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侯大利刑偵筆記大全集(全9冊)> 第二章 槍擊案的三個疑點2

第二章 槍擊案的三個疑點2

2024-06-03 23:08:41 作者: 小橋老樹

  江曉英用紙巾擦了眼淚,道:「我是錢剛的老婆江曉英。侯組長負責專案,一定要為我們主持公道。錢剛是家裡的頂樑柱,上有老,下有小,他出了事,我們一家人怎麼活啊。錢剛是接到110指令出警,這是公事,憑什麼出了事,單位不承擔責任,把責任全部推給個人。聽說還要判刑,這是什麼事啊。」

  侯大利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悲傷的女人。此刻,任何安慰之語對江曉英都沒有用處,除非能聽到丈夫沒有違法的結論。但是,他作為案件偵辦者,目前還無法得出這樣的結論。

  「嫂子,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實事求是。」

  「錢剛沒有犯罪,這就是事實。」

  「嫂子,錢剛是我們的戰友,我們一定會還原事實真相。」

  

  「錢剛以前回家,經常提起侯組長,說你是神探。錢剛是被冤枉的,你們胳膊肘要向內拐,不能讓錢剛流血流汗還要坐牢。」

  說了幾句後,江曉英不再多說,只是坐在侯大利面前哭泣。

  一個多小時後,侯大利才勸走江曉英。江曉英沒有得到想要的承諾,內心極度失望,走到酒店門口時,望著公路上的車流,剎那間有了不想活的衝動。顧英和保安站在江曉英身邊,一左一右攙扶著她,等到酒店司機將車開到門口才鬆手。

  送走江曉英,侯大利回到江州大酒店,坐電梯上樓時,用力擠了擠臉頰,這才擠出些笑容。

  「你怎麼回事,這麼瘦,頭髮都蓋住耳朵了。」李永梅看見兒子神情憔悴,蓬頭垢面,心疼得緊。

  侯大利抓了兩把頭髮,道:「江州出了一起爆炸案,我們這段時間在蹲點守候,沒有休息好。」

  侯大利雖然瘦削,卻瘦而不弱,目光炯炯。寧凌挺喜歡這種體形和氣質,多看了幾眼後,道:「我安排了理髮師,還等在下面。別推辭了,理髮師沒有回家,就是在等你。」

  侯大利如今最能體會一線工作人員的苦衷,得知理髮師還在等自己,沒有囉唆,直接到樓下理髮。

  李永梅站在門口,道:「等會兒弄幾個開胃小菜,你陪老媽吃夜宵。」

  父親有外遇後,母親表面風輕雲淡,內心卻是備受折磨,侯大利對此心知肚明,回頭假裝開心地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剪短頭髮,沐浴,換上乾淨衣服,侯大利再次出現在母親房間時重新變成了陽光帥氣的大男孩,唯一暴露真實生活狀態的是鬢間白髮。

  房間裡擺了地圖、效果圖和圖紙,李永梅和寧凌站在桌前對著一張圖紙評頭論足。

  「你們怎么半夜研究起圖紙,說好的夜宵呢?」侯大利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拍母親肩膀時他內心深處咯噔了一下,以前母親有著中年女人的豐腴,摸起來肉嘟嘟的。這一次摸到母親,母親的肩膀幾乎沒有肉感,骨頭硬硬的。這兩三年來,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案子上,留給父母的注意力極少。在他心目中,父親和母親正值盛年,暫時用不著自己關心。母親消瘦的肩膀給了他完全不同的感受,讓他透過重重迷霧感受到母親的痛苦。

  李永梅壓根兒沒有想到兒子內心突然間複雜起來,道:「兒子,你看我們這個規劃怎麼樣?」

  圖紙的標題是「湖州國龍廣場規劃圖」,效果圖是常見的商業綜合體模式。侯大利沒有太在意,道:「我沒有其他意見,這種商業綜合體非常普遍,唯一的意見就是別弄些外國人在街上,這是典型的崇洋媚外。」

  侯大利有意讓氣氛輕鬆起來,在母親面前侃侃而談。他將目光轉向地圖時,見到在離國龍廣場的規劃地很近的地方有一個正在修建的湖州廣場,開玩笑道:「湖州城區人口在兩百萬左右,被長江和湖山分成四個中心位置,你們把新廣場修在湖州廣場旁邊,距離很近,這是搶生意啊,小心遭別人仇恨。」

