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詛咒的名單1
2024-06-03 23:10:25
作者: 小橋老樹
8月13日上午,侯大利和江克揚來到陽州監獄。辦完提審手續,由獄偵科的一名副科長陪同,兩人在監獄內與胡衛的一名重要手下吳兵見了面。
吳兵在入獄前曾經是胡衛手下的四哥,為人兇狠,致多人重傷殘疾。未進監獄前長期留著一頭長髮,自稱「來自北方的狼」。侯大利打量著這匹曾經的狼,細心觀察其神情和身體語言。
陽州監獄是重刑犯監獄,吳兵在此服刑十來年。他留短髮,臉皮微白,身體壯實,低眉順眼。長期的監獄生活,使他的神情和氣質已經與監獄渾然一體,面對來提審自己的江州刑警,吳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起來既麻木又平庸。
每一次提審都是一次鬥智鬥勇,極消耗腦力和體力。今天要問的是十五六年前的舊事,吳兵又是胡衛黑惡勢力的重要人物,如何切入話題便很重要。
侯大利發了一支煙給吳兵,問道:「吳兵,你是什麼時間來到陽州監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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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明知故問,吳兵早就沒有了多年前的桀驁不馴,老老實實答道:「我是1995年4月8日來到陽州監獄,在1994年11月被刑事拘留,準確的天數,我記不清楚了。」
侯大利慢慢看著吳兵抽菸,沒有急於開口,等到吳兵抽了半截,問道:「這些年來,誰給你送錢送東西?」
吳兵停止抽菸,道:「還能有誰?只有我媽。」
長期的監獄生活對吳兵造成了深遠影響,不僅是身體,還有精神。往日信念早就崩塌,新的生活觀念形成於監獄。他年輕時離開家庭外出闖蕩,違法之後被關進監獄,人到中年,在思想上回歸家庭。
至於刑滿釋放後的走向則是另一個社會問題。
侯大利道:「你媽一天比一天老,來看你都不方便了。你要好好表現,多掙點分,爭取減刑,早點出來。」
吳兵對此深有同感,道:「我天天都在算積分,希望能夠早點出去,出去的時候老媽若在,我還可以盡點孝心。」
《中華人民共和國監獄法》第二十九條規定,被判處無期徒刑、有期徒刑的罪犯,在服刑期間確有悔改表現或者立功表現的,根據監獄考核的結果,可以減刑。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應當減刑。山南各監獄對服刑人員一般都是實行「百分考核獎懲」規定(辦法)以分計獎、依法減刑,長刑犯和短刑犯在執行考核規定上都一樣,只是在呈報減刑材料的時間(間隔周期)上有區別。長刑犯表現好會多報幾次減刑材料,三年、五年的短刑犯通常呈報一次減刑材料就到期了。
侯大利道:「看來你對以往的事情認識得很深刻,這有利於你的改造。問你一些事,希望你能認真回答,講實話。」
吳兵道:「我肯定積極配合政府,有些事,時間太久,我怕記不清楚。如果說錯了話,記錯了事,政府不要怪我。」
侯大利道:「胡衛被槍殺的那天,你在現場,講一講具體情況。」
吳兵老老實實地道:「我在。當時我、衛哥和彪哥,剛從燒烤店裡出來。」
江克揚聲音嚴厲地道:「不要叫綽號,講真名。」
