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完美的模型1

2024-06-03 23:08:52 作者: 小橋老樹

  張小舒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臂,跟在侯大利身後,走出殯儀館。她最初和侯大利肩並肩,只是侯大利人高腿長步子大,幾步就走到前面。

  望著侯大利挺得筆直的背影,張小舒有幾分委屈,故意放慢了腳步。侯大利沒有停步,繼續大步快走,來到越野車旁,拉開車門,直接坐了上去。

  張小舒能歌善舞,相貌姣好,性格開朗,從初中開始就不斷收到男同學的字條,進入大學後更是成為舞台上耀眼的明星,身邊從來不乏追求者。她在舞台上充滿活力,內心實則始終處於封閉狀態。少年時期母親離奇失蹤成為其心靈枷鎖,外人很難突破其心防。籃球隊隊長秦風是最接近打開她心靈枷鎖的人。在與許大光的人發生衝突後,秦風離開了江州。在送他離開的那一刻,張小舒徹底對秦風關閉了內心,不再給他任何機會。

  張小舒原本以為自己不會主動敞開心扉,誰知遇到侯大利後,這個鬢間有白髮的年輕男子如水中的漩渦一般,深深打動了她,對她產生了極強的吸引力。

  第一次與侯大利見面是搭乘其越野車,當時在張小舒眼裡,侯大利和江克揚都只是人生的過客,偶然間相遇,從此不會再見面。聽堂姐張小天講述侯大利為了初戀情人而選擇當刑警的故事,張小舒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心弦不可抑制地跳動起來。母親失蹤以來,她一直在被動等待,幻想母親突然間推開房門,親切地叫一聲「小舒,我的寶貝」。她無數次幻想這個畫面,在幻想中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在幻想中看到了母親的表情,在幻想中觸摸到母親的身體,在幻想中感受到母親的體溫,在幻想中嗅到了母親的味道。但是,每一次幻想都只是幻想,沒有奇蹟發生。

  得知侯大利勇敢而主動的選擇之後,張小舒看到了人生的另一條路,不再等待,而是主動去尋找奇蹟。她學習侯大利的方法,跟隨侯大利的腳步,為了尋找母親而成為一名法醫。

  真正成為一名法醫後,張小舒必然會與田甜的氣息相遇。她坐在田甜曾經使用過的椅子上,真切地感受到田甜留下的氣息和情感,也深切地體會到侯大利失去未婚妻時的痛苦,無數次為田甜和侯大利嘆息。

  侯大利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選擇會深刻影響到張小舒的人生選擇,總是稍稍遠離這個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新法醫。

  張小舒坐在副駕駛座,扣上安全帶,問道:「案子由我們辦,專家到江州是什麼目的?」

  侯大利發動汽車後,答道:「除了槍擊案本身的複雜性,此案的另一個關鍵點是市檢察院。有專家參加,形成的結論相對客觀,更容易讓市檢察院接受。」

  

  法醫部門與重案一組關係十分密切,侯大利希望沒有一線經驗的張小舒能快速成長,不至於誤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非常耐心。

  回到刑警新樓,侯大利和張小舒來到物證室。

  兩人重新勘查物證,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驗證「一槍兩孔」是否成立。只要物證中有一項與「一槍兩孔」有衝突,那麼「一槍兩孔」的模型就存在問題,不能成立。

  雖然侯大利是物證室常客,頭髮花白的老邢還是一點都不馬虎,讓侯大利和張小舒在入室登記表上籤上時間、名字和事由。張小舒簽字後,老邢取下老花鏡,念道:「張小舒,在法醫室工作,新來的啊。」

  張小舒道:「初任培訓才結束,到法醫室沒有幾天。」

  「江州法醫室是全省第一怪,連續來了三個女法醫。侯大利以後當了官,不要調女法醫到一線了,簡直亂球整。」老邢在去年由一線調入物證室,還有四五年就退休。他放下登記本,一瘸一拐地來到裡屋物證室,抱過來一個物證筐,筐上寫了「錢剛槍擊案」幾個字以及時間、案發地點等信息。

