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抉擇
2024-06-04 12:01:24
作者: 十年臥雪
春去秋來,冬去夏來,兩年就這樣過去了,李縝四人再次在校場中支起了爐灶,但跟此前不一樣的是,今天這鍋里,燉著一隻羊羔,這批羊,出自隴右軍的牧場,其中最為肥美的幾隻,剛出欄,就被送到了前年立下大功的振武軍的餐桌上。
這第一杯酒,眾人照例敬給了吳珍。第二杯,則一口乾了。
「問你們件事啊,軍使要回長安述職,你們跟不跟?」酒過三巡,李縝抬起頭,問坐在對面的楊景暉和荔非守瑜。
董延光早就可以返回長安述職了,但那時振武軍剛打完惡戰,死傷慘重,所以他便多留了一任,以協助皇甫惟明重建振武軍。而按照慣例,他可以帶幾名隨從。而四人中,岑參是被董延光點了名的,楊景暉和荔非守瑜則沒有,故而由李縝出名,詢問他們的意見。
「我從軍以來,就一直跟著軍使,如果軍使不棄,自然要一直相隨。」荔非守瑜想也不想,拍著胸脯道。
「這次回去,軍使指不定就會在長安安定下來了。如果跟著去,便要跟著軍使的籍貫,以軍使的護院的身份過活。」岑參知道的,明顯比李縝多一點,「當然,如果能在金吾衛任職,那到時候很有可能入長安籍。」
岑參說完後,眾人都沉悶了,顯然都有各自的心思。
「哎,羊肉熟了。快吃。」李縝掀開窩蓋,只見窩裡雲霧繚繞,香氣撲鼻,一看就知味道不錯。
「軍使確實需要帶幾個人回長安,但也不強求。」李縝邊吃邊道,「說句心裡話吧,我會跟著軍使走,這裡太苦了。」
「哈哈哈哈!」荔非守瑜拍腿大笑,「隊頭真是個爽快人。我呢,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也聽人說過,長安很大很大,很美很美,也想去看看。」
李縝看向楊景暉,他本人為,楊景暉沒有理由不跟著大家一塊走,畢竟他此前挖空心思扔掉副隊頭不當,來跟自己,不就是為了能在董延光面前混個臉熟,搏一搏前程嘛。
可不曾想,楊景暉卻搖了搖頭:「長安我去過,不習慣。哈哈哈。」
儘管楊景暉也在笑,但李縝從他臉上,卻分明品出了苦澀之味。腦海中又不禁浮現出李林甫、羅希奭、吉溫,這幾個名字,心中就不禁發毛。只是留下來嘛,吐蕃對石堡城自然是虎視眈眈,遲早會再來,屆時能不能活也不一定,就算能活,李林甫對皇甫惟明、王忠嗣的清洗,自己真能躲過嗎?李縝越想,就越發覺得碗中的羊肉又苦又澀。
眨眼,冬天便過去了,王難得也熟悉了振武軍的一切事務,董延光回長安述職的日期,也越發地近了。於是,眾人便收拾行囊,準備啟程。王難得親自送四人到城下,他也是一員猛將,因此與李縝,是相談甚歡,兩人也時常交流武藝,不過他也知道分寸,終究沒有開口,詢問李縝是否願意跟著他混。
「王軍使,送到這即可。」董延光在馬上向王難得拱手,而後轉向岑參,「岑郎,在此離別之際,可有好詩贈予王軍使?」
岑參略一皺眉,再一看這周遭的群山,一感漸涼的秋風,旋即朗聲道:「九月赤嶺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
「哦?哈哈哈哈!好好好!」王難得連連鼓掌,「我是個粗人,沒什麼誇人的詞,只能說好了,哈哈哈哈!董軍使,岑郎,保重!」
岑參被誇了,臉上不自禁地浮現出洋洋自得之意。
「再看一眼吧。我們灑過血的地方。」王難得走後,董延光反而下了馬,這裡已經是山底,空氣中仍混雜著半年前的激戰時留下的血腥味,從這裡往上看,石堡城就像一塊懸在頭頂的巨石,隨時有可能翻滾而下,將下面的人,壓成粉末。
「真不知道,我們當初是怎麼過來的。」荔非守瑜捂了捂胸口。
李縝仰望著這高高的石堡城,感覺自己是在仰望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甚至是聖人李隆基,此刻太陽剛好從石堡城上方露出半個身子,金光燦爛,仿佛給半座赤嶺,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這一刻,李縝似乎悟到了什麼,於是道:「不管有多難,只要上下一心,終究是能闖過來的。」
「對!上下一心,沒什麼大不了的。」董延光再次上馬,「駕~」
四人盡情地鞭策著戰馬,促使它放開四蹄,在這高原上奔馳。李縝前世,就曾在這騎兵團中服役,騎術自然是不錯,此刻被高原那獨特的涼風一吹,更是心情舒暢,於是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享受著這愜意時光。
「岑郎,他倆弓馬如此嫻熟,你可要加油啊。」跑了一會兒後,董延光微微勒韁繩,放緩馬速,以便岑參能夠追上來。
「軍使有所不知,李郎的外祖父,自幼便教他騎射,所有弓馬才會如此嫻熟。」岑參試圖通過兩人練習時間的不同,來挽回一點顏面,「參自從接觸馬匹到現在,也不過兩年半。」
「哦?哈哈哈,加把勁,想在軍中混得開,就必須有精湛的馬術!」
四人跑了好幾天,終於來到鄯州。這鄯州雖說是隴右節度使的駐地,但城池也不過百步方圓,城牆更是只有兩丈多高,不過城內外都有大量的馬廄,飼養著大量的馬和驢。這是因為,唐軍的作戰理念,向來是殲敵於國土之外,以最大限度地,減少戰爭對國土的影響。而要殲敵於國門外,就必須要強大的機動作戰能力,而這種作戰能力的基礎,便是大量的馬和驢。