吳兵脖子微微縮了縮,道:「胡衛最喜歡路邊店,誰勸也不聽。那一天我們出了燒烤店,我去開車,繞到車頭左前方,段小軍在車頭,開副駕駛的門。胡衛拿了根牙籤剔牙,他的牙齒比較稀,吃了飯必須剔牙,而且喜歡站在車門口剔牙。譚彪站在胡衛身邊,準備等胡衛剔完牙後一起上車。我和段小軍坐進車,胡衛還在剔牙。我下意識朝後視鏡看了一眼,一輛摩托車開了過來,速度不快。車手戴了頭盔,看不清楚相貌。車手從懷裡取了一把槍,幾乎是頂在胡衛頭上開了一槍,又對準譚彪後背開了一槍。開了兩槍以後,摩托車速度就快起來。我和段小軍下車,看到胡衛趴在後車門,後腦勺上全是血,車門上還有白色腦漿。譚彪倒在街邊,說不出話,身體還在一抽一抽。這兩槍打得太狠毒,胡衛被打中後腦勺,譚彪被打中後心,都是一槍斃命。段小軍下車抱起胡衛,我開車去追那輛摩托車。那輛摩托車開得很穩,這是我的感受,速度快是快,沒有亂沖,拐進一條小胡同。我的車進不去,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開走。其實,憑著這個殺手的心理素質,我的那把仿『五四』式手槍,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侯大利道:「你們隨身帶槍?」
吳兵道:「我們那個時候不懂法,經常打打殺殺,違法使用槍枝。現在懂法了,以前是真不懂,吃了很多虧。胡衛多麼豪橫的一個人,譚彪是練家子,兩人當街吃了槍子,死於非命。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兇手是誰。我被抓得早,關在監獄裡,這才撿回一條命。」
侯大利道:「誰會向胡衛開槍?」
吳兵道:「那個年代,想殺胡衛的人多了去。我真不知道是誰下的手,有可能是道上的人,有可能是被我們搞過的人,還有可能就是內部人,說不清楚。開槍的人肯定是職業殺手,我懷疑當過兵打過仗,否則沒有這麼穩。那個殺手給我的印象就是穩,沒有任何多餘動作,開車靠近,抬手開槍。打完兩槍就走。」
侯大利道:「你仔細想一想,最有可能下手的是誰?」
吳兵道:「我現在懂法了,不知道的不能亂說。而且時間隔了這麼久,我真的有些記不清楚了。當初公安找過我,做過好多次筆錄,反覆查這件事情。如果不是多次做筆錄,我恐怕都記不清楚了。我現在說的和當初做的筆錄都一樣,沒有出入。」
侯大利道:「胡衛當年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哥,手下有一大幫兄弟,你談一談他手下的兄弟,遠的、近的,都談。」
吳兵苦笑道:「這些破事,江州市公安局掌握得最清楚。」
江克揚打斷他的話,道:「讓你說,你就說。」
在進入監獄前,侯大利和江克揚有一個分工,由江克揚充當惡人,給吳兵以持續壓力。所以,當吳兵出現反問或者疑問語氣時,江克揚及時跟進,始終掌握談話主動權。
吳兵想了幾秒,道:「當年流行結拜兄弟,胡衛、我、譚彪、高宏峰、趙衛東、段小軍,我們六人是學桃園結義,拜了把子,稱為『五虎上將』。段小軍年齡最小,雖然結拜,沒有被叫作『五虎上將』。他就是跟在後面跑一跑,判了三年,最先出來。胡衛、譚彪被當街殺了,高宏峰和趙衛東是被槍斃。我算是看透了,再凶的人也鬥不過政府,絕對鬥不過。當時我們很狂,以為江州就是我們的天下,頭鐵得很,經常得意地講,白天歸政府管,晚上就歸我們管。現在看起來,就是一群瘋子。」
胡衛死後一個月,高宏峰和趙衛東捲入一起惡性鬥毆事件,用土炸彈炸死五人。最終結果是高宏峰和趙衛東一起被槍斃,段小軍和吳兵進了監獄。至此,胡衛黑社會團伙核心力量被瓦解。
江州從此就沒有了胡衛這一號人物。
年齡最小的段小軍出監獄以後,又聚攏了一批人,成為西城區的老大斷手杆。斷手杆的能量和影響力與當年的胡衛相比就差得太遠。胡衛是一統江州的地下江湖,斷手杆只能躲在當初發展得最差的西城,甚至比不上隆興的吳開軍。
黑惡勢力是社會頑疾,就如皮膚上的癬一樣,不算絕症,長在身上很煩人。如果治不好,也會對身體造成嚴重傷害。就算一時治癒,也會在某個時期引發不同種類的皮膚癬。江州黑惡勢力從八十年代興起,九十年代中期猖獗一時,到了九十年代後期土崩瓦解。如今仍然有年輕人出於各種原因成為社會人,只不過行為方式早就大大變化。
「當初,你們為什麼恨田躍進?」這是一句經過設計的詢問,侯大利想看一看吳兵的反應,聽一聽他的回答。
