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完美的模型2

2024-06-03 23:08:58 作者: 小橋老樹

  張小舒輕輕撩了撩頭髮,道:「今天我和侯組長到殯儀館,測量了死者的身體數據以及兩個彈入點和一個彈出點的準確數據,我們提出『一槍兩孔』的設想,也就是一顆子彈,打出了兩個彈入點。從現場、物證和屍體數據來看,『一槍兩孔』設想能夠完美解釋所有疑點。設想是侯組長提出來的,我根據相關數據,請江州美術學院幾位同學幫忙,製作人體模型。他們正在連夜加班,明天能夠做出來。在模型沒有出來之前,我給大家畫圖示意。」

  陳陽最初聽到「一槍兩孔」模型時並沒有認同,眉毛依然打結。

  張小舒畫完講完,侯大利又進行補充。陳陽眼睛越來越亮,忍不住拍了桌子,道:「張小舒很不錯,『一槍兩孔』模型太精彩了,完全符合現實。各位,有沒有反駁的理由?」

  很多表面上看起來複雜的案件在水落石出之後,參加案件偵辦的偵查員往往會發出「原來如此,這麼簡單,我怎麼沒有想到」的感慨。讓複雜的案件變得簡單,最終找出真相,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其中的艱辛只有局中人才能體會。

  參會偵查員都熟悉槍擊案細節,張小舒捅破了窗戶紙後,大家恍然大悟,在調查走訪中感到的種種「不順」頓時通暢。江克揚「嘖嘖」數聲,道:「我挑不出毛病,這是最合理的分析,比原來的鑑定結論更接近事實。其實,我在調查過程中也有過類似設想,只是沒有證據支撐,不敢堅持,沒有深想。張小舒很不錯,直指要害。」

  張小舒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侯組長提出來的思路,只不過由我說出來。」

  專案組意見基本統一,陳陽也不管宮建民是否已經休息,撥通電話,道:「宮局,專案組還在開會,他們提出了『一槍兩孔』的設想,非常有道理。」

  宮建民道:「說具體一些。」

  陳陽道:「錢剛開了兩槍,一槍對天空鳴槍示警,找不到彈頭。另一槍的彈頭射穿了左手橈骨,擦過左臂內側,再射進心臟。這個設想與現場、物證和屍檢都完全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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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州市公安局槍擊案專案組明天要向專家組做匯報,匯報結果將決定錢剛的命運。宮建民擔任市公安局副局長以來,領導偵破了一件又一件大案要案,每一個案件都讓他如履薄冰。他想起被羈押的錢剛,想起江曉英憔悴的面容,想起躺在冷藏櫃裡的屍體,深感責任重大,壓力如山。他原本情緒惡劣,焦躁不安,聽到陳陽的解釋後,既興奮又覺得不踏實,顧不得休息,急急忙忙從家裡來到刑警新樓。

  宮建民來到會議室,從頭到尾再聽了一次各組匯報,懸得老高的心終於落了下去。他沒有將自己的心思完全表現出來,很沉穩地道:「雖然『一槍兩孔』的說法很有道理,但能不能說服專家組還是未知數。侯大利明天代表專案組匯報,今天晚上辛苦一些,將匯報材料整理出來,明天上班時準時送到辦公室,我要看,關局也要看。」他看了看手錶,道:「時間很晚了,大家肚子肯定都餓了,我請客,請大家吃麵,就到重案一組經常去吃的那一家。」

  凌晨1點,參會諸人來到街上,找到那家深夜還在營業的麵館,每人要了一個大碗,加上滿滿的酸菜肉絲,呼哧、呼哧的聲音頓時響成一片。張小舒最初小口吃麵,很快就適應了大家的節奏,拋開了女生的秀氣和文弱,一碗麵吃得酣暢淋漓。

  吃完麵條,侯大利開車送張小舒回江州學院。

  馬小兵望著越野車尾巴,道:「張小舒長得漂亮,干工作是一把好手,與侯大利很般配。」

  伍強道:「我強烈支持侯大利和張小舒談戀愛。這個女孩子,我瞧著順眼。」

  江克揚與侯大利接觸得最多,深知其心病,道:「我看很難,田甜犧牲後,侯大利根本不和女人交往,根本不談女人的話題。」

  伍強道:「侯大利血氣方剛,不可能一輩子不找女人。我覺得張小舒不錯,適合侯大利。侯大利這人也不錯,雖然性格孤僻了一些,但為人耿直,不整人害人。」

  江克揚道:「男女之間的事情很微妙,最初誰也沒有想到侯大利會和田甜走到一起,現在回頭來看,他們很合適。男女的事暫且不提,回到案子上,我個人堅決支持『一槍兩孔』的分析,這才是事實。否則,三大疑點根本無法解釋。」

