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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槍擊案的三個疑點1

2024-06-03 23:08:39 作者: 小橋老樹

  5月27日下午2點,老崔開車接錢剛到心理服務中心,由心理服務中心古警官和錢剛一對一談話。古警官是山南師範大學心理學碩士,業務能力很強。他在談話時要觀察錢剛:一是觀察錢剛說話內容的邏輯聯繫,表述過程當中的情緒反應;二是觀察錢剛是否有緊張、口渴、出汗等狀況。通過綜合考察,古警官將判斷錢剛能不能夠繼續履職。如果認為有必要,還要進行診斷,或者到專業醫院進行臨床鑑定。

  到了下午3點,談話結束,錢剛擦了汗水,與古警官握手告別。剛走出服務中心,法制支隊副支隊長楊紅偉走了過來,道:「錢所,我們要了解情況。還得耽誤你一些時間,希望你能理解。」錢剛知道必須過這一關,苦笑道:「如果不是被逼無奈,孫子才會開槍。」楊紅偉道:「那就到我辦公室,儘量簡化程序。」

  按照《山南省公安機關公務用槍管理規定》,刑事偵查部門負責鑑定槍彈痕跡,建立和管理槍彈痕跡檢驗檔案。法制部門參與研究制定公務用槍管理、使用規範性文件,參與違反公務用槍管理規定、槍枝佩帶使用規範事件的調查研究,提出法律意見和建議。

  開槍打死的是原機礦廠老工人,又是拆遷戶,導致數百人堵了大街,這是捅了天大的婁子,內部調查肯定會馬上啟動。錢剛回過神後,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艱難處境。一線民警執法時,一槍後,有可能成為英雄,也有可能成為階下囚。在輿論必然大起的情況下,這一槍很難讓錢剛成為英雄,反而更有可能被處分。此刻,錢剛還意識不到將有更大的風暴在等著他。

  法制支隊辦公室,楊紅偉和另一名面容嚴肅的警官展開調查。等到錢剛談完開槍經過之後,楊紅偉道:「你們去了兩名民警和兩名輔警,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面對張正虎?」

  錢剛道:「後來我看過錄像,龍泰公司四人確實沒有動手,動手的是修配廠老工人。我們正準備把四個龍泰公司的人和參與打架的老工人一起帶回派出所,死者和另一人就持械衝過來。張勇被菜刀砍了一刀,兩名輔警和張勇就一起去奪菜刀,所以我一人面對死者。當時情況危急,死者情緒失控,用鐵鍬打傷了龍泰公司一名員工,那人胳膊被打斷了。我被逼到菜地後,先口頭警告,再鳴槍示警,死者還是沖了過來,這符合開槍規定。如果他沒用鐵鍬,我肯定不會開槍。」

  楊紅偉俯視錢剛,追問道:「你在現場,是不是除了開槍別無他法?」

  錢剛對這種說法有些牴觸,道:「死者喝了酒,失去理智,已經打斷了龍泰公司員工的胳膊,我的後背也被砸了。我們一線民警也是血肉之軀,鐵鍬敲一下,那就得傷筋動骨。」

  

  楊紅偉道:「你在開槍前有什麼動作?」

  錢剛道:「口頭警告,鳴槍示警,該做的都做了。」

  楊紅偉道:「當時現場有很多人,有沒有考慮到可能會誤傷他人?」

  錢剛道:「我是被鐵鍬逼迫進入菜地,菜地被籬笆圍著,沒有人進來,我開了兩槍,一槍是朝天鳴槍,另一槍是想打他的腿。我比他高,從上往下打,子彈會射向菜地。菜地土軟,不會形成跳彈。我是工廠子弟,對工人有感情,和死者無冤無仇,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真不想開槍。雙方都在快速移動,我的槍法又一般,沒有打到腿,打中了要害。我是真不想打死他的,一點都不想。」