吳兵一臉無奈地道:「田躍進一直在咬衛哥。」
江克揚糾正道:「不要叫綽號。」
吳兵道:「田躍進非要跟胡衛過不去。大家都叫他睜隻眼閉隻眼,他就是不聽。」
江克揚道:「田躍進是重案大隊刑警,你們讓他睜隻眼閉隻眼,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吳兵用力點頭,道:「我們那時都是傻子,是神經病,腦袋不正常。」
事情已經過了十幾年,吳兵還是毫不遲疑回答這個問題,說明此事在胡衛團伙中很重要,侯大利繼續問道:「誰去威脅田躍進?」
吳兵道:「這事是高宏峰乾的,用槍頂住田躍進的老婆,威脅田躍進。高宏峰辦事有分寸,只是威脅,絕對不會傷害田躍進的老婆。田躍進在重案大隊當了組長,是很野的一個人,真把他惹翻了,也不好辦。」
侯大利道:「田躍進具體抓的是哪一件案子?讓你們恨之入骨、做出這種膽大包天行為的肯定不是一件小案。」
吳兵略為回憶,道:「這事情是高宏峰辦的,我沒有參加,應該是和楊國雄有關係。楊國雄和胡衛老早就有聯繫,胡衛曾經因為投機倒把罪被判刑兩年,刑滿以後,總得討生活,最初放黃色錄像,後來我們幾兄弟就在一起混。楊國雄是知青,回城以後,在廠里混了一圈,很早就出來做小生意。他最初做生意總是遇到麻煩,經常找胡衛幫忙。後來,他生意越做越大,江州摩托出來以後,就不太和胡衛混了。胡衛還罵楊國雄是白眼狼。後來,丁晨光和侯國龍開始造摩托。楊國雄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摩托車賣不動了。楊國雄發現開礦賺錢,特別是看到黃大磊這個小混混都發了大財,就想開礦。楊國雄給了胡衛乾股,遇到事情,胡衛以大哥身份出面解決。」
這一段歷史,侯大利有一部分是知道的。胡衛在楊國雄公司有乾股,這還是第一次聽當事人親口講述。這一段歷史之所以在後來不被人提起,主要是過去了十幾年,各方面變化都很大,誰還記得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
吳兵願意講出這些舊事,是因為胡衛死了,而且時間過了這麼久,這些舊事對他失去了意義。等到他出獄,更是往事如煙,物是人非。
侯大利道:「田躍進咬了什麼事?你還沒有講清楚。」
吳兵沉默了一會兒,道:「1994年年初,楊國雄當時想搞長青縣的一個鄉鎮煤礦,礦長不同意。高宏峰叫人在江州城裡把小煤礦主打成重傷,比較過分的是砍了人家手臂,又挑斷腳筋。那個小煤礦主後來找到田躍進,指認了高宏峰。田躍進從此就咬住胡衛,死追不放。我只知道這些,後來我就被抓進監獄,不太了解外面的事情。」
「死有餘辜。」聽到這一段往事,侯大利對楊國雄跳樓自殺做了一個簡潔評價。
除了給出評語,他還是隱隱覺得有些疑惑,田躍進一直不願意面對往事,難道僅僅是因為甘甜?或者還有秦力為了弟弟帶走致命證據的原因在裡面。
離開監獄,侯大利再次撥通了田躍進的電話,詢問其何時旅行歸來。
兩次接到侯大利電話,田躍進知道肯定有事。他沒有詢問到底何事,只是講了歸來日期。
楊曉雨見丈夫接了電話以後便悶悶不樂,坐在丈夫身邊,問道:「我們出來旅行,就要開開心心玩,把所有煩心事都放下。侯大利找你兩次,到底想要問什麼?」
田躍進悶坐了一會兒,道:「以前的事都他媽的是垃圾,我不想提,提起來就覺得煩心。如果不是看田甜面子,我才不理會刑警隊那幫小兔崽子。」
楊曉雨安慰道:「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別太在意。躍進,你平時說話都彬彬有禮的,提及以前在刑警隊的事,就忍不住要說髒話,眼神還很兇。」
「重案大隊那幾條貨,個個說話都騷氣沖天,發牢騷一個比一個在行。」田躍進想起以前在重案二組艱苦且快樂的時光,臉上難掩悲傷。
通話的另一方,侯大利反覆琢磨田躍進的反應,覺得有兩個地方值得關注。