  侯大利在一身是傷的老民警面前總是面帶微笑,道:「那是,那是。」

  老邢道:「我和朱支約好了星期六去釣魚,晚上別安排其他事,過來喝杯酒。」

  侯大利道:「如果沒有推不掉的安排,一定過來。」

  老邢打了個哈欠,道:「你們慢慢查。」

  侯大利戴上手套後,從物證筐里取出死者衣服,拿出放大鏡觀察一會兒,將衣服和放大鏡遞給張小舒,叮囑道:「你要習慣隨身帶放大鏡,這是很重要的工具。」

  死者身穿過去很流行而如今很少見的腈綸衣服,腈綸纖維端有高溫後形成的熔珠。這種質地的衣服讓張小舒感到很奇怪,反覆打量,道:「他怎麼還穿這種質地的衣服,再窮也不至於。」

  侯大利解釋道:「老機礦廠破產,工人們都沒錢。死者又是那種比較倔的人,脾氣怪,穿腈綸衣服也正常。這件腈綸衣服很舊了,說明是老衣服。你注意看,死者左前臂外側衣袖沒有破損,說明射入口是直接射入皮膚,沒有衣服阻隔。據現場多人回憶,當時張正虎捲起衣袖,從樓上跑來,提起鐵鍬就打錢剛。屍檢、物證和證言是一致的。左前臂內側的衣服出現了熔珠現象,腈綸布料在100攝氏度以上就可以形成熔珠,這說明彈出口射過了衣服。」

  張小舒查看物證時還有幾分緊張,擔心發現與「一槍兩孔」不一致的證據,觀察熔珠後,笑道:「子彈穿透了橈骨,在左前臂內側衣服留下痕跡。這處彈痕沒有推翻『一槍兩孔』模型。」

  胸部外衣和裡面的背心也有纖維斷裂及熔珠狀改變,很明顯是彈頭高溫造成的。張小舒又道:「這兩處彈痕也沒有推翻『一槍兩孔』模型。」

  侯大利提醒道:「你再看左大臂內側,這是大家提出來的一個疑點。」

  「當時你提出的一個疑點是左大臂內側存在的鈍器傷。如果左大臂衣服也有高溫痕跡,那麼就能判斷鈍器傷是彈頭留下的。」張小舒小心翼翼地找外套的左大臂內側,只見左大臂內側的衣服上也有熔珠現象,高興地道,「到目前為止,模型完全符合事實,左大臂內側有熔珠現象,冷兵器不可能形成熔珠現象。『一槍兩孔』模型,完全成立。」

  衣服上留下的傷痕完全符合「一槍兩孔」的推論,侯大利臉上也出現了笑意,道:「希望彈頭上留下的痕跡也能符合模型。」

  錢剛在菜地開了兩槍,有一枚彈頭留在死者身體裡,另一枚沒有找到。留在身體裡的彈頭上有明顯擦痕,輕微變形。

  侯大利知道張小舒不熟悉槍械,介紹道:「步槍子彈是尖頭的,威力大,在近距離能輕易射穿人體。手槍子彈是圓頭或是平頭的,如果按照『一槍兩孔』模型,彈頭先打到橈骨,再穿過身體,被肌肉組織消耗了動能,沒有能夠貫穿人體,形成了盲管傷。我們要查證一個問題:彈頭穿過橈骨時,橈骨的硬度能否使其變形?如果能夠,那就更加完美地解釋了彈頭出現的擦痕和變形的問題。」

  張小舒道:「這個問題太專業,我真不知道。」

  侯大利隨即給山南政法刑偵系謝教授打去電話,諮詢這個專業問題。約十分鐘後,謝教授回了電話,明確答覆道:「骨骼表面硬度在洛氏49左右,彈頭的銅表面硬度為洛氏45,骨骼足以讓彈頭變形。死者曾經長期從事體力勞動,骨骼還會更粗壯一些。」

  物證室里的物證全部符合「一槍兩孔」推論,侯大利有了底氣,道:「我們還要去殯儀館測量死者的身體尺寸,製作一個相同體型的人體模型,在人體模型上標註入彈口、出彈口、手臂鈍器傷的位置。」

