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邱氏
2024-06-06 01:05:32
作者: 長亭落雪
文敬候賀佟四十來歲,一身仙鶴文官青衫姿態挺拔,揭去紗帽的頭頂玉冠束髮,比起其他中年男子長相,劍眉星目外又多了幾分文人特有的俊秀氣息,即便因為擔憂女兒眉頭緊鎖,依然難掩名家貴子獨特風采。
甫一進屋,流雲便為對方接過大氅掛在一旁,就聽他問詢道:「小姐可好了些?」
流雲點頭,回答:「小姐剛喝了藥,沒再掉淚,也沒那麼冷了。」
賀佟明顯大鬆一口氣,還是快步往裡走來,果見賀南風神情好了許多,自己面色便也緩和不少。
「爹,你回來了。」賀南風已換了身淺碧色羅裙,雖然因為乏力依舊靠著床頭,眼神已比之前清明,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容,帶著少女輕柔和晚輩孺慕,看得賀佟心底溫暖。
這就是自己一直疼愛的小女兒,總是那麼美麗聰慧,溫柔體貼。他傾身坐在床邊,關切道:「今日可好些了。」
賀南風點頭,順勢依偎在對方懷中,把臉深深埋在賀佟的衣領下,輕輕摩挲著,賀佟便忍不住發笑,拍了拍她的背道:「都是大娘子了,還這樣離不開爹爹麼。」
賀南風也笑了,抬眸道:「南風再長大,也是爹的小女兒,爹可不許把南風拋開。」
說到拋開,她確實,被拋開過。
前塵她不顧旁人勸阻與宋軒私會的事傳開,惹得朝野市井一片非議,成為世人笑柄時,賀佟也曾,險些真的將她拋開,拋給一個祖舅家素不相識的表哥,從此離開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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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雖說當時無奈之舉,到底還是叫賀南風傷心的,此刻想起也禁不住鼻頭一酸,險些便又落下淚來。
賀佟察覺女兒情緒轉變,以為不過小孩心性捨不得父親,心底越發柔軟,安慰道:「爹肯定不會拋開我的南風。」
「真的?」
「真的。」
「就算山無棱,江水為竭,天地合,也不會拋開麼?」
這首「上邪」是漢朝時候表達誓言的詩,賀佟一面驚於她這樣認真,一面又忍不住因為兆京內外只怕再找不出第二個,如他小女般年紀輕輕便滿腹詩書的世家小姐而暗自滿意,於是寵溺地舉手作誓狀道:「對,就算山無棱,江水為竭,天地合,爹也不會拋開南風。」
賀南風這才又溫柔地笑了,雖然對方並不知這些簡單的許諾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但重來的一切,哪怕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諾言,對歸來的她,都彌足珍貴,都是慰藉。
賀佟繼續道:「爹今日向皇上告了假,之後幾天都在家裡陪你。」
「謝謝爹。」賀南風心頭一暖,又靠近賀佟懷裡。
「你綰姨娘也跟爹說了,讓你凝雪姐姐夜裡過來相陪,就不會再做噩夢。」
姨娘綰雲生的賀凝雪與賀南風同歲,平素和生母一起住在月暉閣,性子機靈討喜,卻總教從前的賀南風覺得諂媚俗氣。前塵對方命好,在賀家破敗前便嫁了人,之後如何,賀南風也未曾了解過。
綰姨娘在父親面前唯唯諾諾體貼乖巧,對自幼喪母的賀南風也是多加關愛,若非前塵名聲掃地、失勢落魄時那番高高在上的挖苦嘲諷,賀南風還一直以為她真的心地和善。
前塵啊,醉心詩書的賀南風實在不曉得怎麼看人,也不曉得怎麼做人,一個不懂真實人間的懵懂少女,即便讀再多的書,明再多的理,也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世界罷了。
賀南風暗自一笑,回過神來,綰姨娘母女著實俗氣,又難掩小人行徑,卻到底不過身份太低謀求自保而已,並非多麼大奸大惡,何況最後也因為賀家而受牽連。
疏影閣有這麼多丫鬟在,哪用旁人相陪。如今府里傳言惡鬼附身,對方敢於靠近,不過想借著自己謀求父親寵愛,她便順勢為了便罷。
於是爽快應答道:「那感情好,爹要代南風謝過綰姨娘。」
賀佟對這樣回復十分滿意,摸了摸賀南風的頭,滿目寵愛:「爹的南風,真是這世上最乖巧的孩子。」