  李永梅豎起大拇指,道:「難怪別人說你是神探,相當敏銳,你不回國龍集團,還真是可惜了。」

  侯大利道:「你們還真是去搞競爭?」

  「我們是去整垮湖州廣場,讓湖州廣場成為爛尾樓,這就是我主導這次投資的目的。」李永梅在國龍集團是實權派,但是已經很久不抓具體項目了。這次推出湖州國龍廣場項目,高層沒有人提出異議,一來這個項目符合國龍集團的投資要求,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是李永梅提出來的。

  侯大利看了一眼寧凌,道:「是為了寧凌?」

  李永梅給了兒子一個白眼,道:「你這人特別沒勁,什麼事情都一眼看穿,這樣會失去很多樂趣的。寧凌,你的事情可以跟你哥說,他這人挺沒勁,可是心胸還是挺寬廣的。」

  寧凌坐在侯大利斜對面,慢慢地道:「有一件事情改變了我的人生。那一天我從圖書館出來,夏總出現在我的面前,手裡拿著楊帆的照片。從照片來看,我和楊帆在五官上有幾分相似,身高也相近。當然,她比我漂亮得多,也比我有才華。」

  侯大利道:「曉宇哥怎麼會突然去找你?」

  李永梅坦然承認,道:「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當時怕你不喜歡女人,我想了一個辦法,讓曉宇派人拿照片到各大學尋找與楊帆長得相似的女學生。我當時只不過是異想天開,隨口一說。曉宇的執行力很強,派了很多人拿照片到省內各個大學尋找,結果找到了寧凌。」

  「最初夏總找到我時,我還認為他是騙子。夏總乾脆把我帶到了國龍集團總部大樓的一間辦公室,給我看了楊帆姐的照片,講了她的事。我同意扮成楊帆來到江州後,夏總才帶我與乾媽見了面。我之所以同意扮成楊帆,和我們正在策劃的事情有關係。我以前也算是小小的富二代,我爸當時在湖州開了一家餐館,上下三層樓,生意很好。後來我爸生意失敗,失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自己決策的因素,更重要的是被他的結拜兄弟勾結外人做了局,讓我爸貸款、借高利貸投資,隨後又在背後捅刀子……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最終結果就是我爸因為偷稅漏稅被判了三年。他的那位結拜兄弟接管了我家的餐館、賓館,還把我爸投資的爛尾樓也接了過去,如今成為湖州排得上號的老闆,搞了一個湖州廣場。當年夏總帶我到國龍總部時,我就意識到這是一個翻盤的機會,也就同意打扮成楊帆的模樣,出現在你的面前。」

  寧凌雖然扮成了楊帆的模樣,可是終究做不到什麼都不顧,能成為李永梅的乾女兒,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聽寧凌講她自己的經歷,侯大利總覺得很耳熟,隨即想到寧凌和肖霄的經歷十分相似。

  從改革開放到現在,崛起了很多企業,也有很多企業最終失敗。大家記住了成功企業的名字和事跡,失敗企業則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在人們記憶中淡忘直至消失,很少有人會關心失敗企業的創業者以及他們家人的命運。失敗者本人和家人仍然生活在社會中,往日的輝煌成為他們的負擔和前進的動力。肖霄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回到原來的生活,寧凌則機緣巧合用了另一個方法,走了一條別人難以用到的捷徑。如果殺害楊帆的兇手真是楊永福,他就是用更激烈的方法來面對父親失敗帶來的滅頂之災。從這個角度來看,楊永福報復社會的可能性還真是不小。

  侯大利想起肖霄的瘋狂舉動,看著寧凌的眼神柔和起來,道:「如果曉宇哥沒有出現,你會選擇什麼樣的生活?」

  寧凌道:「如果曉宇哥沒有出現,我估計要去讀研,畢業後徹底離開湖州,在陽州或者其他大城市找一份不錯的工作,結婚生子,忘記在湖州發生的一切。曉宇哥出現後,我明白自己有了復仇的機會,這是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我刻意打扮成楊帆的模樣,希望引起你的注意。大利哥,對不起了。」

  李永梅大大咧咧地道:「這是緣分,沒有必要說對不起。我從總部挑選一名高手在前方坐鎮,我和寧凌在後面指揮。大利,你肯定會覺得我們無聊。其實,到了我這個年齡,很多事情都想通透了,既然有條件,那何必委屈自己,任性地玩一把,把那個姓高的玩死。」

  寧凌解釋道:「湖州國龍廣場原本就是集團正在論證的項目之一,乾媽拍板,最後才定下來。這個項目經過多方論證,可行性上沒有問題。」

  侯大利對商業爭鬥沒有興趣,從刑警角度提出了幾點建議:「你們一定要記住,商業競爭歸商業競爭,絕對不能採用任何違法犯罪的手段,這是其一;其二,從地圖來看,湖州廣場規模不小,對方實力也不弱,要千萬小心把對方逼到絕境後,對方可能會採取犯罪手段。如果因為這事把自己搭進去,那就不值得。」