  張小舒很是不解,問道:「為什麼要製作人體模型?」

  侯大利道:「用於做偵查實驗,進一步驗證『一槍兩孔』模型。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如果偵查實驗不能成功,那推論肯定有問題;如果偵查實驗成功,因為很直觀,說服專家組的難度就會明顯降低。」

  侯大利和張小舒隨即前往法醫室。走到法醫室門口,侯大利腳步遲疑,在張小舒進去一會兒後,才走進以前經常來的這地方。田甜以前的辦公桌上放著張小舒的座牌以及雜物,田甜的氣息被湯柳替代過,如今又被張小舒所替代,變得很淡,他不禁有些難過。難過歸難過,這是辦公場所,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田甜的印跡無法永久保存。

  田甜犧牲後,他一次都沒有回過高森別墅。高森別墅里有太多田甜的氣息,保存得很好,每次進入後,他都無法抑制內心的痛苦。思念永遠沒有回應,這讓他非常絕望。

  法醫室主任李建偉跟隨陳陽支隊長前往陽州,接到張小舒的電話匯報後,同意解凍屍體,測量數據。

  得到肯定答覆後,侯大利道:「解凍屍體要幾個小時。你先去殯儀館解凍屍體,晚上8點,我們再一起去測量數據,連夜找人製作人體模型。」

  張小舒道:「那我坐計程車到殯儀館。」

  侯大利道:「法醫室的車在車庫,你開車去啊。」

  張小舒有些尷尬地道:「我不會開車。」

  對偵查員來說,開車是基本技能,侯大利完全沒有想到張小舒不會開車,道:「那我送你過去吧。你得趕緊去拿證,不會開車,很不方便。」

  前往殯儀館比較方便,但是從殯儀館出來後經常遇不到計程車,張小舒也就沒有矯情,乘坐侯大利的越野車前往殯儀館。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張小舒望著窗外快速退後的街景,腦里浮現田甜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場景,暗想道:「田甜坐在這個位置的時候,肯定會和侯大利談笑風生。侯大利年紀輕輕,說話一本正經,臉上沒有笑意。這人缺乏幽默細胞,難怪生活如此無趣。其實這也不怪他,初戀情人遇害,未婚妻犧牲,不管是誰遇到這兩次打擊,都肯定是苦大仇深的模樣。」

  即將到達殯儀館之時,侯大利自言自語道:「哪個地方可連夜做人體模型?時間太緊,很難。」他習慣性地準備將這項任務交給江州大酒店總經理顧英,誰知手還沒有碰到電話,張小舒接口道:「我能找到地方。江州美術學院有一個工作室能做服裝,我認識工作室的王老師,還比較熟悉,可以請工作室幫忙,應該能行。」

  侯大利道:「真行嗎?」

  張小舒道:「行。」

  侯大利道:「那我就把任務交給你。如果有困難,提前跟我說。時間很緊,我們的準備工作要儘量完美。」

  行走在殯儀館,輕微的腳步聲在略顯陰冷的空氣中迴蕩。張小舒在醫學院讀書時習慣了停屍房福馬林的味道,甚至還有膽大的女生在最熱的夏天跑到停屍房蹭空調。而殯儀館自帶三分陰冷之怨氣,設施設備又冷又硬,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無人敢在此蹭冷氣。

  從冷藏櫃中拉出屍體,低溫固定了死者的神情,胸口的彈痕比起冷凍前更加醒目。

  侯大利沉默地看著死者,道:「死者突然暴怒,提起鐵鍬襲擊警察,是接到了一個威脅電話。威脅死者女兒和外孫的這幫人才是真正的兇手,等到錢剛槍擊案解決後,我們要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我們要辦好槍擊案,也要給死者一個交代。」