  伍強道:「這是我們還原的事實,還得看專家組是否認同。」

  每次案件發生後,偵查員通過各種證據還原事實,盡最大可能還原已經發生的事。只不過事實已經成為過去式,不可能百分百重現。在實際工作中,偵查員不僅要搜集和固定證據,還要對證據進行解讀。解讀就必然加入主觀因素,從這個角度來說,由證據鏈還原的事實是不是真正的事實往往會存在爭議。槍擊案中,公安局專案組和檢察院法醫對同樣的屍檢結論存在分歧,這就需要更權威的專家來認定。

  越野車在車流中安靜行駛。侯大利隨手打開音響。吉他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如水一般傾瀉而出。旋律如久違的朋友,讓張小舒備感親切。三個多月前,她還在大學校園內,時常在音樂殿堂流連忘返。參加社考後,她進入了與三個多月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節奏之中,產生了一種此江州非彼江州的錯覺。

  這段時間與偵查員們天天在一起,張小舒對偵查員如何開展工作有了真正的認識,對找到母親產生了希望。只要母親活著,總會留下痕跡,留下痕跡,就有找到的可能性。現在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母親已經死亡,徹底在人世間消失。這也正是她聽到侯大利「只要人還活著就好,這比什麼都強」這句尋常話突然淚奔的原因。她的思緒與音樂完全合拍,一時之間,愁腸百結。

  即將到達江州學院家屬院時,張小舒問道:「你喜歡音樂?」

  這是侯大利精心挑選的楊帆喜歡的音樂。當張小舒問起時,他沒有明確回答,道:「隨便聽一聽。」

  張小舒道:「我一直在彈吉他,經常演奏這首曲子。我也能拉小提琴,水平不如欣桐。《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憂傷的曲子。」

  侯大利不想多談音樂,道:「今天晚上,拜託催一催人體模型,明天要用。」

  張小舒道:「王老師給我打過電話,人體模型剛剛做好,送到姑父家裡了。你是不是需要去看看?」

  汪遠銘殺人碎屍案是重案一組偵辦的,侯大利不想在此刻與汪建國見面,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到時給我拍個照片,發在QQ里。」他拿出筆記本,寫下自己的QQ,撕下來,交給張小舒,道:「回家後早點睡覺,明天是場決戰,我們必須以事實和邏輯說服專家組。」

  張小舒握緊了拳頭,道:「我有信心。」

  下車後,張小舒走進家屬院,在門口回頭,朝侯大利揮了揮手。進入大門,她拐到鐵柵欄一側,站在灌木後面,準備目送侯大利離開。

  門外,越野車沒有立刻開走。經歷過太多女性遇害的案件,侯大利格外細心,絲毫沒有馬虎大意,看到張小舒進門後,在車內等了五分鐘,這才離開江州學院家屬院。

  張小舒不知道越野車為什麼不離開,站在灌木後面,等著越野車離開。五分鐘後,越野車啟動,最初緩緩地行駛,然後堅決地消失在車流中,淹沒於黑暗。

  張小舒這才回家,準確說是回到姑父姑母的家。

  客廳沙發上擺放著美術學院的同學幫忙製作的人體模型。美術學院王院長住在汪家正對面,與汪建國關係極好。當汪建國提出幫忙時,王院長滿口答應,將數據交給最得力的兩名學生會幹部。晚上10點,學生將人體模型送到了汪家。

  人體模型與大型玩具熊類似,軟硬適度,張小舒擺弄了一會兒人體模型,拍了幾張照片,便進了裡屋。以前,張小舒到江州都住在汪家,沒有把汪家當外人。如今,張小舒在江州工作,長期住在姑姑家就有所不便,特別是汪欣桐必然要去讀大學,自己住在姑姑家就更不方便,於是暗自有了租房子的想法。