專案二組調查的是十幾年前的舊事,又涉及田躍進被人威脅過的前妻,應該沒有什麼可以藏著掖著的。這是其一。
成為偵查員以後,侯大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這種交道並不輕鬆,而是絞盡腦汁鬥智鬥勇。這種經歷讓他具備了敏銳的偵查直覺。通過在電話中與田躍進的簡短交談,他感受到田躍進對往事相當謹慎。秦力包庇秦濤的事情都已經捅了出來,難道還有比此事更嚴重的事?這是其二。
離開陽州監獄後,侯大利和江克揚沒有休息,來到程琳所住小區。與程琳見面是早就定下來的,由於陳菲菲遇害,此行拖到現在。
程琳是軍民機械廠程宏軍的親妹妹,和白玉梅不僅是同事,還是好友,有可能挖得出線索。
程琳所住小區距離國龍大酒店和省人民醫院都不遠。在國龍大酒店頂樓能俯瞰一片別墅區,那就是程琳所住小區。程琳比李永梅年齡略小,身體狀態明顯更好,肌膚細膩,乍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她打開房門,微微仰頭打量侯大利,道:「你和你媽長得真像。」
侯大利道:「程總見過我?」
程琳道:「江州圈子小,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我見過你好幾次,那時你還小,才讀小學,估計沒有印象。沒想到,你會當警察。每個人都有命,命中注定,由不得自己。」
侯大利換拖鞋時打量房間陳設。房間的裝修風格簡潔,家具和用品都是牌子貨,看起來中規中矩,實則價格昂貴。這種風格和父母家的風格極為相似,侯大利進入房間甚至生出一些熟悉感。他坐在與自家沙發相似的沙發上,道:「程總,才回國?」
程琳道:「出去轉了一圈。我都好多年沒有見到小舒了。這丫頭,怎麼也跑去當警察。說實話,我覺得小舒更適合當醫生。玉梅對女兒的職業規劃也就是成為醫生或者教師,或者其他靠技術吃飯的職業。小舒之所以當法醫,其實還是掛著玉梅的事。我上個月給玉梅掃墓,提過小舒的職業,也不知道玉梅在那邊是否滿意。」
侯大利道:「法醫是專業性很強的工作。」
程琳道:「一個姑娘,做這個終歸不太好,很難找到男朋友。你別否認,這是現實。」
侯大利不想談這個話題,道:「程總,江州老闆之間都很熟悉嗎?」
「江州就是屁股那麼大一塊地方,怎麼不熟悉。你一直稱呼我為程總,這就是見外。見外就見外吧,我們也沒有見過幾面,而且是在你小時候才見過。你這個問題要分階段,江州現在城區向西擴展,基本上造出了四五個老江州的地盤。以前老江州的核心城區就在東城,出了東城,過橋就是農村。老江州做生意的主要是兩批人,一批是改革開放初期的人,這一批做生意的人絕大多數沒有正式工作,楊國雄是當年回城知青,另一批是勞教勞改回來的,他們做的都是以前被認為是投機倒把的生意。這些人下海早,不少發了財,成了萬元戶。這些萬元戶現在大多被打回原形,還有人在吃低保。原因很簡單,最早這批萬元戶有兩大共同愛好,賭博和搞女人,很快敗光家產。楊國雄是他們這一批人中的佼佼者,賺了錢,沒有完全用於個人揮霍,而是投資建廠。江州摩托是最早的民營摩托,第一批車出來的時候,引起全省轟動,最時髦的人都得有一台江州摩托。」
程琳擅長表達,說話語速快,滔滔不絕。這是調查人員比較喜歡的類型。如果遇到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角色,那才急死個人。
「你爸和丁晨光製造摩托要晚一些。他們兩人都有三線廠背景,受過正規的工廠訓練,這一點很重要。楊國雄不具備這個條件,是野路子出身。三線廠的困境恰好為你爸和丁晨光的崛起提供了條件。從我的視角來看,楊國雄接近於鄉鎮企業,是市縣級企業技術溢出的受益者。你爸和丁晨光是三線企業技術溢出的受益者,我哥的軍民機械也是。三家摩托爭霸,楊國雄落敗是地方隊敗給了國家隊。楊國雄認識到自己的技術能力不行,後期就去做礦。這些礦分布在長貴、長青等縣裡面,楊國雄是到地方實力派碗中搶食,於是和秦永國等地方派發生了激烈衝突。」