  寧凌耐心解釋道:「大利哥,我們選擇的是純粹商業競爭方法,絕不會違法,我們有完整的計劃,最終結局是讓高龍的資金鍊條斷裂,徹底出局。國龍學院深入研究國內外經濟大形勢的同時,也會對省內重點企業進行分析。據國龍學院的研究,高龍的攤子鋪得太大,涉及的行業過於複雜,資金鍊已經危如累卵,為了修湖州廣場用光了所有資金,甚至開始非法集資,我們過去只不過給他加上一根稻草。等到湖州廣場成了爛尾樓,就會成為國龍廣場的囊中之物,成為副廣場。兩個廣場將連在一起,成為湖州最大的商業綜合體。到目前,湖州當地都認為兩個大型商業體在一起將構成湖州最好的商業中心,包括高龍也是這樣的認識。」

  李永梅道:「我們不會出現在前台,安全沒有問題。更重要的一點,兒子你雖然很聰明,可是畢竟沒有進入商場,對國龍集團的實力沒有清醒的認識,也對國龍集團的能量沒有認識。我不反對你成為神探,但你放棄了掌握這些實力的機會,很可惜。」

  丈夫有外遇且有私生子,對李永梅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若是在以前,她絕對不會為了給寧凌「報仇」而促使湖州國龍集團廣場上馬,就算項目要上馬,也是為了項目本身而非為了寧凌。如今,她在大方向不錯的情況下,開始用她的方式來「遊戲人生」,為了自己而活著。

  侯大利母親最後幾句話實則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問題,侯大利以前是斷然拒絕回到國龍集團的。母親再次談到這個問題時,他突然間稍稍動了動心。

  動心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侯大利回到寢室後,思路立刻就轉到槍擊案上,拿出筆記本,逐條分析江克揚等人提出的問題,結合自己的看法,提出了三個疑點。

  6月28日上午9點20分,陳陽、老譚、侯大利、江克揚探組、法醫李建偉、勘查室小林和小楊陸續來到重案大隊會議室。

  張小舒剛剛打掃完辦公室便接到開會通知。她來到重案大隊會議室,在門口遇到拿著刑事偵查卷宗的侯大利。

  在偵破西城天然氣殺人案時,張小舒在諸多老偵查員面前來了一次精彩亮相,給侯大利留下了深刻印象。遇到張小舒,他停下腳步,打招呼道:「對錢剛槍擊案有什麼看法?這事最終還得從屍檢上著手。」

  張小舒道:「師父說,周亮法醫的屍檢結論沒有大問題,這事有點難。」

  侯大利道:「開過槍嗎?」

  張小舒道:「在培訓期間開過槍。」

  「對法醫來說,槍傷算是常見傷,多接觸幾次就能夠了解。我不贊成屍檢結論沒有大問題這個說法,現在不能下結論,否則我們成立專案組就沒有意義。」侯大利一邊說一邊走進會議室。坐下後,他意識到自己挺看重張小舒,這與她初次亮相後獲得李建偉高度評價有關。

  張小舒聽出侯大利的話中之話,內心並不服氣:屍檢結論是客觀的,難道再次檢查就會推翻以前的結論?

  作為一名新兵,張小舒沒有在公共場合與侯大利爭論,跟在侯大利身後,走入會議室。

  回市局報到時,她為穿什麼衣服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色彩鮮艷的衣服,穿上在培訓期間穿的作訓服。

  陳陽此刻已經由刑警支隊常務副支隊長升為支隊長,升職後遇到的第一件案子便是這件棘手案,若是處理不好,錢剛真被判了刑,不僅自己顏面無光,還會大大影響士氣。他望了望參會的同志,臉色沉重地道:「我來開會前,關局和宮局把我叫到辦公室,特意談了這件案子。案子辦不好,以後不好帶隊伍。但是,我們又必須依法辦案,不能因為是自己人而徇私枉法,這是辦理此案最難的地方,考驗辦案人員的水平。重案一組能打硬仗,技術大隊屢立大功,法醫室火眼金睛。我希望大家群策群力,辦好此案。」

  說到這裡,他停頓一會兒,道:「錢剛同志做過多年刑警,在派出所工作期間分管刑偵工作,每次有大案要案,只要在他的轄區,他總是以最快速度前往案發地點,保護現場,控制犯罪嫌疑人,調查走訪群眾,為我們破案奠定良好基礎。在城區三個派出所中,錢剛同志在這方面做得最為出色。我講這麼多,歸結為一句話,我們要讓錢剛得到公正對待,具體工作由侯大利布置。」

