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雪俱還

2024-06-06 01:05:30 作者: 長亭落雪

  清冷日光下,飛雪似楊花飄灑。

  朱門重重里,路人指道文候家。

  積雪覆蓋的花園小徑人來人往形色匆匆,兩個媽子一個拎著碳爐、一個拽了笤帚簸箕險些撞在一處,抬眸見時同院數人,便眼神問候過又輕聲交互道:

  「還哭著呢麼?」

  

  剛從院子出來的那位臉色無奈,點點頭回答:「又開始哭了,要見大公子,你說大公子還在寒山書院進學,哪能這麼快回來?可三小姐那一張小臉哭得都沒了血色,聲音細細跟只小貓似的,叫人看著怪心疼。」

  「怎麼突然就著了夢魘呢?」前者接話,也是微微皺眉,將碳爐換了只手拎著歇一歇。

  那笤帚簸箕的表示自己也不知:「好在侯爺又快下朝了,唉,我見他今早臨行前來院裡看望三小姐時也是一臉擔憂,腳步都不順。」

  往年三小姐最喜歡玩雪了,誰能想到就在歡歡喜喜迎接兆京初雪的時候,一晚睡去卻忽然著了夢魘,一連幾天跟丟了魂兒似的,覺也不睡,藥也不喝。三小姐自幼沒有母親,對身邊的丫鬟婆子都親切溫柔,她們這輩兒老人都打心眼裡喜歡又心疼。

  「唉。」

  兩人再感嘆一句,各自往該去的方向去了。

  碳爐剛拎進院就被貼身大丫鬟接過,匆匆往小姐閨房添火,其間左右忙碌的人,也都是眉頭不展的模樣。

  綠色衣裳的丫鬟正加了炭要扇火,被身邊看著年長几分的紅衣少女止住:「別生了,再生幾堆碳火屋裡就透不過氣了。」

  「可是小姐還在發抖。」

  已經裹了三四床被子,又有丫鬟抱著,還是瑟瑟發抖,一張小臉凍得蒼白。

  紅衣少女眉頭緊鎖,頓了頓,回答:「小姐那不是凍的。」

  「那是怎麼。」

  「是傷心。」

  「傷心?」

  紅衣少女輕輕「嗯」了聲,回頭看向裡屋的方向,沉寂片刻,繼續道:「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傷心的一雙眼睛,在大人身上都沒見過,更別說一個才十歲的孩子。」

  綠衣丫鬟一怔,也看了過去,半晌,諾諾道:「紅箋姐姐,你說,我們小姐會不會真的像飛霞院裡說的被人附身了……」

  飛霞院是堂小姐賀雪嵐的院子,三小姐夢魘的消息一出,她院裡丫鬟便四處散播說被不知哪裡來的惡鬼附身了,叫整個文敬候府都心有戚戚。

  紅箋凝眉正色,訓斥道:「別處來的惡鬼會記得我叫紅箋你叫流雲?三小姐只是做了噩夢,她從來善良溫柔,難免傷心罷了,你是自幼在身邊的,怎麼也聽人胡說。」

  流雲連忙認錯噤聲,見一旁安神的藥熬好,便小心盛了交給對方。

  紅箋又用瓷碟放了幾顆蜜餞,以黑檀托盤端著往屏風進裡屋,就見賀南風依舊裹著被子斜靠在豎起的長枕上,一雙眼睛因為流淚太多腫得跟核桃一般,雙頰慘白不見半分血色,身旁站著新來不久的二等丫鬟水香,也是滿臉的擔憂。

  「小姐,咱們喝藥吧。」紅箋道,試探著靠了過去。

  賀南風聞言抬眸,似比四天前平靜了不少,眼中的悲傷卻依舊未減,沉默片刻,又有淚水滑出。

  「小姐。」紅箋是真的心疼,又不知該如何分擔她的痛苦,連忙將托盤遞給水香,自己坐到床邊將賀南風瘦弱的身子緊緊抱住。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覺得自己肩頭被對方淚水浸濕,才坐正地看著小姐,「咱們喝藥,喝完就不哭了。」

  喝藥怎會不哭呢,傻瓜。賀南風心想,一面看著她,止不住地繼續滑淚,一面心底無限溫柔。

  「紅箋,」她緩緩道,聲音極輕,卻又很清楚,「現在是哪一年。」

  這個問題五天裡小姐已經問了不下二十次,但紅箋還是耐心回答:「和光二十二年。」

  這一年,賀南風十歲,父親文敬候賀佟每日下朝,都會抽出半個時辰陪她讀史記漢書三國志,後來祖母認為女孩子家不該看這樣的書籍,便改為請繡娘教習女紅,父親覺得過意不去,便替她買了一把雪絲團扇,吊著上好的白玉墜兒,此刻正斜放在前。