程琳長期在軍民機械廠財務室工作,對江州企業界的發展史了如指掌,說得興起,眉飛色舞。
侯大利從小就在潛移默化中知道江州生意圈中各種事情,只不過以前注意力沒有集中在此,信息左耳進右耳出,較為零碎。程琳將這些信息串起來,形成了清晰的脈絡。
侯大利問道:「白玉梅以前在軍民機械廠,為什麼要到秦永國的企業?」
程琳道:「玉梅跳槽到煤礦,就是為了多賺錢。煤礦給的報酬高,比機械廠高得多。」
侯大利道:「白玉梅家裡缺錢嗎?」
程琳道:「江州是山南的重工業重鎮,搞機械加工的企業特別多,競爭特別激烈。張志立辭職下海以後,也是開的機械加工廠。玉梅之所以要到煤礦去工作,確實是想多賺錢,補貼家用。張志立是個倒霉蛋,業務原本做得好好的,最大的合作廠家的廠長因為受賄進了監獄,搞黃了大業務。他費了八輩子的力氣又接到一筆新業務,正在加班加點工作,誰知出了安全事故,兩人受傷,其中一個工人的手臂被切斷。張志立的八字不適合做機械廠,應該轉行。」
這些年來,來往於侯家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成功企業家。這讓侯大利形成了一種錯覺,以為做企業還是比較容易的。近一兩年時間,侯大利接觸到施文強、肖霄等人,間接了解了江州企業發展史,才深切感受到做企業非常艱難。少數成功者處於聚光燈下,更多的失敗者躲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舔傷口。
侯大利道:「你剛才講到了秦永國和楊國雄的矛盾,能否再具體一些?」
程琳道:「具體我也講不清楚,玉梅沒有出事前,時不時會到我這裡來坐一坐,會吐槽一些煤礦的事。說實在話,我知道的都是隻言片語,不成體系。大體上是秦永國和楊國雄兩家的煤礦在資源上有重疊的地方,互相不服,打鬥得厲害。」
侯大利道:「白玉梅失蹤後遇害,是否與秦永國和楊國雄爭奪資源有關?」
程琳神色黯淡,道:「當初,白玉梅失蹤,找不到人,立案都不行。我們都猜白玉梅應該是遇害了,而且與楊國雄有關,只是沒有任何證據。楊國雄自殺,此事就不了了之。」
侯大利道:「白玉梅與秦永國是什麼關係?」
程琳道:「白玉梅業務能力強,很漂亮,是軍民機械廠的廠花。秦永國是土包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直在追求白玉梅。」
「兩人有沒有實質性的關係?」
侯大利提出這個問題有多方面考慮,比較重要的有兩項——一是如果白玉梅和秦永國有實質性關係,謀殺案就有可能發生在夫妻之間,張志立便有嫌疑;二是如果白玉梅和秦永國有實質性關係,謀殺案也有可能發生在情人之間,秦永國便有嫌疑。
程琳搖了搖頭,道:「這是很私人的事,我和玉梅關係好歸好,畢竟是外人,有些話題不方便講。從我的感覺來看,玉梅還是把心思放在家庭上。那是九十年代,社會風氣比較保守,和現在沒有辦法比。我個人認為,玉梅遇害,和秦永國的生意有關。我剛剛提過白玉梅業務能力強,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是財務能力強,二是她挺擅長交際。擅長交際不是貶義詞,她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到政府部門辦事,很容易獲得信任。」
侯大利想起白玉梅時,腦海里總會浮現出箱子裡的白骨。除了屍骨,還有張小舒的敘述。在小女孩記憶中,母親離開家的那一天早晨的形象最為強烈,就如從二十層樓掉下一把尖刀,刀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了永遠不能磨滅的印跡。兩方面形象重疊,他對生前的白玉梅形成了一種苦兮兮的印象。