  張小舒全身心投入槍擊案,根本沒有去思考「威脅電話」之事,聞言道:「你覺得另有隱情?」

  侯大利道:「肯定有隱情。槍擊案辦完,要查這條線索。」

  張小舒拿出捲尺,測量死者身體數據。侯大利在輔助測量之時,暗自打量圍著屍體忙碌的張小舒。他腦中浮現出張小舒在江州學院音樂廳舞台上拉小提琴的身影,舞台上的身影和搬動屍體的身影是同一個人,卻很難重合起來。他原本很想問一問張小舒為什麼會來當法醫,話出口,卻變成了另外的事:「汪老爺子現在怎麼樣?」

  「什麼?」張小舒沒有想到侯大利會主動與自己閒聊,道,「汪爺爺癌細胞已經轉移了,現在靠打杜冷丁鎮痛。他很豁達,看淡了生死,經常說多活一天就是陪兒女,離世就是去陪妻子。」

  侯大利道:「汪欣桐參加高考沒有,她的心理恢復得怎麼樣?」

  張小舒道:「高考還行,但是清北無望了,畢竟受到很大影響。」

  侯大利想起自己經手的諸多殺人案,道:「不幸中的萬幸,汪老爺子及時發現了汪欣桐。只要人還活著就好,這比什麼都強。」

  這是侯大利無心之言,卻一下戳中了張小舒內心深處最痛的點,母親失蹤多年,多半已經遇難,她頑固地否認這個「事實」。侯大利的尋常之語如彈頭打在她的心窩窩上。幾乎在瞬間,她淚如泉湧,淚珠無法壓制,從臉頰上滑落。她放下捲尺,低著頭,快步走出停屍房,來到法醫辦公室。

  侯大利驚訝地望著張小舒的背影,上前兩步,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汪欣桐目前已經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料想張小舒不是為了表妹痛哭,他思維敏銳,隱隱猜到問題的核心,暗道:「張小舒痛哭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報考法醫的原因,她母親失蹤,痛哭應該是為了母親。」

  等了約十分鐘,張小舒重新回來,神情已如常,道:「屍體還未解凍,胸圍、腹圍等幾個數值沒有辦法量,晚上來補吧。」

  侯大利道:「晚上7點半,我到江州學院接你。」

  回到重案一組辦公室,侯大利點燃一支煙,慢慢抽。張小舒一直以開朗活潑的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突然間落淚的畫面才暴露其真實內心。他先後失去了楊帆和田甜,對失去親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明白了張小舒考法醫的真實原因。

  他用力揮了揮手,揮走張小舒的身影,又摁滅香菸,打開投影儀,調出錢剛槍擊案的資料,逐頁翻查,尋找「一槍兩孔」模型的漏洞。

  正在看投影,侯大利的手機響了起來。

  支隊長陳陽道:「費廳長很支持我們的工作,聽了關局匯報後,親自與省檢察院協商。兩家同意組成由楊浩主任牽頭的專家組。」

  侯大利道:「專家組是什麼職責?」

  陳陽道:「簡單來說,你們搞得定的情況下,專家組當裁判;你們搞不定的情況,專家組就要親自下場。楊主任在法醫界很有威望,由他來帶領專家組,便於溝通省、市檢察院的法醫。專家組今天要到江州,現在就在高速路上,你們要做好充分準備。」

  侯大利道:「今天就來,這麼快?」

  陳陽道:「楊主任和費主任都是大忙人,經手的都是大案要案,每一件案子都牽動各地,馬虎不得。我們運氣比較好,恰好這兩天楊主任和費主任都騰得出時間,所以今天就出發,早點了結這邊的事,免得被其他事情耽誤。」

  侯大利道:「他們有什麼具體要求?整個流程如何走?」

  陳陽道:「專家組還沒有提,我們比他們早走,在高速路口迎接,到時他們肯定會交代。」

  高速路上,一輛考斯特朝江州開來。車上是錢剛槍擊案專家組,專家組成員包括省公安廳兩位法醫、一位驗槍專家和省檢察院兩位法醫。楊浩與省檢察院法醫費主任有過多次合作經歷,知根知底,在車上談起以前共同參加的案子,你一言我一語,氣氛融洽。

  接近高速路江州下道口時,楊浩這才談起錢剛槍擊案,道:「我們五個人組成專家組,四位法醫,一位驗槍專家,沒有人知道案子詳情,只知道是一起槍擊案。這是好事,我們在一張白紙上作畫,不會先入為主,能夠客觀地看案子,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省檢察院法醫費主任道:「什麼時候聽江州專案組匯報?」

