加害於自己的,哪怕一隻爬窗而過的螞蟻,也是屬於疏影閣的存在,屬於她賀南風應該保護的東西,她今天沒有做到,以後卻再也不會了。

  她的疏影閣,她的紅箋流雲,她的父兄,她的賀家,還有,她的夫君。既然重來一次,前塵之過,便該一一補償。而那些加害過的,自然也要一一還回去。

  紅箋愣在原地,一時間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那樣溫和柔順的三小姐,會說出這樣強勢的話來。然並沒有多餘時間思考,外頭已有腳步聲,隨即就是一張滿面笑容的臉從門口出現。

  「三妹妹,我來啦——」

  她還未回神迎接時,便聽身旁賀南風早已含笑開口,親切又溫柔地喚了聲「二姐」,仿佛剛才一切都只是她的錯覺。

  小姐是變了,她想,這幾日夢魘後,忽然就變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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