  楊紅偉道:「你確定曾經鳴槍示警?」

  錢剛道:「百分之百確定。死者不是歹徒,我開槍還是很謹慎的,肯定會鳴槍示警。」

  楊紅偉靜靜地看著錢剛,過了片刻,道:「你是老公安,明白辦事程序。市檢察院已經介入此案,希望你能配合市檢察院調查。」

  機礦廠工人們堵了大道後,錢剛就知道此事鬧大了,絕對無法輕易結束,市檢察院多半會介入。他有了思想準備,也就沒有過於在意,點了點頭,道:「不管誰來調查,我都是嚴格按程序開槍的。」

  楊紅偉遞了一支煙給錢剛,自己也抽了一支。輕煙裊裊升起,他眼神複雜,神情凝重。

  市檢察院針對此次槍擊事件展開了調查。

  按照錢剛的說法,面對張正虎的襲擊,他先是口頭警告,再鳴槍示警,最後迫不得已才開槍。由於槍擊過程不過數秒,每個人所處位置又不同,槍擊現場的群眾對整個槍擊過程眾說不一:有人說第一槍是朝天上打的,第二槍才打向張正虎;有人說沒有鳴槍示警,兩槍都打在張正虎身上;有人說聽見槍響後就看見張正虎倒在地上。

  市檢察院法醫根據屍檢情況,採信了第二種說法:沒有鳴槍示警,兩槍都打在張正虎身上。

  張正虎左前臂中了一槍,左胸中了一槍。左胸所中那一槍導致外傷血氣胸,張正虎失血性休剋死亡。鑑定現場提取送檢的彈頭、彈殼,均系民警錢剛所持手槍發射。另外,在死者左臂上部還有一處條狀皮膚擦傷,為鈍器傷,判斷是打鬥過程中形成。

  市檢察院根據屍檢結論認為錢剛在面對張正虎的襲擊時沒有開槍示警,兩槍都打在張正虎身上,不符合開槍規範。

  如此一來,開槍的後果就很嚴重,錢剛因為涉嫌犯罪被刑事拘留,羈押審查。

  一石激起千層浪,此事在江州市公安局引起軒然大波。

  關鵬局長聽取匯報後立刻召集東城派出所、刑警支隊、法制支隊、監察等部門開會,討論案件。

  關鵬平常在辦公區域很少抽菸,今天在開會前接連抽了兩支,摁滅第二支煙後,道:「此事非同小可,解決不好,不僅錢剛同志會身陷囹圄,還會大大影響公安隊伍的士氣。但是,我們是執法機關,絕對不能違法辦事。這就是我給錢剛開槍之事定下的調子。建民,你來主持會議吧。」

  宮建民道:「戴所,你先講。」

  東城所所長戴克明道:「事發當天,錢剛值班,接警後前往機礦廠,因為是處置打群架,同行的有一個民警張勇和兩名輔警,錢剛佩槍。從接警到出警,所有程序都合法,沒有任何違紀違規之處。」

  宮建民道:「這些情況都清楚,關鍵是開槍前後的事,隨行三人依次進來,我們要聽他們講。」

  被菜刀砍傷的民警張勇走到會議室,坐下。

  宮建民道:「你講一講事情經過,必須講實話,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民警張勇的手臂被菜刀砍傷,縫了十幾針,想起當天的事情,仍然心氣難平,道:「當時現場人很多,我們準備把打架的雙方都帶到派出所,沒說處理誰,就是帶到派出所。突然衝出來兩個酒鬼,一個拿菜刀,一個提鐵鍬,一言不發就開打。我手臂被砍了。我、王濤和李小勇對付拿菜刀的那人,把他按在地上,下了他的菜刀。」

  宮建民道:「你看到錢剛開槍沒有?講實話。」

  張勇道:「我當時被砍了一刀,拼盡全力控制拿菜刀的那人。他情緒非常激動,力氣很大。我真沒有看到錢所長是如何開槍的。但是,我聽到錢所長一直在口頭警告,隨後就聽到槍響。」