  陳陽作為支隊長,只能說到這種程度。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屢破大案的年輕偵查員身上。

  侯大利迎接著諸人目光,非常沉穩地道:「我們當前要做的事情就是還原事實真相,讓我們的戰友不至於流血又流淚,陳支已經將意義講得很清楚,我就不多說了。閱讀了案卷之後,我和老克探組反覆討論,發現三個疑點,具體工作布置都要根據這三個疑點開展。

  「第一個疑點,當時在場的群眾除了龍泰公司職工以及我們的民警,其他目擊者全部都是老機礦廠的職工,不僅有修配廠職工,還有老機礦廠其他車間的職工。在調查走訪時,很多職工表示看到了錢所長鳴槍示警。從常理上來講,張正虎中槍身亡,老機礦廠職工從情理上會站在張正虎這一邊。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有相當數量的職工證實錢所長確實有開槍示警的動作。不是一個,而是一批。從這一點來看,我傾向於錢所長確實有開槍示警的動作,關局長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深入調查走訪,老克帶領全組同志,調查走訪所有的目擊證人,一個都不能遺漏。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線索,現場在變動,不同人的觀察角度不同,會回憶起不同的場景,這些場景匯集在一起,或許就會出現我們以前忽視的證據。另外,還要調查當日和張正虎通電話的人,沒有這通電話,張正虎不至於拿著鐵鍬追打錢所。

  「第二個疑點是為什麼只找到一個彈頭。鳴槍示警後,子彈飛向天空,找不到彈頭很正常。如今檢察院法醫認為張正虎身中兩槍,其中一槍的彈頭留在了死者身體內,另一槍貫穿了死者左手腕,管狀創口是由上往下傾斜。根據彈道推斷,子彈應該射在菜地里,但是,菜地里沒有找到彈頭,這不正常。我們沿著子彈從上往下的射擊方向,一寸一寸尋找,要把菜地全部挖起來,用篩子篩查。同時考慮子彈方向改變的情況,也要查找菜地周邊。這事很關鍵,現場勘查的同志要細緻,要有耐心。

  「第三個疑點是死者身上的鈍器傷從何而來。證人證言中,沒有一人提到死者和錢所長有打鬥。當時的情況是死者提著鐵鍬向前,錢所長一直後退到菜地才開槍。兩人之間沒有身體接觸,鈍器傷從何而來?法醫室的任務是重新屍檢。市檢察院認定錢剛故意殺人的依據是市檢察院法醫的鑑定結論,重新驗證檢察院法醫的鑑定結論是最為核心的工作。」

  侯大利講完後,現場格外安靜,呼吸聲清晰可聞。

  法醫室主任李建偉道:「市檢察院法醫周亮水平高,性格倔,不好說話。沒有很充分的理由,無法修正他的鑑定結論。我仔細研究過屍檢報告,兩個彈入點,這是客觀事實。從彈入點的角度以及菜地的環境,不可能是跳彈造成的。我個人認為,很難修正。」

  侯大利道:「周亮法醫的鑑定結論,解釋不了第一和第二兩個疑點,解釋不了鈍器傷的由來。」

  李建偉道:「不管能否解釋前兩個疑點,屍檢得出的結論仍然是客觀事實。第一、第二個疑點都可以有多種解釋,唯獨屍檢鑑定結論只能有一種解釋。至於鈍器傷,不一定就是現場留下的,有可能是槍擊事件前就有。我和大家一樣,也想讓錢所長的責任降到最低,可是沒有新發現,修正不了鑑定結論,那麼一切白費。」

  侯大利與張小舒交談之後便一直在思考李建偉觀點中存在的破綻,此刻已經想得很清楚,道:「屍體上的槍傷是客觀的,如何解釋造成這些損傷的原因卻是主觀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前兩個疑點不能改變屍體上存在的傷痕,但是可以改變對損傷原因的解釋。」

  李建偉沒有懷疑市檢察院提供的屍檢報告,因此悲觀。此刻聽到侯大利從偵查員角度提出的思路,愣了愣,道:「大利說得沒錯,我有些先入為主了。在屍檢的時候,對相同的傷痕往往有不同的解釋。如果要想在此案上有所突破,只能從這方面入手。」

  張小舒聽得格外認真,飛快地記錄雙方觀點。堂姐張小天多次在她面前誇獎侯大利,她以前沒有真實感受,今天參加案情分析會,覺得侯大利句句話都說在點子上,思維能力很強。自己的頂頭上司李建偉是老資格法醫,水平高,能在會場上接受侯大利的觀點,很有氣度。

