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姐妹
2024-06-06 01:05:36
作者: 長亭落雪
不知是湯藥之效,還是侯爺休假的寬慰,或者二小姐賀凝雪的悉心陪伴,總之三小姐的夢魘之症,自那晚以後便未再犯。又幾天修養調息,面上雪色也恢復了不少,還是一如往日的溫和乖巧,剛能動身,便同二小姐一道早早往上院向太夫人請安。
其實除了紅箋,這幾日相處下來賀凝雪也隱約察覺,這個三妹與往日有些不同。從前的賀南風雖然也溫柔,卻不會這般跟她親切,每回她對祖母和父親溜須拍馬,對方便會嗤之以鼻,故而眼底總有幾分高高在上的輕視在,叫她和綰姨娘母女時常想起,便如芒在背。
而現下的賀南風,居然能與她閒話到半夜,就算盡聊些家長里短有的沒的,好似對她的,對這賀家其他人的生活十分感興趣,要將之前錯失的都補回來一般。
賀凝雪本來對姨娘提議心有戚戚,雖然確實能向父親展示姐妹情深吧,又確實怕過來受嫡女冷眼,她雖被綰雲從小教習,卻到底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萬一忍不住與賀南風對峙,豈非得不償失。結果幾天裡居然十分愉快,賀南風連她無意提起喜歡荷花花樣都記住了,今早醒來時見枕頭邊放了對方的謝禮,正是一支上好的羊脂玉蓮花髮簪,聽流雲說,是三小姐特意吩咐從柜子里找出來送給二小姐的。
她不由得一面受寵若驚地惶恐,一面又陷入懷疑對方別有所圖的深深不安中,豈知被賀南風一眼看破,向她淺淺笑道:
「之前與二姐相處得少,如今才發覺原來家中姊妹比外人要親近多了。」
賀凝雪恍然大悟,自己除了是賀南風二姐外,並無其他身份能讓對方覬覦的。到底是個十來歲的女娃,還是需要同人親近說點體己話罷了。然又忽然想起「外人」兩字,便試探道:
「柳小姐惹妹妹生氣啦?」
賀南風從小到大,與府里姐妹不甚親近,偏偏交好一個侍郎家的小姐,叫做柳清靈,隔三差五就要見上一回,有什麼好物也必定分給對方,就在著夢魘前,還與柳清靈約了冬至出遊。
可就是這從來交好的柳清靈,在她被迫做仇人妾室時,身著正妻紅衣趾高氣昂前來羞辱。
「賀南風,你知道麼,我從小到大每次陪在你身邊,每次看你讀書習文,看你風花雪月的時候,我都在心裡憋著笑,笑你是天下最蠢的女人。但凡順著你說兩句,你就任由我來操控,你太蠢了,一簡直個飽讀詩書的草包,就你還想嫁給玉檀?你不知道吧,從你們第一次見面,就是我跟玉檀商量好的,他也知道你蠢,知道你會為了他,為了你異想天開的愛情,把他想做的事都做了……」
玉檀,是護國公府四公子宋軒的小字,就是那個她錯付前塵的男人。賀南風也是那一刻才知曉,原來自幼身邊就盤了條毒蛇,在此之前,她即便知道柳清靈嫁給了宋軒為妻,居然還傻傻相信對方迫不得已的說辭。果真的蠢的,前塵那個自命清高不諳世事的賀南風啊,實在是蠢。
「沒有,」而今的她眉目如常,溫柔笑了笑,回答道,「靈兒再好也是外姓,到底比不得同根姐妹。」
賀凝雪對這話將信將疑,但明白無論真假,賀南風這樣親近自己總是沒錯的,於是坦然承受。
兩人各披了一件兔毫大氅,丫鬟在背後撐著傘,冒雪往上院而去。一路雪裡紅梅與山茶初開,凌雪而放甚是美麗。不消半盞茶時間,便到了邱氏的紫蘅院外。
門口遇見大姐賀清嘉,比賀南風大了近三歲,正快到談婚論嫁的年紀,照理說文敬候府風頭正盛,賀家小姐要討個好婚配不難,只可惜她生母是個姨娘,父親賀佟又不甚上心,所以年來交際半歲有餘,也沒個合適的人家上門。
於是賀清嘉明顯學乖了,決定另闢蹊徑,想通過得老夫人邱氏歡心來謀高嫁。如果說綰雲賀凝雪母女還會在賀佟與邱氏之間搖擺討好的話,那麼賀清嘉與她的姨娘安素則已決然靠向邱氏,故而賀南風生病這幾日,賀清嘉身為長姐,卻只不咸不淡地前來問候過一次而已。
安素母家世代小官,如今還是靠賀家的關係才略有起色,給不了什麼助力。本就是邱氏為了打壓賀南風母親雲氏,才勒令賀佟娶進門的,如今又年老色衰,明顯扶正無望。借子女想長輩某個安生立命,也無可厚非。只她們不曉的事,自己對邱氏再好,於對方眼中也不過是姨娘庶女,跟丫鬟下人無甚差別。
前塵賀清嘉便是看錯了這點,總以為她有老夫人寵愛,於是對夫家挑三揀四,一拖再拖,直到賀南風出嫁前,她居然還待字閨中。也就在那時,所有人將自己視為賀家恥辱的時候,這個平素毫無交集的大姐,獨身到關押的柴房向她道:
「天下就是一片叢林,要想活到最後,便要同最強大的猛獸的結盟。」
所以她在賀家選擇了身份最高的老夫人邱氏,可她說完又嘆了口氣,大抵在文敬候府之外的叢林,她還沒有找到那依靠的猛獸。畢竟女人嘛,若是仰仗了最強大的男人,才算此生無虞了。所以來探望賀南風,或許也有幾分同病相憐在。後來賀家破敗逃亡,據說她被山匪劫持,老夫人卻棄而不顧,叫她不堪受辱含恨自盡了。