皇甫惟明沒讓董延光等太久,便讓他進了軍府,而且還特意囑咐,讓他帶上李縝。
這還是李縝自穿越以來,第一次見到大人物。因此他觀察得格外仔細,只見皇甫惟明身穿明亮的鎧甲,佩戴著一把鞘上飾銀的環首刀,不過他的面容卻一點兒也不狠厲,反倒有幾分和藹。也是,如果他長得凶神惡煞,太子李亨也不會與他交友了。
「振武軍董延光(李縝)見過大夫。」董延光帶著李縝向皇甫惟明行禮。
「來,二位且坐。」皇甫惟明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兩人這才注意到,大廳兩側,已經擺了好幾張上面放有餐具的案幾。
「延光,記得你是扶風人,我這次到隴右,恰好帶了個扶風籍的廚子,來看看他能不能燒出純正的扶風味。」
「多謝大夫。」董延光急忙起身,拱手行禮。
「坐。」皇甫惟明擺手示意,而後才道,「振武軍在聖人心裡,很重要,所以當初你的軍書一到,聖人便將蓋嘉運罷了官。讓我連夜啟程往隴右趕,我這日夜不敢停,才總算沒來晚。」
李縝聽著,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大,皇甫惟明這是想幹嗎?想訴苦?還是想拉攏?這時,菜品被端了上來,是一盆驢肉,肥白瘦紅,看著就知口感必定鮮美。
「來,嘗嘗這扶風廚子做的驢肉。」
董延光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嚼了嚼,忽地吸了吸鼻子,而後用衣袖擋住雙眼,略帶哭腔道:「大夫,若非大夫及時相救,只怕延光是再也無法,吃到這家鄉菜了。」
「是啊,可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
「大夫,延光不明白。」
李縝心中一笑,不管董延光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反正他李縝是聽懂了,皇甫惟明已經圖窮匕見,準備先痛斥一個人,然後順勢向董延光拋橄欖枝了。
「蓋嘉運!若不是他不思防務,怎會讓振武軍孤懸數十天。害得數百將士白白犧牲。」皇甫惟明錘著桌案,牙關緊咬,一副想生撕了蓋嘉運的模樣,「我早就說過,這種人難堪大任,可那牛仙客偏不聽啊。」
「延光,你是一匹千里馬,但這千里馬也得遇到伯樂,才能馳騁縱橫不是?」
李縝看向董延光,只見後者明顯是愣住了,臉色也急劇變化著。在那一剎,李縝真的怕董延光會改變主意,留在隴右。畢竟,皇甫惟明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現在的長安,確實不是人才該去的地方。但隴右就是嗎?起碼,皇甫惟明或者說,李亨鬥不過李林甫,這是歷史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事實!
「屬下,多謝大夫招待,只是家中雙親尚在,實在是……哎!」
「哈哈哈,也罷。來,幹了!」皇甫惟明沒再提這事,而是聊起了其它方方面面,就這樣,這一餐便在看似愉快的不愉快中結束了。
「屬下,多謝將軍款待,告退!」董延光領著李縝起身,對皇甫惟明拱手道。
「好。」皇甫惟明草草回禮,目光卻落在李縝身上,「壯士便是李縝?」
李縝一愣,但旋即反應過來,拱手道:「屬下李縝,振武軍隊頭。」
「我正好想跟你談談狼筅的事,延光你不介意吧?」
「哈哈,大夫言重了。」董延光再次拱手,「大夫,屬下告退。」
李縝用餘光瞄了眼董延光,卻發現後者笑著對他點了點頭,似乎在說,無論李縝怎麼決定,他都不會介意。
「李郎,這一仗,你可是一鳴驚人啊。」皇甫惟明竟然起身離席,走到李縝跟前,「什麼時候從的軍?」
「回大夫,開元二十九年八月。」
「後生可畏啊。哈哈哈哈!」皇甫惟明爽朗笑道,「你的狼筅我看過,開闊地形就是送死,但在狹長之地,便是奇兵妙招。」
李縝雙眼一亮,心道皇甫惟明確實不簡單,竟然在與自己交談之前,便總結出了狼筅的優劣。
「我記得這一點,你也對董延光說過?」
李縝心道,這岑參寫的還真是細緻,於是便點點頭:「正是。依縝愚見,所有的兵器都有它的長處和短處,所以要因地制宜。」
「太對了,正如晏子所說『南橘北枳』便是這個道理。其實,做人也一樣,找對了路,才能得償所願,走錯了路,無論怎麼使勁,都是沒有好結果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縝非常贊同這句話,只惜再贊同,他也不能選擇皇甫惟明,因為在這天寶年間,選擇皇甫惟明,便是一條「錯」的路!
「大夫,縝的命,是董軍使救的。」李縝說得是情真意切,甚至連眼眶,都微微泛紅。
皇甫惟明鬍子一吹,猛地轉身,「蹬蹬」走開兩步,而後又站定。等他再次轉過身時,臉上已經換上了笑容:「才華超眾、有恩必報。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皇甫惟明又解下腰刀遞給李縝:「如果改主意了,拿著它來找我。」
李縝見狀,立刻行大禮:「縝,多謝大夫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