  侯大利道:「我們要想推翻此案結論,一定要和市檢察院溝通,建議市檢察院法醫參與調查。」

  此觀點提出後,所有參會人員都吃了一驚。李建偉更是沒有料到侯大利會提出讓市檢察院法醫參加複查,提醒道:「周亮不好相處,為人很自負,讓他參加複查,有可能成為複查阻力。」

  支隊長陳陽站的位置更高,道:「我同意侯大利的想法。市檢察院法醫不改變看法,此案就進了死胡同。與其以後被動和他們扯皮,不如在複查的時候主動邀請市檢察院法醫參加,這也是他們的職責。提前讓他們介入,更有利於溝通。只要我們一切按原則辦事,我相信周亮會拿出實事求是的態度。」

  李建偉太熟悉周亮,想起他一個釘子一個眼兒的臭脾氣,有些發怵。他靈機一動,提議道:「我建議請總隊法醫室主任楊浩到江州技術支援,同時聯合省檢察院的法醫成立專家組,這次複查就以專家組為主。楊主任在法醫界有名望,由他主持鑑定,省檢察院那邊應該會配合。只要省公安廳和省檢察院的專家組給出一致意見,周亮有意見也得保留。」

  陳陽當即拍板道:「這是好建議。成立這種級別的專家組,必須得市局出面,支隊力度太小。散會後,我去向宮局匯報。」

  副支隊長老譚提議道:「除了請楊主任以外,還得請求總隊支援一位驗槍專家。以前我們技術室的老龍是全省有名的驗槍專家,他腦溢血後,江州驗槍方面的力量就薄弱了,現在我們的DNA室和現場勘查在全省還有點名氣,其他幾樣就存在比較嚴重的短板。法醫室多年就靠老李一個人頂著,田甜原本很成熟,唉。」

  聽到田甜的名字,張小舒偷偷看了侯大利一眼。

  侯大利面無表情,專心聽講。

  陳陽望著侯大利道:「侯大利,請來省里專家把關,這就是一錘定音的買賣,再也無法更改。你對重新解釋槍擊案有幾成把握?」

  侯大利道:「我的一切解釋都來源於下一步的調查,現在說幾成把握都是吹牛。」

  陳陽遲疑了一下,道:「是否請省里的專家,這事還得領導定奪。」

  會議結束後,支隊長陳陽、副支隊長老譚和法醫李建偉來到宮建民辦公室,匯報了會議的情況。宮建民隨即來到局長辦公室,向局長關鵬做了匯報。

  關鵬近段時間都在考慮錢剛槍擊案,此案與尋常刑事案件不同,不僅涉及錢剛的個人命運,也會間接影響士氣。他聽完匯報,道:「侯大利的想法是對的,很好。」

  宮建民道:「就怕不能說服省里專家,反而弄成死局。」

  關鵬道:「我上次講過,保護同志的前提是依法。楊浩主任是全省有名的法醫專家,如果我們詳細的調查結論不能說服他,那麼錢剛同志就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沒有辦法,相信科學,依法辦事。有了省里專家背書,我們也好給錢剛家屬一個明確的說法。如果我們的調查結論能夠說服楊浩主任,那麼事情就相對簡單,不會遇到太大阻力。我希望出現第二種情況。所以,不管出現哪種情況,請省里的專家參與錢剛槍擊案的調查都是上策。陳陽和老譚僅僅代表支隊,力度確實不夠。我和你一起去,直接找費廳匯報,馬上出發。」

  關鵬和宮建民前往省城時,侯大利和江克揚探組來到老機礦廠。江克揚探組直接前往修配廠,侯大利則獨自駕車到機礦廠老廠區轉了一圈。

  老廠區已經完成了拆遷,工地被圍牆包圍。信息顯示,這是金傳統負責的工地。開過江州河,來到修配廠,圍牆上的工地信息顯示,這一片是新琪公司和江州二建的工地。

  侯大利給夏曉宇打了電話,道:「曉宇哥,新琪公司什麼來頭,我想聽紙面以外的。」

  夏曉宇是江州地頭蛇,熟悉江州地面上的大小事情,道:「新琪公司不是長盛礦業旗下的公司,是朱琪和吳新生合股的公司。」

  侯大利道:「吳新生是什麼來頭?」

  夏曉宇道:「沒什麼來頭。吳新生以前做諮詢公司,長得帥,騙騙有錢的富婆。黃大磊死了後,吳新生和朱琪搞在一起,成雙成對。新琪,就是吳新生和朱琪各出了一個字。朱琪靠臉蛋上位,風水輪流轉,吳新生同樣靠臉蛋上位。」