程琳提及白玉梅擅長交際,一下就打破了他對白玉梅的刻板印象。漂亮、財務能力強、擅長交際,這是侯大利知道的白玉梅的新特點。
聊了一會兒白玉梅和張志立的事,程琳想起前幾天聽到的傳聞,問道:「聽說楊國雄的兒子改了個名字,還泡了黃大磊的小老婆。」
吳新生就是楊永福,這是湖州警方和江州警方有意保密的信息,剛從國外回來的程琳也在短時間內知道此事。這件事透著不正常的地方,侯大利和江克揚對視一眼,均意識到有問題。侯大利道:「程總是從哪裡聽到這個消息?」
「此事就是真的。昨天回國,幾個朋友為我接風,記不起誰講到這事。朱琪胸大無腦,是個假裝聰明的傻女人。如果傳言屬實,楊永福是個厲害角色,和他爸有點相似。如果楊國雄的兒子通過朱琪控制了長盛礦業,意味著楊國雄通過兒子再次翻身,這個有點戲劇性。黃大磊做了一輩子梟雄,人死如燈滅,對身後事無能為力。這個就叫作人生無常。我們人啊,有時不得不信命。」
程琳拿了一支細煙,獨自抽起來。在煙霧之中,發表人生感言。
透過迷霧,侯大利悄無聲息地吸收著一點一滴的信息,道:「楊國雄和黃大磊是什麼關係?」
程琳紅唇微張,吐出一絲輕煙,道:「楊國雄進入礦業以後,自然而然和黃大磊也有競爭關係。黃大磊是地方實力派,楊國雄是空降派。兩人都是狠角,與社會人都有聯繫。我講不清楚具體的事,只是他們都這樣講。據我了解,楊國雄和黃大磊的競爭沒有太過火,至少比起與秦永國的競爭要輕微得多。」
侯大利道:「輕微得多是什麼意思?」
程琳道:「楊國雄和秦永國之間爭鬥得厲害,那是血與火,不僅打架,還使用炸藥。玉梅跟我多次說過,楊國雄的煤礦和秦永國的煤礦都是四證齊全,但是兩個煤礦礦界不清,省國土資源廳後來參加審核,給出的結論是礦界重疊,布局不合理。我說不清楚具體情況,你們可以去調查當年長貴縣國土資源局的資料。」
走出小區,江克揚感慨道:「通過調查楊永福,我算是深刻認識到什麼是圈子。我們社會可以細分為很多圈子,圈內圈外壁壘分明,圈外人想要進入圈內難於上青天。大利,你如果不當刑警,也是老闆圈的圈中人。你做生意比起一般老百姓要容易得太多,你別否認這一點。你想要接個工程,或者做點別的,都比我們容易一百倍,你的父輩替你賺到了第一桶金。」
侯大利的思緒從「擅長交際」的白玉梅身上抽回來,道:「別發感慨了,圈子一直都存在,從古到今,從中到外。官場有官場的圈子,商場有商場的圈子,學術界有學術界的圈子,這些是大圈子,還有許多小圈子,包括我們偵查員也有圈子,我們內部知曉的事情和偵查方面的知識,外部很難探聽得到,這是圈子的隔離。我有一個問題,吳新生就是楊永福,這條消息出現得非常突然,誰傳出來的?有意還是無意?」
江克揚下意識放低聲音,道:「莫非,是我們內部漏了消息?」
侯大利略微停下腳步,沒有正面回答,道:「從湖州到江州,知道假戶口案的人很多。特別是在湖州市明楊縣高馬鎮,知道楊永福的人不少。各個環節都有可能漏出消息。我只是驚訝於這個消息突然間傳播得這麼快,程琳住在陽州,剛回國,都已經知道了。」
江克揚道:「這與兩面人有關?」
侯大利道:「這正是我們要盯緊的地方。」
坐上越野車,侯大利戴白手套時,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的國龍大酒店。
侯大利很不願意單獨面對父親。他尊重了父母的選擇,但內心深處仍然對父親和母親離婚不能釋懷。
楊帆遇害事件對侯大利的影響是全面而深刻的。事件如一場風暴,掃去浮華,讓侯大利變得早熟、內斂和低沉,其人生選擇和價值觀都與同齡人不再相同。
侯大利收回目光,道:「走吧,到國龍大酒店。如果能聯繫上我爸,我們就找他談一談。如果沒有遇上,我們就吃一頓。國龍大酒店有特級廚師,另有一番風味。」
江克揚道:「你和你爸平時不打電話?」
侯大利道:「不打。」
江克揚道:「多久見一次面?」
侯大利道:「很久沒有見面了。」
江克揚道:「我只要在江州,每周都要回我爸家裡。我爸、我、我弟和姐夫一起,喝點小酒,打打小牌。只要我不出差,每周都是如此。」