  楊浩道:「看進度,明天或者後天。」

  費主任道:「手裡一堆事,能快就儘量快。到了江州後,我們得先檢驗屍體,看一看現場。如果光聽匯報,心中沒數。」

  楊浩笑道:「英雄所見略同,等與江州的同志見面之後,我交代這事。晚上,江州市公安局關鵬局長請我們吃飯。」

  費主任道:「老楊,有句話我得說,飯可以吃,但最後結果該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我不會偏向江州市局,也不會偏向市檢察院,還是那句老話,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楊浩要的正是這句話,拱了拱手,道:「我相信這又是一次愉快的合作經歷。」

  車行至江州市高速路下道口,剛從省城回來的江州市公安局副局長宮建民、刑警支隊長陳陽、副支隊長老譚和法醫室李建偉等人已經等候在此。

  楊浩與諸人握手後,道:「專家們都是大忙人,現在放下手中的活來江州你們要儘量節約時間,加快節奏。今晚起解凍屍體,明天上午就能夠屍檢。」

  「法醫張小舒在今天中午已經解凍了屍體,我問一問現在的具體情況。」李建偉隨即打通張小舒電話,詢問屍體解凍情況。

  楊浩得知屍體在中午就開始解凍,夸道:「你們工作有預見性,很及時,能為我們節約時間。好!」說最後一個字時,他加重了語氣。

  陳陽和老譚乘坐汽車在前面帶路,副局長宮建民和法醫室李建偉坐上考斯特陪同專家組。

  李建偉職務比宮建民低,由於職業原因與楊浩主任的關係更為密切。上車後,就由李建偉坐在楊浩主任同排但是隔了一條過道的位置上,這樣既可以陪楊浩說話,又不至於離得太近。

  楊浩道:「你剛才說的是新來的張小舒?湯柳不在江州市局?」

  李建偉道:「湯柳調到省司法局鑑定中心了。」

  楊浩道:「調走了,什麼原因?」

  李建偉道:「湯柳本人熱愛法醫工作,到市局工作兩年後,技術提高很快,已經成為江州法醫系統年青一代的佼佼者。她調到陽州司法鑑定所工作是向家庭妥協,男方家長明確表示,如果她繼續在江州公安局當法醫,那就分手。湯柳考慮再三,最後才同意調離。」

  楊浩多次遇到類似情況,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吧,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家庭同樣重要。張小舒是新招的女法醫?」

  李建偉道:「面向社會公開招考的新法醫,是張小天堂妹。」

  楊浩「喲」了一聲,道:「張小天當年是一枝花,想必張小舒也不差。江州市刑警支隊大樓風水不錯啊,其他支隊很少有女法醫,唯獨你們支隊接連有三個女法醫。這其實還是觀念問題,有的地區在招考公告中明確只招男法醫,在工作中對女性或多或少有歧視。不懂政策,簡直亂彈琴。關局長很開明,帶隊伍有一手,所以優秀人才向江州集中。江州前兩個女法醫水平都還不錯。這個新人怎麼樣?」

  李建偉簡要匯報了張小舒在天然氣中毒案中的表現。

  楊浩道:「當年我還把小朱納入視線,準備重點培養,讓他到省里來學習。誰知他接連出錯,現在連一個初出茅廬的學生都比不上,太令人失望。但是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吃了一次敗仗就自我放棄,革命意志衰退。」

  下午,專家組在賓館略作休整,便集中精力翻閱錢剛槍擊案的材料。

  專家組成員都是忙人,手裡頭都有一堆案子。為了提高效率,經過商議,決定如果屍體解凍情況比較好,便在晚上完成屍檢。第二天看過現場、驗過物證後,就可以聽取專案組匯報。

  6月28日晚上6點30分,市公安局局長關鵬、副局長宮建民等人宴請了專家組一行,市檢察院一位副檢察長和法醫周亮參加。由於晚上有任務,晚餐沒有喝酒,氣氛融洽,主客間皆彬彬有禮。