  黃大森在製造爆炸案之前,跑路的原因是在其會所房間搜出了毒品。據禁毒支隊深入調查,黃大森與本地毒販、癮君子沒有交集,搜出來的毒品更接近於被陷害。黃大森跑路後,最大獲利者便是朱琪。禁毒支隊圍繞著朱琪及其身邊人做了詳細調查,沒有發現任何線索,這才作罷。

  毒品案、爆炸案這兩件事情重合在一起,如今又出現槍擊案,侯大利覺得新琪公司有些「邪氣」。

  轉了一圈,侯大利這才來到修配廠家屬樓。探組警車停在附近,江克揚等人已經開始對修配廠老職工重新進行調查。

  修配車間家屬樓前停有四輛貨車,擺滿了老家具。整個大樓都在搬家,人來人往,沒人在意突然多出來的陌生人。

  「找得到人,敲得開門,說得起話,辦得成事」,這是偵查員的基本功。侯大利經過兩年多鍛鍊,在這方面進步神速。他經過觀察,來到一個端著茶杯的胖子身邊。搬家的人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只有這個胖子樂呵呵的。

  「還是搬家了?」侯大利站在胖子身邊,散了一支煙。

  胖子接過香菸,看了一眼侯大利的皮帶扣,道:「不搬能行嗎?張正虎這麼猛的人都被警察打死了。」

  侯大利道:「那天你在現場嗎?」

  胖子道:「我就在現場,看得一清二楚。張正虎壞就壞在他的暴脾氣上,那個警察被他追到菜地,不開槍,就得被張正虎用鐵鍬拍死。我以前就和張正虎在一個班組,我幹活不如他,沒少被罵。」

  侯大利道:「警察到底有沒有鳴槍示警?」

  胖子道:「雖然是警察打死了張正虎,但我也不能說假話。那個警察當時用手指著張正虎,讓他停下來,隨後朝天開了一槍。張正虎性子倔得很,當年就敢和車間主任打架,敢去掀翻副廠長的辦公桌,從來沒有服過輸。警察開了槍,他還要往上撲。你是誰啊?老機礦廠沒有見過你。」

  「刑警隊的。」胖子的敘述與不少證人的證言高度一致,這讓侯大利的信心又往上提。

  胖子看了眼警徽,又瞧了一眼皮帶,在心裡罵了一句「貪官」,隨後又笑眯眯地道:「你一個人敢過來?」

  侯大利道:「有什麼不敢過來的,我們過來就是要把事情弄清楚。」

  胖子道:「我是做過筆錄的,筆錄上的話和我剛才說的一模一樣。龍泰公司的人都是雜種,為了讓大家同意拆遷,搞了好多噁心人的小把戲。」

  聊了一會兒,胖子的貨車已經被家具裝滿。互相留了電話,胖子跳上貨車,一名老工人爬上副駕駛位置。發動機轟鳴聲中,一個個在此地居住多年的家庭離開了修配廠家屬院。

  侯大利扇了扇臉上的灰塵,來到菜地邊。菜地仍然拉著警戒線,泥土裡似乎仍然有暗褐色的血跡。從卷宗反映的情況來看,市檢察院在菜地里找到了兩枚彈殼,沒有找到彈頭。從菜地的現場情況來看,他們在尋找彈頭時只是檢查了菜地泥土表面,沒有徹底挖開泥土篩查。

  正在觀察菜地之時,勘查室的同志來到現場。小林和侯大利打了招呼後,準備重新挖開菜地,尋找另一個彈頭。

  張小舒跟隨勘查室的同志而來,看到站在菜地邊上的侯大利,走了過來。

  侯大利道:「你怎麼過來了?」

  張小舒道:「李主任跟著譚支隊到陽州去了,我想實地看一看案發現場。」

  侯大利腦海中浮現出張小舒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形象,這個形象與出現在現場的張小舒有巨大差異。他驅趕走腦中的舞台形象,道:「這套作訓服找誰借的?」