侯大利道:「我從來沒有和爸媽在一起打過牌,這事多半要怪我。有一段時間,我變得很孤僻,不肯融入家庭。現在,想要融入很困難了。」
談話間,越野車來到國龍大酒店。兩人走過富麗堂皇的大堂,來到位於隱秘角落的電梯。國龍大酒店的頂樓只為侯家服務,有一部直達電梯。通過這部電梯,侯家人與其他客人徹底分開。
一名保安攔住兩人,道:「先生,電梯在右邊。」
侯大利沒有說話,打量保安。
保安是帥氣聰明的年輕人,意識到來人肯定有身份,客客氣氣地道:「這是內部電梯,不對外。」
侯大利道:「你是新來的吧,來了多久?你幫我給李丹打個電話。」
保安道:「請問您是?」
李丹接到電話以後,趕緊乘公用電梯下樓,出了電梯,一路小跑,來到侯大利面前。她笑容滿面地道:「大利,不好意思,小張是新來的,不認識您。」
侯大利自嘲道:「看來我很久沒來了。」
李丹道:「那是您工作太忙,而且工作很重要,匡扶正義。」
乘坐電梯,來到國龍大酒店的專設樓屋。一名陌生服務員打開侯大利平常所住房間,擺上水果。李丹道:「房間每天都打掃,水果和水都會及時更換。有什麼事,直接打我電話。」
侯大利道:「你的手機號沒換吧?」
李丹笑道:「永遠都不會換,隨時接受召喚。」
李丹檢查房間後,又把服務員叫過來安排一番,這才離開。望著李丹性感的背影,江克揚道:「這是你的專用房間?」
侯大利站在窗前,俯視陽州城區,道:「雖然我是偶爾來一次,但是守電梯的保安不認識我,這也說明了一些變化。如果我媽繼續住在這裡,專用電梯一般不會換人。女主人換了,這有可能是保安更換的原因之一,也是新保安不認識我的原因之一。」
事關大家族內部爭鬥,江克揚不便多言。
侯大利道:「李丹是總經理,同時還親自負責管理這一層樓。不管我到樓下吃飯還是在家裡吃,或者到這樓的小廳吃飯,都由她安排。」
另一名陌生的女服務員送來香氣撲鼻的咖啡,然後輕聲詢問侯大利是在樓下餐廳用餐,還是在本樓用餐,得知侯大利要稍等一會兒才能決定,便禮貌告辭。
侯大利望著女服務員的背影,道:「如果只換了一個保安,那具有偶然性,這兩個服務員也是新換的,今非昔比。」
以前,侯大利是國龍集團的太子,在集團內部地位很高。如今,侯大吉出生,侯大吉的媽媽喬亞楠住進國龍大酒店。侯大利在國龍集團的處境出現了微妙變化。江克揚長期跟在侯大利身邊,接觸了不少富二代,很清晰地感受到這個變化。
侯大利撥通父親電話,道:「爸,我到陽州辦案,剛到國龍大酒店。」
離婚之後,這是兒子第一次回到國龍大酒店,侯國龍看了看日程單,道:「那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回來吃晚餐。別走啊,我們要聊一聊。」掛斷電話後,他沉默了一會兒,招來工作人員,推掉晚上所有應酬,隨即又給喬亞楠打電話。
侯大利正在和江克揚閒聊之時,門口傳來一個幼兒不太清晰的說話聲。隨即一個幼兒出現在門口,搖搖擺擺走過來。喬亞楠跟在幼兒身後,道:「大吉,叫哥哥。」
兩歲的侯大吉沒有對哥哥的記憶,好奇地打量眼前兩個陌生的大人。他忽然伸出小胖手,對侯大利道:「哥哥。」他發音不太準確,「哥哥」發成了「多多」。
眼前的侯大吉與自己有血脈聯繫,雙眼明亮,充滿童真。侯大利抱起弟弟,道:「你叫什麼名字?」
「侯大吉。」幼兒經常說起自己的名字,發音奶兮兮的,但頗為標準。
喬亞楠看到侯大利抱起了她的兒子,明顯鬆了口氣,道:「大利,你爸要回來,等會兒我們在小廳吃飯。」
很長一段時間,喬亞楠霸占了江州電視台的屏幕,不僅出現在《江州新聞》上,還是文化欄目的主持人。江克揚對其印象特別深刻,此刻見到這朵「江州臉」出現在侯家,再次感嘆金錢的巨大力量。
喬亞楠帶著兒子侯大吉來房間看望哥哥,說了幾句閒話,便帶侯大吉離開房間。
過了一會兒,樓梯響起了急促的說話聲,還有對話機「沙啞」的聲音。侯大利在屋內聽著這些響動,有了一種大戰即將開打的荒謬感。幾分鐘後,侯國龍推開了侯大利所住的房間門。他這些年比以往胖了一些,肚子微微凸了出來,但雙眼依然有神,如探照燈一樣掃視兒子的房間。