賀南風想著,心底對其並無半分怨念,於是笑容輕柔地喚了聲「大姐」,又管一旁安素喚了聲「安姨娘」,叫賀清嘉詫異不已。
一邊安姨娘卻惶恐得很,連忙屈膝作禮,恭恭敬敬回了聲「三小姐。」
這個嫡女從來都知書達禮不假,看她們的目光卻未曾這樣親切過。賀清嘉柳眉微促,打量著對方,片刻道:「你身體好了?」
賀南風「嗯」了聲,忽而嘟起小嘴,帶了幾分委屈道:「南風這幾日,總想起小時候大姐帶二姐和我在城郊莊子裡撲蝴蝶,我被蟲子咬哭了,大姐便拿著網追出半里路,也要將那隻甲蟲抓回來受罰。可現在大姐總不來看望南風,可是南風做錯了什麼?」
賀清嘉一怔,似未料到小時候的事她還記得,更未料到她會這時候提起。
賀家因為邱氏母族的關係,在兆京乃至整個北燕都有不少私產,其中一處物產頗豐且精緻極好的城郊莊園分到了賀佟名下,幼年夏熱時賀佟便會讓安素帶著姊妹三人往莊子裡避暑。那時年少懵懂,也沒什麼嫡庶尊卑的概念,賀清嘉便以長姐姿態照顧兩個妹妹,也算一段單純快樂的時光。後來各自漸漸生疏,姐妹之情也流於表面禮貌來往,高高在上的嫡女南風,幾時這般小女兒態地向姐姐說過話。
她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道:「哪裡的事,三妹多想了。大姐不過是近來也身子不爽,怕打擾妹妹而已。」
畢竟沉疴難愈,她現下如此防備字自己,賀南風絲毫不覺失望,何況在安素母女眼中,若親近她,便要與邱氏隔閡,即便賀清嘉姐妹情分還在心裡,也不會表現出來。於是依舊淺淺笑著,姊妹三人一齊進院,剛跨過門,便聽得裡頭真真爽朗笑聲。
看來大伯家的姊妹們,已經早到了。賀南風一笑,微微停步伸手牽了牽雪白鶴氅的系帶,姿態挺拔往裡走去。
前塵的賀清嘉與賀凝雪不曾對賀南風有幫助,卻也沒有什麼過於的傷害。便是姨娘綰雲惡毒的嘲諷,對歷經過生死的賀南風而言,也不值一提。如果說一隻疏影閣的無害螻蟻,今生都該維護,那麼這兩個姐姐,也是屬於賀家她應該保護的存在。但另外這幾人,卻又不同了。
先文敬候賀光前後一共七八個子女,其中長大成年的不過三人,便是大伯賀傳、父親賀佟,還有遠嫁西北的姑母賀媛。其中兩個男丁都是正妻邱氏所生,至於另外妾室的孩子為何紛紛夭折,為何那遠嫁的姑母從來不曾回過娘家,並不難想到原因。或許祖父年老時心病難醫,抑鬱而終與此也脫不了干係。
而伯父賀傳本是嫡長子,卻因為醉酒失言,詆毀朝綱又冒犯燕帝,險些貶為平民,雖然靠祖父求情只降了官職,但世子之位還是落到次子賀佟身上。所以賀南風現在是文敬候府名正言順的嫡女,而同樣正妻所生的賀雪嵐同賀秋蓮卻不是。如此變數對方怎會甘心呢,於是賀雪嵐幾人自幼便對賀南風嫉恨不已,邱氏之所以那般厭惡她,只怕也有堂姊妹添油加醋的原因。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前塵賀佟被污謀反,便是伯父賀傳所謂「大義滅親」前往揭發的,而為支持罪名作為證據的來往書信,則都由賀雪嵐幾人從後宅搜羅杜撰。他們一家,都早為父親奪爵的報復做了準備,連自信如此的老夫人,也在最後一刻才知曉,那素來老老實實極好拿捏的兒媳鄭氏,竟是背後攛掇丈夫謀害親弟的人。
真是蛇鼠一窩、沆瀣一氣,老夫人那般行事為人的,能看重什麼好人。賀南風進門時也難免懷疑,自己的父親和兄長是如何在這般污穢的血脈傳承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自己不禁暗笑,叫念頭一閃而過,隨即眉目溫和地走入這祖孫歡笑中,滿懷尊敬地叫了聲「祖母。」
邱氏依舊不喜見她,冷冷叫婆子賜座後,便再未搭理。賀南風也不以為意,端端正正坐下吃茶,然一旁堂姐卻並未打算放過,向她笑吟吟道:
「南風妹妹這回病癒,倒顯得越發標緻了。」
賀南風知道對方意欲何為,不漏聲色回答:「堂姐說笑了,南風還小,哪能跟姐姐們比。」
賀雪嵐淡淡一聲冷哼,將聲音提高了些,繼續道:「可不小了,就看妹妹手上這隻和田玉鐲,只怕也要兩三百銀子,姐姐年歲空長,還未見過其他人戴過這樣好成色的呢。」
在此時的賀南風眼中,對方不過十二三歲女娃,修行到底不夠,所以言語裡嫉妒表現這樣明顯。一面提醒老夫人她年紀不大資費卻多,另一面又因那鐲子本是賀南風親生母親雲氏所有之物,不提還罷,一經點出,老夫人便心有橫刺,對她更不順眼,聞言果然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