  「姐,我不想讀大學,我怕一個人在外面。」汪欣桐坐在書桌前,窗簾密閉,沒有留下縫隙,等到張小舒進來,憂心忡忡地道。

  屋裡空氣不太好,張小舒有意不把門關嚴實,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人已經死了,一切都結束了。你小時候喜歡讀羅賓漢,爺爺就是羅賓漢式的人物。」

  「道理我懂,但還是怕。」汪欣桐雙手握在一起,似乎在與無形的對手較勁,又道,「姐,今天晚上的跑步任務還沒有完成。我一人不敢去,又很想去。」

  張小舒工作一天,著實有些累了,卻沒有推辭,道:「走吧,我們換衣服。」

  汪欣桐到衣櫃裡挑出運動衣,換上衣服。她原本想要戴上耳機,想起在夜晚戴耳機會影響觀察周邊情況,便放下了耳機。

  跑步和音樂,是對藥物和心理治療的輔助。槍擊案結束時,汪欣桐得知是爺爺為自己報了仇,精神上受到極大震撼。以前她消極面對病情,如今每當情緒滑到谷底之時,便想起爺爺為自己做的事,努力為自己加油。

  汪欣桐和張小舒換好衣服準備出門,在客廳遇到了剛剛回來的汪建國。

  「小舒,上班的感覺怎麼樣?」汪建國接受了醫生的建議,在家裡儘量避免刻意關照汪欣桐的病情,該吃就吃,該說就說,創造一個正常的家庭環境。

  張小舒停下腳步,道:「遇到第一個案子,一名派出所副所長開槍導致一名被拆遷人死亡,省里成立了專家組過來覆核。」

  汪建國道:「我今天到公安局去了。欣桐爺爺患有嚴重疾病,不宜羈押,年齡又超過八十二,沒有什麼社會危害性,取保候審流程走得差不多了,最近幾天就可以回家。」

  汪欣桐罕見地露出笑容,道:「真的嗎?爺爺什麼時候回來?」

  汪建國道:「等通知,應該很快。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接爺爺?」

  汪欣桐沒有遲疑,道:「等爺爺出來時,我們一起去接爺爺。」

  望著女兒和張小舒的背影,汪建國收斂了笑容。儘管父親能夠取保候審,但是父親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留在世上的時間屈指可數。他明白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可是明白歸明白,當自己要面對時,那種傷痛還是深入骨髓,難以排遣。他長嘆一聲:「這就是人生吧。」

  家屬院的小操場上,張小舒陪著汪欣桐跑步。跑步過程中,張小舒有幾分走神,不時想起侯大利,暗自琢磨侯大利為什麼五分鐘後才開車離開。

  跑步結束,汪欣桐沖洗後上床睡覺,張小舒先打開電腦,加了侯大利的QQ。隨即,發過去人體模型的圖片。

  「模型怎麼樣?」

  「不錯,可以用。」

  「那我就放心了。你還沒有休息?」

  「沒有,在寫匯報提綱。晚安。」

  「晚安。」

  侯大利的QQ上的用語和男人在商場買東西一樣,簡單明了,直指目標。對話結束,其頭像變灰。張小舒望著QQ上的頭像,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下線,讓自己的頭像也變成灰色。

  她回到客廳,再看人體模型,覺得沒有把管狀通道做出來是明顯缺陷。如果「一槍兩孔」推論成立,兩個彈入點由一粒子彈形成,只要模型身體位置符合現場狀況,那麼用一根直管就能從橈骨直接通到心臟部位的彈入點。如果不能到達,則「一槍兩孔」的分析判斷就有問題。

  她在廚房裡找了一會兒,找到一根磨刀棒,然後打開天然氣,燒紅磨刀棒後,沿著彈入點小心翼翼地製造管狀通道。

  汪建國一直沒有睡得太沉,聞到客廳傳來焦煳味道,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客廳,見張小舒燒紅磨刀棒在捅那個模型,驚訝地問道:「小舒,你在做什麼?」

  張小舒道:「完善模型,明天要用。」

  「小心別燃起來。」汪建國坐在張小舒身邊,看著外侄女專心做事。

  「我放了杯水,如果燃起來,就用水潑一下。」張小舒拿起磨刀棒繼續烙模型。磨刀棒穿過布料製作的模型,又發出一股焦臭味。

  汪建國道:「小舒,我一直想問你。你當警察,不僅僅是為了一份工作吧?在一般人眼中,在江州一院當醫生比當法醫要強。」

  張小舒用磨刀棒穿透模型後,道:「對,姑父記得侯大利吧?他是重案一組組長,又是侯國龍的兒子。之所以不回國龍集團,就是為了給女朋友報仇。他為了女朋友能做到這一步,我為了母親也能。」