  張小舒道:「初任培訓時發的,挺合身的。」

  侯大利看了看張小舒背的小包,道:「你帶紙沒有,能不能畫出菜地的現場圖?以前畫過現場圖沒有?應該沒有。這樣,我來說,你來畫。畫過一次,以後就明白怎麼畫了。」

  張小舒打開小包,取出小筆記本。

  重案一組和法醫室關係密切,侯大利是真心希望張小舒早些進入角色,非常耐心地指導:「現場繪圖有方位圖、全貌圖和局部圖三類,你這次先學畫局部圖。現場局部圖的要點是把現場重點部位的物體、痕跡、血跡和細小物品之間的分布位置、相互關係、準確距離以及被侵害客體的狀況、犯罪嫌疑人的狀況準確地標示出來。如今雖然有了刑事照相技術,但是現場繪圖能在整體上反映現場環境、各痕跡物證之間的關係,體現整個作案過程,照片真實度高,卻表達不出這些關係。即便有了刑事照相,現場繪圖也很必要。」

  張小舒道:「侯組長,為什麼要讓我畫現場圖,這不是法醫的事吧?」

  侯大利道:「畫現場圖確實不是法醫的事,是由現場勘查人員完成的。你的情況特殊,是從臨床醫學考過來的,基本功不紮實,多練習對你有好處。」

  「你說錯了。我不是基本功不紮實,我是沒有基本功。」張小舒笑了笑,露出潔白細密的牙齒。

  侯大利沒有回應這個幽默,道:「那就畫吧,注意各個要點之間的關係。」

  張小舒美術功底不錯,在侯大利的指導下細心地畫完犯罪現場圖,她看了看延長的虛線,道:「錢剛一米七四,張正虎一米七六左右。從左前臂入口位置來看,子彈是從上往下射擊,管狀創口是從上往下的斜線。如果按照市檢察院法醫的鑑定結論,穿過左前胸的彈頭在身體裡,射穿左前臂的彈頭應該就在菜地里。」

  「對,這正是第二個疑點。現場勘查室挖泥土,就是要把菜地里的彈頭篩出來。篩不出來,那就必須回答彈頭到哪裡去了。」侯大利看了看手錶,道,「老克探組在調查走訪,小林在挖土,我們到殯儀館。你能適應殯儀館吧?」

  「還行吧。」張小舒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

  侯大利道:「那好,我們馬上去。」

  殯儀館設有法醫中心,算是法醫室的另一處辦公地點,有專門的冷藏櫃,還有解剖室、法醫辦公室。兩人進入法醫中心,來到冷藏櫃前,按照編號拉出屍體。拉出屍體時,有一股陰森森的冷氣撲過來,張小舒下意識地往後面退了一步。由於是臨時過來查看屍體,屍體沒有解凍,硬硬的。屍體面部封凍了死者離開人世時的憤怒神情,頭面部除口鼻腔有血性液體溢出,沒有受到其他損傷。

  「很多現場的人提到錢剛副所長和死者沒有身體接觸。從屍體表面來看,除了左上臂的鈍器傷外,沒有其他打鬥留下來的青腫、抓傷等傷痕。所以,這個說法可信度很高。」侯大利指著屍體上的傷痕道,「致命傷在胸腹部,左胸第五肋間有一處橢圓形創口,創口邊緣整齊,上面有挫傷帶,下沿皮膚內卷,這是典型的槍彈入口。左胸腔有大量積血,膈肌左側有穿孔,胃壁被穿透,胃容物進入腹腔。在腹腔右壁臟器表面、右第十一肋向下兩厘米處,有一條管狀創口,在皮膚軟組織上能觸摸到一個硬塊,切開後發現是一粒彈頭。」

  張小舒最初還有些不適應殯儀館陰冷的氣氛,隨著侯大利的解說,輕微的不適應逐漸煙消雲散。

  侯大利皺眉道:「錢所用的是五四手槍,近距離射擊,沒有打到骨頭,也沒有射穿,彈頭就停在皮膚下面,這有點奇怪。」

  張小舒由衷地道:「侯組長能把鑑定報告背下來,記憶力真好。」

  「這和記憶力沒有關係。此案最關鍵處還在屍檢報告,多讀幾遍,反覆推敲,自然就記住了。」侯大利緊接著又指向死者左前臂,道,「左前臂腕部位置有一個創口,同樣是子彈創口,創腔呈管狀,橈骨粉碎性骨折。左臂前側近肘窩處有一創口,創緣不齊,創口有軟組織翻出,創口略大於射入口創口,可確定為槍彈射出口。我們在菜地尋找的彈頭,就應該是從這裡射出去的。」

  「死者身上所有傷口都在左邊,身體右側沒有傷口。他是用身體左側面對錢所長,而且身體前傾,否則不會形成從上到下的管狀創口。這正是揮動鐵鍬的姿勢。」

  張小舒一邊敘述,一邊在筆記本上用簡單線條勾勒出了錢剛和張正虎的線條:錢剛身體重心稍稍朝後,右手持槍對準前方,槍口略微朝下。張正虎揮動鐵鍬,身體向前傾,左手持鐵鍬前端,右手持後端,整個左側身體朝向錢剛。

