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狼窩
2024-06-04 12:01:45
作者: 十年臥雪
元載一落座,便開始滔滔不絕。
「這醉香樓,可不簡單啊。去年千秋節,他們的廚子還給聖人做過膳食。所以李郎你看,這葫蘆雞,色澤金紅,皮酥肉嫩,香爛味醇,筷到骨脫。實在是雞中極品。」
說完,元載還動手給右手不便用力的李縝夾了一塊雞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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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妙品。」李縝試了,立刻讚不絕口。
元載給兩人各倒了一碗酒:「我聽說,這葫蘆雞背後,還有一段欽事呢。」
「哦?還請元兄賜教。」李縝強忍著疼痛,雙手一起給元稹倒酒。
「坊間傳聞,這葫蘆雞是韋陟家的廚子所創。而且,為了這道菜,還死了兩個廚子?」
「還死人了?」李縝登時覺得,碗中的雞肉不香了,「這道菜有何玄妙,竟然如此可怖?」
「非也。這韋涉想吃雞,第一位廚子就用先清蒸,再油炸的方法來製作。結果韋陟嫌雞肉太老,竟下令將廚子活活打死。第二位廚子就先煮,後蒸,最後油炸。結果味道是對了,可雞卻已經骨肉分離,韋陟認為廚子偷吃,一怒之下,又將廚子給打死了。第三位廚子吸取教訓,先用細繩將雞捆起來,而後先煮,後蒸,再油炸,這才有了這連聖人都誇口稱讚的葫蘆雞~」
李縝無言以對,儘管死在他手下的人,早已不少,但李縝還是不能接受,這種隨意剝奪他人性命的做法。
元載看似沉寂於講述,但其實一直在觀察著李縝,因此他一見李縝臉色沉重,便立刻改了詞:「是啊,李郎,你我不就像這兩個冤死的廚子嗎?終日忐忑不安,都不知道哪天惹著了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而且,我們還不如這兩個廚子呢,人家起碼還試出了葫蘆雞這道名菜。我們,誰還記得啊。」
「元兄說得對,這碗,我敬元兄。」
「好好。」
飲過一碗後,元載又嘆了口氣:「李郎啊,別看我現在是京官,可在這長安的每一步,可都是陷阱。你看這個,官袍都沒換呢,事情就找上門來了。」
元載竟然直接拿出了那封信,在李縝面前攤開。
這信中的內容,除了表示元載將右遷大理評事外,還交代元載,務必將岑參的案子,辦得明明白白!
「元兄,這是怎麼回事?」
「李郎也不知道嗎?」元載打了個酒嗝,反問。
李縝當然搖頭:「我只負責送信。」
元載又灌了兩碗酒,而後才半眯著眼,貼近李縝道:「這岑參,是吉溫拿的,意圖從他嘴裡撬出,東宮私通邊軍的實證。哪曾想,被楊釗和宮裡聯手施壓,截了去。」
「岳父是東宮的義兄,朝野中都以為我是東宮一黨。」
李縝尚能自由活動的左手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元兄,縝匹夫,不敢聽這些。」
「哈哈哈哈~」元載雙手握著李縝的左手,「無妨~你我相見,便是有緣,今日又有好酒,我正好一吐心中的不快。」
「好歹毒的人啊,讓我來審這案子,判岑參有罪,便是得罪了岳父,往後猶如喪家之犬。判他無罪,便隨時可被扣一個『勾連』的大罪,你說我該如何是好啊!」
李縝雙唇緊閉,腦海中一遍一遍地複述著九懷的教誨:別人對你知道的越少,你的能量就越大。
「李郎啊,如今我就要做那兩位先死的廚子了。你就在邊上好好看看,如果我死了,就從我身上吸取教訓,希望你能成為那第三位廚子!燒制出這道令聖人都稱讚的名菜。」
元載說完,用手帕擦著臉,泣不成聲。
兩人談了大半個時辰,方才依依惜別。李縝堅持對半結帳,而後又婉拒了元載送他回去的提議。
李縝剛走,一個家丁便附在元載耳邊道:「阿郎,這李郎來路不明,又對我們心存牴觸,你就對他吐露這麼多,是否不妥?」
元載哈哈大笑,而後神色一厲,臉上哪裡還有半分醉意:「愚蠢,無論他如何牴觸,只要他將我的話轉述一遍,那背後的人,就會有所動作,他動了,我才能知道,該如何做!」
李縝並沒有立刻回去找九懷轉述情況,而是返回安善坊,將元載的話,用墨寫在麻紙上,再混進《鶯鶯傳》的書稿之中,準備以後一併交給九懷。
剛剛寫好,荔非守瑜便走了進來,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塊竹片:「大哥,按照你的吩咐,我打探到了一些鐵勒幫的消息。」
荔非守瑜自從在迎春樓因不會字而闖了禍後,便下了苦功來認字,到現在已經能寫出自己看得懂的字了,這可幫了他大忙,要不然他是記不住這許多消息的。
「這鐵勒幫,是開元十年前後冒出來的。初時只在懷遠坊,後來拓展到西市,三年前,整個長安的小鋪子,不給他們錢的,都會被刁難得干不下去。所以坊間傳言,現在長安城裡,鐵勒幫比官府還管用。」
李縝眼眉一挑,但也不覺得有多奇怪,因為長安能管事的官太多了,相互掣肘,有的事情找官府還真不如找幫派。