  汪建國道:「我研究過侯大利,他很優秀,性格中有一些偏執勁兒。在現實中,做成大事的人往往都有些偏執。我其實不希望你去當法醫,畢竟上一代人的責任不應該由你們來背。」

  張小舒放下磨刀棒,經常浮現在臉上的笑容消失,露出淡淡的憂傷,道:「她是我媽,我還記得那天,記得很清楚,她在家門口親了我的臉,說晚上給我做紅燒肉。我媽做的紅燒肉最好吃,我盼了一天,結果到了睡覺時間,我媽還沒有回來,而且是二十年都沒有回來。我原本不知道應該為我媽做些什麼,前不久搭乘侯大利的車到江州,再後來無意中聽小天姐說起侯大利的事。聽到侯大利故事的剎那間,整整二十年的迷茫被打破了,我知道應該為我媽做些什麼了。以我的成績和導師的關係原本可以留在陽州實習,還可以到珠三角或長三角的大城市去實習,但我主動選擇到江州。我要回到我媽走失的地方,我要像侯大利一樣,為遭遇不幸的親人做些什麼。」

  汪建國久久不語,感慨道:「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命。」

  當晚,張小舒不停做夢,夢中反覆在和專家組爭論是「一槍兩孔」還是「兩槍兩孔」,市檢察院那位年齡偏大的法醫周亮用力猛拍桌子道:「肯定是兩槍兩孔,你不要狡辯。」張小舒急得不行,也想拍桌子,考慮到對方年齡大,手掌停在半空,大聲道:「我不是狡辯,這是事實。」

  汪欣桐被驚醒,坐起來,看到姐姐不斷揮手,很著急的樣子,趕緊招呼道:「姐姐,姐姐,你做噩夢了。」張小舒醒來,見到汪欣桐焦急的模樣,從夢境走出,急忙安慰道:「沒事,我在做夢,參加大學生辯論賽。」

  上班時,張小舒抱著人體模型前往法醫室。乘坐電梯之時,身邊三名二大隊男偵查員瞧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站在身邊,還抱著大玩具,一臉不解。

  人體模型不是塑料製品,外表材質接近沙皮狗,一名偵查員開玩笑道:「美女,怎麼送個大玩具到我們這裡,這個玩具做得有點簡陋。身體上還畫著圈,這是斑點人嗎?」

  張小舒一本正經地道:「這不是斑點人,這是彈入點,這是彈出點。」

  聽到「彈入點」和「彈出點」幾個字,三名偵查員愣住了。開玩笑的偵查員道:「你不是送貨的?」

  「我是新來的法醫。」電梯停下,張小舒抱著模型走出電梯。

  電梯裡,開玩笑的偵查員道:「聽說法醫室又來了一個女的,原來是她,長得還真挺漂亮。法醫室怎麼總來年輕漂亮的女同志,這不公平,應該調到二大隊來。」另一個偵查員道:「別提這茬兒,田甜從法醫室調過來,莫名其妙就犧牲了。」提起田甜,三人皆沉默起來,不再開玩笑。

  上班不久,侯大利來到法醫室。昨夜送張小舒回家後,他再三推敲匯報材料,凌晨3點才睡覺。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沒有看到人體模型實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模型。

  看罷人體模型,侯大利夸道:「這麼短時間就做出像模像樣的模型,辛苦你了。」

  張小舒道:「是委託美術學院的學生做的,他們做得很好,數據完全對得上。」

  侯大利道:「他們還弄了彈入點?」

  張小舒道:「昨晚我製作的,用燒紅的磨刀棒慢慢烙出來的。」

  「我們先做實驗。這不是正式的偵查實驗,正式的偵查實驗有相應程序,要錄像,還得有證人,這樣才能成為證據。你不是學法律相關專業的,一定要明白如今的訴訟制度是以審判為中心,有效的偵查行為必須能夠成為證據,變成卷宗里的一頁。證據不足時,你明知某人是真兇,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逍遙法外。」侯大利講了講偵查實驗的要求,打了個哈欠。