  「我爹爹是誰。」

  同樣的問了不下二十次,紅箋繼續回答:「老爺是以才氣名於天下的文敬候賀佟,在朝中兼任國子監祭酒,文華殿學士。」

  和光是燕帝凌祁的第二個年號,在和光十九年時,父親賀佟隨駕往泰山祭天時一篇登高賦揮毫而成,氣勢文采舉世無雙,深得和光帝賞識,於是擢升為最年輕的大學士外,還做了國子監祭酒,掌皇朝太學,賀家風頭一時煊赫。

  賀南風點頭,岑寂片刻,依舊問道:「我是誰。」

  紅箋眉眼溫柔,看著對方道:「小姐你是侯爺最寵愛的女兒,是聞名兆京的賀家三小姐賀南風,小姐你自幼隨侯爺飽讀詩書,聰慧有禮又溫柔善良,是這世上萬里挑一的女子。」

  可她不知,便是這樣一個自幼知書達禮溫柔聰慧的小姐,讓賀家在權力爭奪的風波中全軍覆沒,讓才名天下的文敬候犯下謀反大罪,被戮於西街鬧市,讓意氣風發的兄長從貴公子淪為罪臣,衣衫襤褸四處逃亡,也讓這屋中的紅箋、流雲和一眾丫鬟受到牽連淪為官妓,漂泊他方。

  水香是不算的,她早有自己的籌謀,但賀南風此刻並不想思慮這件事,只淡淡看了對方一樣,繼續望著紅箋:

  「我兄長賀承宇,他在哪裡。」

  「大公子如今正在太華上寒山書院進學,明年要考取貢生,如今年關不遠,應當很快就寒休回府了,小姐不必擔心。」

  賀南風叫南風,因為生於五月,古詩云「星火五月中,景風從南來」,又雲「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大抵是父親對那早逝母親真情所在,故而喚名南風。

  而大公子賀承宇,則是因為賀佟素來喜歡楚辭,所以長子無論喚名或是小字,都取自屈原詞句,其承宇二字便出自九章一篇「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賀佟子女不多,唯有賀承宇同賀南風是親生兄妹,另有兩個姨娘,一個生了二公子賀玄文和大小姐賀清嘉,一個生了二小姐賀凝雪。此外還有堂兄弟姐妹五六人,都是大伯賀傳所生。

  賀承宇今年十四歲,春天臨行前向賀南風許諾,每個月會寄回一封書信,如今都放在妝奩的隔層里,賀南風用芸香護著,生怕有半分損壞。兄長那頭雖然人未回來,卻早送了當地土儀和一眾小物件給妹妹,前幾日沒吃完的清甜冬棗還放在外屋裡,水香手中托盤裡的蜜餞,也是不久前收到的……

  這一切都那麼清楚,又那麼真實,將賀南風自甦醒而來的痛苦一點點減去,將喜悅一點點充溢。

  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

  她從夫君墓前死去,又在自己的閨房重生,她從殘破的二十二歲,又回到了十歲年華。

  她還沒有遇到宋軒,沒有辜負夫君,沒有害死賀家,哪怕眼前一景一物都勾出心底無限傷悲,在慢慢確認事實的過程里,即便總有止不住的淚水,但她好開心,又是愧疚與痛苦,又是無限的喜悅,以至於無法用言語表達,只能不停哭泣。

  父親慈祥而擔憂的臉,在噩夢之後那樣真實的出現,多年不見的紅箋流雲,也那樣真實地陪在身邊,她一開始害怕如果睡去便會消失,可還是支撐不住昏睡幾次,無人知曉發現醒來他們還在時,心底有多麼驚喜。

  這是最後一次確認,那些問紅箋的所有問題,她知道,不管是因為什麼,是否上天眷顧,她是真的回來了。

  少女蒼白的臉上忽然勾勒淡淡笑意,一如往昔溫柔美麗,卻又總覺得多了什麼,然而紅箋並不能分辨清楚,便看得微微一怔,關切道:「小姐?」

  賀南風搖搖頭,從層層被褥里自己慢慢伸出手來,將臉頰未乾的淚水輕輕揩去,神情比之前平靜了許多:

  「爹是不是就要回來了。」

  紅箋點頭。

  這幾日她夢魘難息,讓賀佟也寢食不安,今早來時雙眼裡血絲遍布,看得賀南風心疼不已。按理說年關前他要主持很多祭禮宴集之事,可為了照顧女兒還是打算今天便去向燕帝請假,回來陪伴賀南風。

  前塵往事,她讓父兄受盡折磨,如今歸家重來,怎能叫對方繼續憂心呢。賀南風岑寂片刻,抬眸道:「把藥給我吧。」

  紅箋驚喜不已,探手覺得藥涼,便讓水香去溫了一遍,賀南風果然就著蜜餞喝得一滴不剩,又吩咐流雲伺候著洗了臉,雖然還是面色蒼白,像剛生一場大病般,但眼眸里已多了幾分神采。

  這廂剛弄完,便聽外間丫鬟道,侯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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