「可知背後是何人?」
荔非守瑜皺著眉毛,在麻紙上找了許久,才道:「一個叫羅思遠的道人。」
「羅思遠?」李縝皺眉,一時間想不起此人是誰。
「坊間傳聞,當年他曾與金剛三藏比試法力,金剛三藏召來金龍,他則直接將金剛三藏帶到了月宮,數日後方才折返。」
李縝並不覺得,一個以仙風道骨自居的人,能放得下身段,來操控幫會,除非,這是受人指使。
「大哥讓我打聽這鐵勒幫,可是準備與他們接觸?」
李縝點頭:「小店馬上要開張了,不跟鐵勒幫接觸,可不行。」
儘管李縝等人都是金吾衛,但正如前面所言,長安官多,是非更多,光靠金吾衛的身份,可能還真鎮不住。
鐵勒幫在安善坊的頭目,叫張方,明面上的身份是一間鐵器鋪的老闆,膀大腰圓,身高七尺有餘,左臉頰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不過他的人比看上去好說話得多,交談的過程中也一直和和氣氣的,因此沒什麼波折,事情就辦妥了。李縝每月給他三百六十錢,而張方則保證,沒有人會到小店那裡去生事。
事情辦妥後,李縝便回去當差了,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前往迎春樓與九懷相見。
九懷很記仇,李縝這次來,不僅沒給他好臉色,就連禮節性的茶和胡床都沒有。
「我把信交給元載了。」李縝見九懷這樣,識趣地退到五步開外,「他說了很多話,我都寫在紙上了。」
「他昨天就授官了,但立刻告了半月病假。」九懷放下手中的麻紙,總算看了李縝一眼。
李縝心中沒了底:「這對岑兄是福還是禍呢?」
「你今天才來見我,不就是為了拖延時日嗎?」
李縝見被人看穿了心思,索性不再隱瞞:「元載跟我說,他當大理評事後,第一件事,就是審理岑兄的案子,他拿不定主意。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這樣。」
九懷瞪著李縝,片刻,邊嘆氣邊搖頭,接著從食盒後推出一隻黑色托盤,托盤上,是兩隻黑牛皮護腕。她點了點護腕,又指了指李縝。
李縝的心神,激盪中帶著幾絲懊惱。
「謝謝。」
九懷別過臉,看著地板,良久才嘆道:「既已深受皇甫將軍器重,待在隴右不好?偏要來長安。」
李縝心道,這長在長安的人,果然不知邊地的苦楚,於是沉聲問道:「你殺過人嗎?」
九懷舉起兩隻食指,先比了個「十」字,再收起左手的青蔥。
「十一個?」李縝有點吃驚,但還能保持平靜。
「十一歲。」
「那你應該知道,每天睡覺前,有多痛苦。」李縝退後幾步,靠在牆上,「那些被你殺死的,在你面前被殺死的。」
「久戍邊疆的人,都以為逃到長安,就能解脫了。其實,這裡也一樣。」九懷搖搖頭,左腳輕輕將一張胡床從案幾下勾了出來,推向李縝,「坐吧。」
「不一樣!」李縝連連搖頭,「我到長安許多日子了,刀都沒出過鞘。」
李縝其實被九懷說中了,因為對李縝而言,長安,不是國都,而是精神上的寄託,如果連這寄託崩塌了,那麼自己從前,現在,以後又是在為誰而戰呢?
「這裡富庶,繁華,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李縝頭枕在左臂上,那積壓了三年的淚水洶湧而出,「
車轔轔~
耶娘妻子走相送~
馬蕭蕭,
牽衣頓足攔~道!哭!
遠別家~
去時里正與裹頭!
歸來頭白還!戍!邊!
戰沙場~
邊庭流血成海水!
武皇開邊猶未已!
君~不見~
青海~頭!
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
天陰雨濕聲啾啾~
聲啾啾~
」
李縝唱著,耳畔,忽然響了琵琶聲聲,初聽,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細聽,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又聽,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最後聽得,四弦一聲如裂帛,此時無聲勝有聲。
李縝聽得真切,那弦,那曲意,分明便是將適才自己那首歌的意思演繹了一遍,絕無半點偏差。
「好絕的琵琶,竟能知我心意,就如同高山流水的伯牙子期一般。」李縝由衷贊道,抬頭一看,登時失落無比,因為這琵琶並非九懷所彈。
「奴家方才聽見郎君歌唱,心生感觸,便用琵琶相和。承蒙公子謬讚,不勝惶恐。」
李縝扭頭一看,原來是江離站在自己身後,花魁眼眶微紅,似乎也是剛剛哭過。
「早先聽聞,娘子一曲琵琶價值千金,今日得聽,果然如同那仙樂一般。」
江離略微失望:「那些人總在傳,奴家的琵琶一曲便值千金。殊不知,真正價值千金的,是高山流水的共鳴。」
「深有同感!但娘子的琵琶,縝以為,就算無法共鳴,也價值千金。」李縝明知江離想要的不是恭維,但仍然這麼說,因為他心中下意識想吐露心聲的對象,是九懷而不是江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