  張小舒關心地問道:「睡得很晚嗎?」

  侯大利點點頭,道:「一大早要把匯報材料提前給關局和宮局,我得反覆推敲,確保邏輯嚴密。」

  談論幾句後,侯大利用兩個瓶蓋代表彈殼的位置,又用粉筆畫了屍體倒地的位置和當時錢所長所站的位置,再用一根掃帚代替鐵鍬。做好準備後,侯大利站在粉筆圈定的錢剛位置,取出一把玩具槍。張小舒拿著人體模型站在了圈定的死者位置。她看到玩具槍有些想笑,可是侯大利非常嚴肅認真,她便將笑意收了回去。

  侯大利舉起玩具槍,左手指向張小舒,道:「我警告你,不要過來。」

  張小舒憋著笑,拿起模型,模仿揮動鐵鍬的動作。

  侯大利道:「嚴肅一點,不要笑。你要代入當時的情景,用力揮鐵鍬。當時死者是用力拍打,身體前傾。」

  張小舒模仿死者當時的動作,假裝揮動鐵鍬。侯大利扣動玩具槍,一道紅線射向張小舒。

  實驗效果非常好,可以驗證「一槍兩孔」的設想。

  為了更直觀地讓專家組接受「一槍兩孔」模型,需要更流暢、更有效的實驗方式,侯大利和張小舒正在商量之時,接到了上午11點開會的通知。侯大利放下電話,道:「匯報前,專案組還要再碰個頭。」

  前往重案一組時,侯大利在前,張小舒在後。她望著侯大利挺直的後背,暗道:「以前聽說他是紈絝子弟,現在完全成了一個老古董。也可以理解,女朋友遇害,未婚妻犧牲,一般人根本經不起這樣的打擊。」

  侯大利外表英俊,氣質獨特,還是痴情男人,如一塊磁石一般吸引了張小舒。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凝視這個年輕男子鬢間的白髮,每次凝視白髮之時,心中總有萬般柔情升起。

  江克揚探組和勘查室小林到達後,侯大利簡明扼要地談起了匯報材料,又和張小舒一起模擬了現場。

  江克揚嘆了口氣,道:「明明是一次正常執法,如今弄得執法民警有理說不清。如果專家組不採納我們的意見,錢所不僅工作要丟,還得有牢獄之災,這是什麼事啊。現在民警本身就不願意帶槍,更不想開槍。如果錢所真被弄成故意殺人,對一線民警會造成巨大衝擊,大家以後執法會被捆住手腳。我們被捆住手腳,犯罪分子就會猖狂,最終受害的還是老百姓。」

  張小舒在醫學院期間聽到過各種言論,限制警察的權力是一種很流行的說法。她對此言論很認同,覺得理所當然,警察權力太大,確實需要限制。真正到了一線,她對這些流傳甚廣的言論立刻有了新的理解,警察並非外界想像中那麼風光,內部和外部建有各種平衡和制約措施。若是真按某些說法來強力限制警察打擊罪犯的能力,那麼社會遲早會付出代價。

  專案組的同志各自提了些建議。

  侯大利記下合理建議後,挺起胸膛,充滿自信地道:「我們的調查事實清楚,邏輯嚴密,肯定能說服專家組,我有這個信心。」

  6月29日早上8點半,專家組用過早餐後,來到修配廠家屬院,實地查看了案發現場,隨後回到刑警新樓查看了本案物證。

  上午11點,專家組聽取江州市公安局專案組匯報。

  專家組正面相對的是市公安局專案組,侯大利居中而坐,法醫、現場勘查技術人員、江克揚探組成員分坐兩排。

  公安局局長關鵬、政委楊英、副局長宮建民以及東城派出所所長戴克明等人來到會場。這次會議的主角是專家組和市公安局專案組,領導們是旁聽者,沒有坐在主席台,而是坐在會場左側。市檢察院的一名副檢察長和法醫周亮坐在右側。

  侯大利坐在匯報席上,等待會議開始。這種有著深遠影響的案件的偵辦者往往都是資深偵查員,少有年輕警官。侯大利鬢間有白髮,劍眉緊鎖,氣質沉穩,給人滄桑之感,讓人忘記了他的年齡。