  專家組晚餐之時,侯大利開車來到江州學院。張小舒已經在大門口等待,等車停穩,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位置。

  張小舒道:「美術學院的王老師很熱心,同意幫我們做人體模型。我把死者的身高、腿長、臂長等數據給了他們,他們開始準備材料。還有,李主任給我打了電話,詢問解凍情況,如果解凍情況比較好,他們晚上就要屍檢。」

  侯大利道:「專家組的時間抓得真緊。幸好我們動作也不慢。如果我們拖拉了,遇到這種緊急情況,那才糟糕。現在有了『一槍兩孔』這個模型,心裡才稍稍有底,這還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畫的那幅圖,還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

  張小舒笑道:「你為什麼要謝我,我也是專案組的一員。更何況,是你捅破的窗戶紙。」

  侯大利道:「客觀來說,是我們兩人同時捅破了窗戶紙。」

  這是侯大利這段時間比較幽默的話,張小舒開心地笑了笑。

  殯儀館的燈挺明亮,卻總是給人陰冷的感覺。法醫中心大門安裝的聲控燈很不敏感,必須大聲跺腳或用力「呵」一聲,燈光才亮。

  燈光亮起後,張小舒拿起鑰匙打開房門。田甜還在時,侯大利多次陪田甜來法醫中心,每次都是田甜開門後,他走進去開燈。因此,張小舒打開房門,他自然而然進門開了燈。

  燈光亮起的瞬間,侯大利有些恍惚,突然間覺得時光倒流,又回到和田甜一起在法醫中心的甜蜜時光。等到眼睛適應了燈光,看到眼前站著的張小舒,他的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

  屍體解凍數小時,已經變軟,張小舒給李建偉匯報了屍體解凍情況後,和侯大利一起測量死者的身高、肩寬、胸圍等數據,再量兩個彈入點和一個彈出點的位置。完成數據測量時,院內響起了汽車聲,不一會兒,宮建民副局長陪著楊浩主任等人出現在解剖室。

  張小舒是第一次面對這麼多德高望重且能決定他人命運的大專家,捏緊捲尺,手心微微出汗。

  侯大利見慣了大場面,又與省公安廳專家接觸得多,非常淡定。

  互相介紹後,楊浩看見桌上放著的筆記本,拿過來瞧了一眼,道:「屍檢時應該有各項數據,你們重新測量是做什麼?」

  侯大利道:「記錄彈入點、彈出點的準確位置以及死者的身體數據,準備做一個人體模型,用來做偵查實驗。」

  宮建民介紹道:「侯大利是重案一組組長,負責偵辦此案。」

  「我知道這個小伙子,全省最年輕的市級重案組組長。」楊浩是法醫出身,對拿著捲尺的女法醫張小舒更有興趣,打量著這位相貌清秀的年輕女子,問道,「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張小舒道:「山南大學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今年剛通過社會招考進來的。」

  「希望能多干幾年。我最擔心剛剛培養出來,又半途轉行。」楊浩說得很坦率,沒有任何掩飾。他看了看屍體情況,道:「今天晚上可以復檢,做準備吧。老費,你看呢?」

  省檢察院費主任道:「今天晚上可以做。」

  複查由省刑總的中年法醫進行,楊浩在旁邊指導。每複查一項,楊浩都對照屍檢鑑定進行解說,並由省檢察院和省公安廳兩方人員分別記錄。

  其他人員站在專家背後,旁觀複查。市檢察院法醫周亮知道面前專家的專業水準極高,儘管堅信自己沒有任何問題,可在複查過程中,仍然擔心被查出問題,額頭一直在冒汗,後背打濕了一大片。

  屍檢結束,楊浩做出總結:「市檢察院屍檢過程非常規範,沒有問題。」

  周亮長噓了一口氣,趁大家休息之時,到衛生間方便。在複查過程中,汗珠透過毛孔不停地鑽出來,解開皮帶扣時,他的褲子腰帶部分完全濕透了。

  宮建民副局長聽到楊浩主任宣布的結論後,臉色變得很難看,瞪了侯大利一眼。侯大利沒有在意宮建民的目光,泰然自若,甚至還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張小舒一直和侯大利站在一起,聽到楊浩主任的結論時,內心仍然一陣狂跳,等到專家組聚在一起低聲討論時,她對侯大利耳語道:「專家組水平很高,我有點擔心明天的匯報。」