她確實一直都乖巧的,直到遇見宋軒,那舉世無雙的玉檀公子,從此無法自拔,讓父兄傷透腦筋。轉念想來,或許也是多年溫和乖巧壓抑太久,一時間悉數湧出了吧。
賀南風笑了笑,沒有說話,隨即聽屋外流雲道「老夫人來看小姐了」,便不由微微出神。
說到壓抑,如果前塵醉心詩書不問世事的賀南風,在閨閣中有何意難平,便是這眼下進門之人了。
賀家爵位是北燕開朝皇帝所封,歷代相傳,但其中也不乏兄弟爭鬥,於是祖父當年曾迫於形勢逃亡民間,後來東山再起才成為新侯。而祖母邱氏,便是在流落期間所娶的糟糠之妻。
邱氏本是商家之女,身份不高,忽然一躍成了文敬候夫人,大抵心底是惶恐又自卑的,卻因為自卑,便更想顯示權威,故而對府中一切都要牢牢掌控,容不得半分違逆。一面是怕夫婿離心對妻妾鐵血手腕,一面連自己兩個兒子的婚事也要全按自己心意,比如大伯賀傳那看著老老實實的妻子鄭氏,之所以能娶進賀家,也不過因為好拿捏而已。
賀南風不知自己的母親當初是如何反抗祖母權威,如何讓她覺得受盡威脅,反正即便對方依舊死去多年,往昔芥蒂依舊延綿不斷,僅是一副相似的容貌,使得她堂堂嫡女,成為做不受老夫人喜歡,甚至極其厭惡的存在。每回稍有差池,便會用她過世母親來對賀南風進行責罵,說她果然繼承了她母親的骯髒血脈云云,言語不堪入耳。對於此事賀佟也曾試圖勸解,但幾次無果後只得作罷,畢竟百善孝為先。
前塵賀南風名聲敗壞時,便是她暴跳如雷,責令賀佟迅速將自己遠嫁給邱家的一個晚輩,據說還是個多年殘疾,不知想羞辱賀南風,還是羞辱賀家,總之在關押的柴房裡又是一番污言穢語的羞辱,句句不離過世的文敬候夫人,一個本該德高望重的慈祥長輩,賀南風的親生祖母,那一刻醜態畢現,叫賀南風之後每每想起,便覺得心裡生寒。
今時重來,這個祖母在受堂姐賀雪嵐挑唆,說她被鬼附身的幾日避而不見,若非父親攔著,早派人將她趕進寺廟驅邪,生怕對自己有半分不利,可以想見,平素看向疏影閣的眼神中,應當都全是嫌惡,便如此刻進門時不經意間的流露一般。
到底還是不夠決然,一面厭棄自己,一面又不能叫兒子覺得無情,還是得親身前來假意探望。賀南風暗想,心底不由發笑,臉上卻絲毫不顯,依舊平素溫柔乖巧的模樣,弱弱叫了聲「祖母。」
邱氏卻似察覺她一閃而過的神情變幻,轉眼見對方一如從前,不過臉色更蒼白些,便以為自己看錯,顧及兒子在旁,淡淡應了聲。卻看著那張雖然年幼,雖然尚在病中,卻已如花般含苞待放的美麗面容,又不禁心生怒意來。
這丫頭生得真跟她那賤人母親相像,一副故作低眉順眼卻專勾男人魂魄的臉。她想著,神色更冷了些,看向父女二人道:「三丫頭都十歲了,還跟父親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賀佟笑道:「這不是還在病中麼,再說就算一百歲,也是父親的小娃娃。」
嘴上這麼說著,卻還是輕輕站起了身,大抵不想連累女兒遭母親責怪。
邱氏並不接兒子的話,鼻間輕哼一聲,不置可否,片刻,又道:「我聽說你向皇上告了假。」
「是。」
雖然不提,邱氏也知他是為了賀南風夢魘的事,眉宇里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之意,道:「年底祭禮事多,你身為祭酒不做好正職忝居後宅,不是辜負了皇上厚愛麼?小女兒家做個噩夢哭哭啼啼,有什麼大要緊的,你母親當年陪你父親南北奔波時候,沒有一夜安眠,還不是好好活到今天。」
賀佟道:「母親教訓的是,其實也是皇上顧念兒子近來辛苦,讓兒子回家休息幾日,母親不必憂心。皇上還囑咐道,讓兒子有時間多陪陪母親大人,說您是大燕女輩持家楷模,萬不能因為朝事慢待。」
這已是在盡最大努力緩和祖孫關係了,以賀南風前塵從夫君口中對景帝的了解,他根本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但這樣的編排確實有用,眼見著邱氏眉眼便滿意了幾分,連看賀南風時也沒有那麼凌厲了。
她忽然想到,前塵的她從來聽不出這話里玄機用意,即便詩書滿腹,博古通今,也不過一隻草包而已。就像對邱氏,也只會覺得害怕救避而遠之,從不會探究一切緣由,或者自命清高的賀三小姐,從不屑於探究人情世故。
真蠢,難怪害人害己,活該一死。
思及此處,溫柔眸光不及眼底,化出幾分冰寒冷意來,抬頭時卻又盡數散去,淡薄得毫無痕跡,柔聲道:「祖母德高望重,確實是兒女輩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