  匯報開始後,侯大利快速在腦中梳理了匯報材料的所有細節,拿起投影儀遙控器,調出第一次勘查的現場照片。

  「我首先匯報市刑警支隊技術大隊現場勘查室第一次勘查現場的情況。現場兩枚彈殼相距1.67米,落點均在菜地。張正虎倒地位置與兩枚彈殼的距離一枚為1.32米,一枚為1.08米。這說明錢剛在開槍時,身體有小距離移動;現場沒有找到彈頭,後來解剖屍體時找到一粒彈頭;第二次複查現場,專案組挖開菜地,平均深度在60厘米,經過篩查,沒有在菜地找到彈頭。」

  投影儀顯示兩次勘查現場的圖片和視頻。

  匯報完第一段後,侯大利略作停頓,目光平視專家組成員,道:「專家組領導們對現場勘查情況有什麼疑問或者指示?」

  現場勘查非常規範,專家組五名成員沒有提出疑問。

  「其次,我匯報兩次調查走訪的情況。兩次調查走訪的詳細材料在卷宗里,我不多說。專案組在第二次調查走訪時發現一個細節,除了二十七名證人證實有朝天鳴槍的動作外,四十四名證人在聽到第一聲槍響之後,又聽到錢剛發出口頭警告,然後再響起一槍,也就是說有四十四名證人證實了這樣一個過程,口頭警告——第一聲槍響——再口頭警告——第二聲槍響。錢剛使用的是五四手槍,口徑為7.62毫米,初速為420~450米/秒,槍口動能為49公斤/米,有效射程為50米。這是江州警方所使用的威力最大的手槍,殺傷力很強。中槍者在近距離中槍後,不管是被擊中左手腕還是心臟,身體都會受到嚴重傷害,必然會喪失進攻能力,至少會喪失揮動鐵鍬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錢剛用不著繼續口頭警告,更用不著開第二槍。出現再警告和第二槍,說明第一聲槍響後,死者沒有喪失行動能力,仍然在進攻。」

  在侯大利停頓之時,市檢察院法醫周亮忍不住道:「這個說法過於主觀了。死者當時喝了酒,情緒激動,在這種情況下腎上腺素激增,中槍後不會感覺太疼,有可能還能行動。五四手槍威力雖大,但仍然是手槍。」

  侯大利等到周亮反駁後,耐心解釋道:「死者是左撇子,在左前臂橈骨粉碎性骨折的情況下,如果要繼續進攻,只能換成右手,單手持鐵鍬。在對八十一名證人進行調查走訪時,有五十二人證實死者是雙手握鐵鍬,沒有一個人記得死者有右手持鐵鍬的動作。」

  周亮道:「從第一槍到第二槍也就是五六秒的時間,再加上另外三個民警還在控制另一個拿菜刀的老工人,現場非常混亂,圍觀者除了靠近菜地的少數幾個人,多數人都看不清楚菜地在這幾秒發生的事。不管是調查走訪,還是現場勘查,都無法否定死者身體上有兩個彈入點的事實。我提醒一點,兩個彈入點,這是無可辯駁的。」

  侯大利道:「我只匯報專案組的調查結果,至於最後是什麼結論,由專家組決定。」

  省檢察院費主任道:「周亮,專案組匯報結束後,你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

  周亮不再說話,重重地坐了下來。

  侯大利道:「屍檢報告在各位專家手裡,我不再複述。專案組複查過物證,發現彈頭發生了變形,彈頭的弧部出現了撞擊痕。死者軀幹的槍創都在軟組織中,沒有碰到骨頭。既然在軀幹中沒有遇到骨頭,彈頭的撞擊痕如何形成?而且,彈頭留在了體內,形成了盲管創傷,說明該彈頭進入軀幹後動能明顯衰減。五四手槍近距離射擊,沒有碰到骨頭的情況下,僅憑肌肉組織能否使彈頭的動能明顯衰減,最後形成盲管創傷?」

  周亮在屍檢過程中發現了兩個彈入點,從常識來說,兩個彈入點就意味著死者身中兩槍。這是最合邏輯的推論,根本不容辯駁。侯大利最初發言之時,他毫不在意,認為對方無法解釋為什麼有兩個彈入點。當侯大利談到彈頭的撞擊痕以及沒有碰到肋骨時,他心裡咯噔了一下,如小石塊砸在玻璃上,聲音清脆。

  周亮親自屍檢,清楚地知道彈頭在軀幹內並沒有碰到骨頭,為什麼彈頭會輕微變形且有撞擊痕?這個問題如種子,出現在腦中後就如豆芽一樣瘋長。他的額頭慢慢開始冒出汗珠,一個聲音在腦中迴響:「為什麼彈頭會輕微變形且有撞擊痕?」