  張小舒額頭上有晶瑩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爍。侯大利目光從汗珠上一閃而過,道:「別擔心,我們不是質疑屍檢的規範和具體事實,而是要推翻對具體事實的分析判斷,這才是要害。」

  複查結束後,專家組和宮建民副局長、李建偉等人坐上考斯特,回賓館。

  支隊長陳陽坐上前一輛汽車後,立刻撥打了侯大利的電話:「明天上午,專家組看現場和物證,緊接著要聽專案組匯報。你是什麼看法?」他知道給專案組的時間其實很緊張,這麼短的時間要把槍擊案徹底查清楚,難度極大。可是聽到楊浩的總結,仍然覺得一盆水從頭頂淋了下來,心涼了半截。

  「我們等會兒要回刑警新樓開會,參加人是老克探組、小林和張小舒。」侯大利還沒有離開法醫中心,站在門口等張小舒鎖門。

  支隊長陳陽道:「僅僅開會沒有用處,得找到突破口。楊主任得出這個結論,結果很懸啊。等到把專家組送回賓館,我也來開會。」

  專家組今天的行程非常緊,從陽州來到江州後先看材料,連夜進行了屍檢,十分疲憊。在大廳里聊了幾句後,專家們各自回了房間。

  市檢察院周亮來到省檢察院費主任房間。

  周亮面有愁容,道:「費主任,今天由省公安廳法醫界大佬楊浩指導了屍體檢驗,我的屍檢報告沒有問題。這兩天,我的壓力特別大。市公安局是鐵了心要翻案。屍檢結果非常明確,錢剛開了兩槍,死者身上有兩個彈入點,這是事實啊。」

  費主任心平氣和地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另外,既然你對屍檢鑑定有信心,那就不懼複查。」

  周亮道:「我擔心楊浩下結論時偏向公安局。他是法醫界大佬,說話比我管用。或許,我是小人之心。」

  費主任拍了拍周亮肩膀,安慰道:「這是省公安廳和省檢察院聯合組成的專家組,需要雙方簽字。如果老楊偏心,違背事實,我能簽字嗎?我們的簽字不僅要對錢剛同志負責,也要對死者負責。我和老楊都沒有提前接觸過案子,一切都公開公平公正。別擔心,早點回家吧。」

  安頓好專家組後,陳陽立刻前往重案一組會議室。

  刑警新樓重案一組會議室,燈光明亮。侯大利、江克揚探組、勘查室小林和法醫張小舒沒有休息,正在開會。

  勘查室小林道:「我用雷射筆反覆確定子彈路線,彈頭從手腕穿出,從上往下,應該會鑽進菜地。今天,我們總共挖了約60厘米深的菜地泥土。工人們捏碎成塊泥土,再用篩子篩查。全過程、多角度錄像,我可以很負責地說,菜地里沒有另一個彈頭。」

  投影儀上顯示了修配廠家屬院菜地的全貌和細節。修配廠家屬院菜地旁邊架了兩個大篩子,工人們挖出菜地泥土,揉碎後過篩子。工人篩查了大量泥土,菜地旁邊堆滿了篩出來的雜物,有釘子、爛鐵皮、碎石和塑料等種種物品。

  江克揚談了調查走訪的情況。本次調查走訪的結果與前一次調查走訪的結果非常接近,沒有摸到新情況。

  陳陽眉毛皺成一團,語調沉重,道:「大利,明天醜媳婦要見公婆。專案組現在的東西,推不翻周亮的結論,錢剛要惹上大麻煩了。」

  由於有「一槍兩孔」模型,侯大利毫不慌張,道:「陳支,聽張小舒談一談新想法。」

  陳陽道:「什麼新想法?」

  侯大利道:「張小舒來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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