江克揚原本在說話,當侯國龍出現在門口之時,他的話如遇到寒流一般,被凍得縮了回去。
侯國龍走到沙發邊,向江克揚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服務員進屋,為侯國龍泡上江州團茶。江州團茶是江州茶廠系列產品之一。這個系列的普通產品是江州團茶,高端產品是江州毛峰。侯國龍保持著創業初期的老習慣,只喝江州團茶。由於江州茶廠不再生產團茶,夏曉宇便收購了一家江州老茶廠,專門為大老闆生產江州團茶。
喝了一口醇濃茶水,侯國龍道:「你在省公安廳的專案二組,有什麼案子需要找我?」
侯大利介紹道:「這是江克揚,江州重案大隊的,如今抽調到省廳專案二組。」
侯國龍打斷道:「你不用介紹,我見過江克揚,他還幫過我們的忙。很早以前,我們的貨物在鐵路上被盜。那時江克揚很年輕,應該剛參加工作,帶著幾個輔警把人抓了回來。那時不叫輔警,通稱『跑二排的』。老吳所長是我的朋友,他經常夸江克揚。」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是江克揚參加辦理的第一起重大盜竊案件。聽到侯國龍談起多年前的案子,江克揚不禁佩服眼前大老闆的記憶力。
聊了幾句閒話,侯大利直奔主題:「專案二組正在偵辦楊帆案和白玉梅案。白玉梅是秦永國煤礦的財務人員,後來遇害。今年,我們在月亮湖發現了白玉梅的屍體。」
「十幾年前的案子,物是人非。你怎麼破?破不了。」侯國龍靠著椅背,如獅子一樣微微眯起眼睛,朝面前的兩人來回掃了兩眼。
侯大利道:「能否破案是我們的事情,我們需要全面了解白玉梅的情況。」
父子倆的對話馬上來到擦槍走火邊緣,兩人的目光如子彈,在空中「啾啾」亂飛。
「你想要知道什麼?」侯國龍在集團里素來說一不二,唯獨面對兒子時總是毫無辦法。
侯大利學著滕鵬飛的動作,揉了揉臉頰,道:「說實在話,我也不是太清楚,所有不起眼的線索或許都有用。如果要說範圍,我想知道楊國雄、黃大磊、秦永國、白玉梅之間的事,還有所有與楊國雄有競爭關係的人和事,包括爸的國龍集團如何與楊國雄競爭。」
侯國龍眉毛原本揚了起來,聽到「爸」這一聲稱呼,揚起的眉毛慢慢恢復原狀,呼了一口氣,道:「楊國雄身上江湖氣太濃了,和黑社會大哥不清不楚。八十年代初做生意,江湖氣濃一些是優點。時代變化了,他這人沒有與時俱進,一條道走到黑,最終把自己玩壞了。」
侯大利道:「楊國雄最初靠摩托起家,後來摩托徹底垮了,爸和丁總是否聯合起來搞他?」
侯國龍望了窗外一眼,目光穿透雲層,似乎回到八十年代:「楊國雄眼光不錯,很早就認定摩托能起來。我們還在修摩托的時候,他就開始造摩托。江州摩托是八十年代的江州標誌。等到江州摩托出現在大街小巷,我和丁晨光這才醒過神來,原來不僅可以修摩托,還可以造摩托。楊國雄的缺點是不注重技術積累,江州摩托總體粗糙,容易熄火,特別是剎車不好,事故比較多。國龍摩托有後發優勢,研究了江州摩托的得失,集中力量改造剎車系統。丁晨光的思路和我相似,也注重抓質量。大家營銷水平差不多,質優者勝。楊國雄對我們兩家懷恨在心,認為是搶他的飯碗,造謠、誣衊、恐嚇我們的技術員,最過分的是挖斷工廠道路,這種下三爛的事情很多,層出不窮。他的思維和手法都落後了,總想著和競爭對手血拼,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思路。加強內部管理,提高技術水平,改造營銷體系,搭建資金渠道,這才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侯大利道:「楊國雄使用下三爛手段,很煩人,當初爸是怎麼應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