  經過前面鋪陳,侯大利開始最關鍵環節,提出「一槍兩孔」觀點。

  在提出這個觀點時,他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目光平視專家組,用平穩有力的聲音道:「綜上所述,錢剛同志面對張正虎用鐵鍬進攻時,首先進行了口頭警告,在口頭警告無效的情況下,槍口對準天空鳴槍示警,這是第一槍。張正虎在錢剛口頭警告和鳴槍的情況下,繼續揮動鐵鍬撲過來。錢剛對準張正虎開了第二槍。彈頭穿過張正虎橈骨後,擦過手臂,射進心臟。第二槍的彈頭形成了兩個彈入點,最後停留在肌肉組織里,也就是說,第二槍造成了一槍兩孔。開槍後,錢剛同志積極及時組織搶救,向上級報告,封存武器。專案組認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條例》的相關規定,錢剛同志使用武器依法合規。」

  等到侯大利說完,現場格外安靜,能清晰聽到參會人員的呼吸聲。

  專案組的判斷與楊浩的判斷基本一致,楊浩不動聲色,暗自贊了一聲:「這小伙子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老朴強烈推薦他。」

  為了增強「一槍兩孔」的說服力,侯大利道:「現在請法醫張小舒和偵查員馬小兵現場演示當時的案發場景。」

  張小舒拿出了人體模型,與錢剛身高和體型接近的馬小兵則站在了人體模型的前面,手握一把塑料槍,兩台高清攝像機從不同角度對準了張小舒和馬小兵。

  侯大利用粉筆在地上畫了兩枚彈殼,又畫出一個躺倒在地上的人形。馬小兵站在兩枚彈殼中間位置,持玩具手槍面對抱著模型的張小舒。

  張小舒解釋道:「人體模型完全按照死者身體數據進行了複製,包括彈入點和彈出點都完全與死者身上的彈入點和彈出點一致。」

  她隨即報了一串數字,皆是當日在殯儀館測得的數據。

  人體模型從左手前臂到心臟部位穿過了一根金屬杆,這根金屬杆將人體模型固定成為一個「手臂揮動鐵鍬、身體向前傾斜」的姿勢。

  專家組把目光集中到人體模型上。

  張小舒抽出人體模型身上的金屬杆,人體模型的手臂失去支撐,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市檢察院周亮來到人體模型前,轉了一圈,又返回桌位前,拿起工作筆記,核對了死者的相關數據。核對之後,他沒有說話,回到座位上。看到模型後,他意識到自己或許真錯了,儘管不願意承認自己犯了錯,卻也不想違背基本事實。他的內心如有一堆火在燃燒,汗水從後背悄悄鑽了出來,沿著後背向下流,很快就將腰帶打濕了。

  張小舒和馬小兵在各自位置站定後,侯大利走到兩人身邊,道:「假如死者身中兩槍,分別射中左臂和軀幹。如果死者保持站立姿勢,按照左胸處槍創射入口角度來還原,錢剛應該位於死者左上方。現場是平整的菜地,死者和錢剛身高接近,不具備從死者上方射擊的條件。」

  馬小兵舉起能發射紅外線的玩具槍,張小舒拿著模型站立。經過幾次實驗,兩人保持站立的身體姿勢,很難形成從上向下傾斜的彈道。

  侯大利道:「如果死者有一個向前方的彎腰動作,錢剛開槍後,彈頭所形成的管狀通道才有可能符合實際的管狀通道角度。」

  張小舒調整模型角度,使其呈彎腰狀態,再從心臟部位的彈入口和取出子彈的位置穿過金屬杆。

  侯大利道:「現在回到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五四手槍子彈近距離射擊,在沒有碰到骨頭的情況,沒有穿透人體,彈頭卻出現擦痕並變形?請張小舒和馬小兵繼續做實驗。」

  人體模型的手原本下垂,張小舒握著模型的手向前伸時,正好能與穿過身體的金屬杆相遇。金屬杆穿過左前臂開了孔洞的手腕,將人體模型的身體姿態固定了下來。固定的身體姿勢恢復成身體彎腰前傾、揮動鐵鍬的姿勢。

  馬小兵、金屬杆和人體模型完美地連接起來。

  侯大利做最後描述:「一槍兩孔,彈頭射在左手腕,碰到橈骨,輕微變形,出現擦痕。彈頭穿過手腕後,擦碰到左手臂內側,形成有燙傷痕跡的擦傷。彈頭再射入左胸,動能衰減,留在人體裡。」