  侯大利補充道:「錢所長腳下還有兩枚彈殼,相隔了一米多。有多名證人證實,兩聲槍響間隔很短,只有五六秒。」

  張小舒又在錢剛腳下添上兩枚彈殼。

  簡筆畫線條生動,侯大利微閉眼睛,畫中人飛入腦海,由圖畫變成視頻。腦海中出現的第一段視頻:錢剛不停向後退,口頭示警,死者繼續揮動鐵鍬攻擊,錢剛對準死者開了一槍,隨即在五六秒內又對準死者開了一槍。

  出現第一段視頻後,就必然會有一個問題:如果真是這樣,另一個彈頭必然會出現在菜地。

  腦海中出現了第二段視頻:錢剛不停向後退,口頭示警,並向天空鳴槍示警,死者繼續揮動鐵鍬攻擊,錢剛對準死者開了一槍。

  出現第二段視頻後,他提出另一個問題: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有兩個彈入點。

  他腦中再次浮現出張小舒的簡筆畫,忽然間靈光閃現。

  這時,張小舒突然提高了聲音,興奮地道:「侯組長,我發現了另外一種可能性,相當於一個模型,可以完美解決現在的所有疑點。」

  侯大利仍然微閉雙眼,對著張小舒擺了擺手,讓靈光如一道道閃電擊破腦海中所有障礙:張小舒的畫給了他重大啟示,在揮動鐵鍬的時候,左前臂的彈入點和彈出點、左胸的彈入點,似乎處於一條直線上,也就是說,子彈鑽進了左前臂臂側接近手腕的位置,導致橈骨粉碎性骨折,然後從左臂前側近肘窩處鑽出。貫通身體後,子彈擦在左前臂臂側,形成類似鈍器擊打的傷痕,再鑽入心臟。此刻,子彈動能大大衰減,留在了肌肉組織里。

  在腦海中推演了兩遍,「一槍兩孔」是當前最好的解釋。侯大利睜開眼睛,恰好看到張小舒略顯激動的表情,問道:「你是什麼想法?」

  張小舒兩眼亮晶晶的,拿起筆,在剛才的那幅簡筆圖上增添了一條虛線,道:「這條虛線就是子彈飛行路線,穿過左手腕,又徑直射進左胸,非常完美的模型。」

  張小舒的看法與自己高度一致,侯大利不由得眼前一亮。在天然氣中毒案後,法醫室李建偉對張小舒讚不絕口,認為張小舒極有做法醫的天賦。他的原話是:「法醫是科學,也是一門手藝活,除了知識以外,還得有天賦,張小舒的天賦極佳。」當時,侯大利對此評價還持保留態度,可是今天張小舒的判斷確實體現了「天賦」特質。

  「具體談一談。」侯大利神情沒有變化,淡淡地道。

  張小舒道:「檢察院周亮法醫看到屍體時,屍體是不會動的,這是一個平面,是二維的畫面。但是,錢剛在現場面對張正虎時,他本人和張正虎都在不停地移動,這是立體的、三維的圖像。以平面的結果來檢驗立體的過程,一定會出現誤差。」

  這番話符合醫學碩士的表達方式,比案情分析會上的匯報隱晦一些,思路卻是非常清晰。

  侯大利不動聲色地道:「繼續講。」

  張小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對偵查工作了解不深,反而顧忌要少很多,道:「一顆子彈,先射中左前臂,射穿之後,又射到左前胸。從平面來看,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死者在運動時,就有這種可能性。等到屍體軟了後,就可以搬動體位,查看一顆子彈是否能夠形成兩個創道。」

  侯大利臉上慢慢浮起笑意,道:「我贊成你的想法。死者揮動鐵鍬,身體左側向前傾,子彈飛來,一槍兩孔。市檢察院法醫看到的是靜態屍體,沒有考慮子彈和人體都處於運動之中,誤認為是兩槍兩孔。一槍兩孔解釋了所有疑點,我們下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尋找一槍兩孔的證據。所有證據都必須符合一槍兩孔的假設,才能讓市檢察院法醫和專家組接受。一項證據不符合,一槍兩孔的假設就有可能出錯,難度很大,需要我們非常細緻,你有沒有信心?」

  「這個模型非常完美,我很有信心。」張小舒揚起手掌,想要與侯大利擊掌,這是當年的大學同學解決難題後的習慣動作。

  侯大利仿佛沒有看見張小舒揚起的手臂,沒有與她擊掌,直接彎腰,將屍體推進冷藏櫃。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