  整個姿勢定型後,五名專家組成員都離開座位,圍在人體模型前面。

  專家組成員陸續回到座位後,楊浩問道:「侯大利,說完沒有?」

  侯大利道:「匯報完畢。」

  楊浩道:「在場的人都可以提意見,由專案組回答。」

  市檢察院法醫周亮第一個提問道:「侯組長剛才談到,彈頭上有擦痕,還有變形。如果是『一槍兩孔』,橈骨並不粗壯,會讓彈頭變形嗎?」

  諸人目光轉向了參會的省公安廳驗槍專家。

  驗槍專家道:「如果用莫氏硬度來劃分,金剛石是10,黃銅在3~4之間,人骨的莫氏硬度也在3~4之間。我們接觸過很多實際案例,彈頭碰到骨頭,多數情況下都有變形和擦痕。張正虎長年從事重體力勞動,骨骼較硬。彈頭擊斷橈骨後,應該會發生變形,出現擦痕。」

  山南政法的謝教授使用的是洛氏硬度,驗槍專家使用了莫氏硬度,不管採取什麼標準,都認可彈頭擊斷橈骨會出現擦痕。侯大利在諮詢謝教授後也查閱過資料,對此很有把握。

  楊浩又道:「還有什麼問題?」

  周亮素來以業務精湛自豪,輕易不願意承認犯了錯。他腦筋快速開動,尋找「一槍兩孔」模型的漏洞。但是,「一槍兩孔」的模型解決了所有疑點,邏輯嚴密,很難辯駁,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艱難地承認道:「我個人沒有問題了。」

  楊浩對省檢察院的費主任道:「老費,你是什麼看法?」

  費主任道:「我和老鄧到隔壁去議一議,給我們十分鐘。」

  十分鐘後,費主任和省檢察院的鄧法醫回到會議室。費主任道:「我們來到江州後,馬不停蹄到了殯儀館和案發現場,今天又聽了專案組匯報。我和老鄧認為屍檢規範,但是鑑定結論確實考慮不周,沒有注意到兩個彈入口之間的關係。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假,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們同意專案組的分析,鑑定結論出來後,我們簽字。」

  楊浩道:「老周,你有什麼不同看法,還可以提出來交流。」

  周亮臉色蒼白,道:「我沒有其他意見,同意費主任的結論。我建議做一次槍彈試驗,看一看能否留下痕跡。如果骨頭真能導致彈頭變形,那『一槍兩孔』的分析判斷就沒有問題,我不持反對意見。」

  楊浩道:「那就準備槍彈試驗。」

  槍彈試驗在市公安局靶場進行,五四手槍開了十槍,碰到豬骨的彈頭皆有變形和擦痕。

  在靶場小會議室里,楊浩代表專家組宣布:「通過大家的努力,我們發現了鑑定結論中存在的偏差,然後得以糾正,這是好事,是專案組以及我們在場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結果。」

  專家組成員、市公安局法醫李建偉和市檢察院法醫周亮都在新的屍檢鑑定結論上簽了字。

  張小舒作為新人全程參與此案,貢獻了自己的智慧,當專家組以及檢察院周亮法醫在鑑定結論上簽字時,胸中湧起自豪感。她再次感受到了「位低權重」的意義,這個「權」並不意味著職務有多高,而是在於這個「權」能決定案件的走向,案件走向決定著當事人的命運。如果專案組不能得出「一槍兩孔」的判斷,那麼錢剛副所長不僅職業生涯結束,還將面臨牢獄之災。

  她坐在第二排,恰好能夠看到侯大利的側臉。侯大利淡定地關上筆記本電腦,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葉,緩緩地喝了一口。

  專家組和局領導離開後,江克揚走到侯大利身邊,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馬小兵、袁來安和伍強也過來輪番與侯大利握手,表示祝賀。在此之前,江克揚探組雖然和侯大利密切合作,但是內心深處仍然有隔閡。這一次,侯大利帶領專案組還原事實真相,錢剛的命運得以改變。此刻,在馬小兵、伍強和袁來安心中,這個奇特的富二代偵查員已經成為能與自己同生共死的戰友。

  張小舒望著與偵查員握手的侯大利,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眼中淚光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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