  輔警王濤進來講述當天的經過,和前一位民警張勇一樣,只聽到錢剛口頭警告,沒有顧得上抬頭。

  輔警李小勇道:「我正在控制拿菜刀的那人,聽到槍響,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錢所長當時手舉在空中,還沒有收下來。拿菜刀的那人聽到槍響,反抗得更厲害,我趕緊壓住他,沒有看到第二槍的情形。」

  宮建民道:「那到白板前,畫出你看到的情況。」

  李小勇來到白板前,畫了一幅圖。他畫圖水平很低,只是一些簡筆畫。畫中錢剛右手握槍,斜舉向天空。

  等到最後一名輔警講完,關鵬環顧班子成員,眼光停在東城派出所所長戴克明身上,道:「戴克明和錢剛在一起工作了好幾年吧,你說說錢剛平時工作怎麼樣,為人處世怎麼樣。要說實話,不要誇大,也不要掩飾。」

  戴克明清了清嗓子,道:「我和錢剛在東城所一起工作了五年半,很了解錢剛。錢剛是老刑警,調到派出所後分管刑偵工作,工作任勞任怨,業務能力突出,破獲的刑事案件數在東城區派出所多年都是第一。」

  關鵬局長打斷他的話,道:「錢剛這人可不可靠?會不會說謊?」

  戴克明用非常肯定的語氣道:「錢剛是老黨員,多年在一線摸爬滾打,執法水平高,心理素質好。我相信他不會在這事上說謊。我多次問過和他一起出警的民警和兩位輔警,他們都聽到了錢剛的口頭警告,而且不止一次。至於是否鳴槍示警,三人正在制伏那名拿菜刀的老工人,確實沒有看到鳴槍示警的整個過程,但是李小勇看到了錢剛開槍後的身體姿勢——手臂保持在半空中。關局、各位領導,我以黨性擔保,錢剛不會說謊,以他的經驗和水平,肯定會鳴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關鵬局長道:「鐵鍬即將砍到腦袋上時,錢剛是否有可能沒有鳴槍,直接朝張正虎射擊?」

  戴克明道:「錢剛是多次口頭警告後,退到了菜地,有鳴槍時間。只可惜,周邊沒有監控設備。」

  關鵬又拿起一支煙,想點燃,隨後又放下,示意宮建民繼續主持會議。

  宮建民道:「老李,你是什麼看法?」

  法醫室主任李建偉打開屍檢報告,道:「錢所自述開了兩槍,現場有兩枚彈殼,且證實是錢所長的那支槍發出來的,其他證人也能證實開了兩槍。所以,開兩槍是確定的。錢剛自述是鳴槍示警後才朝死者打了一槍,但是,從屍檢報告來看,死者身體上有兩個彈入點,一個彈出點,在死者身體上取出一顆彈頭。屍檢是市檢察院法醫周亮做的,他給出的結論是死者中了兩槍:一槍打在左手腕,另一槍打在左胸。周亮法醫的水平還是不錯的,這個人死倔,自視甚高,凡是他簽了字的報告,一個字都不肯改。」

  宮建民道:「陳支,你們的調查情況?」

  刑警支隊陳陽道:「現場有很多原機礦廠的職工和一些圍觀群眾,經過調查走訪,有一部分群眾證實錢剛有鳴槍示警的動作。我們調查走訪了七十四人,有二十三人明確說錢剛曾經朝天上開了一槍;有二十八人明確說錢剛沒有開槍示警,直接對著死者開了兩槍;其他人表示記不清楚了。」

  宮建民道:「眾說紛紜,難以得出結論。開了兩槍,死者身中兩槍,這個事很被動啊。」

  關鵬沉臉,皺眉,陷入思考。

  宮建民又問道:「張正虎和李強原本沒有參加與龍泰公司的糾紛,在樓上喝酒,為什麼這樣衝動?」

  陳陽道:「據李強講,他們在喝酒的時候,張正虎接到一個電話,雙方威脅說是不同意拆遷,他女兒就要挨打,還要被強姦。張正虎接到這個電話才暴跳如雷。我們調查過龍泰公司,沒有人承認打過這個電話。我們查了張正虎的通話記錄,最後一個電話的機主是江州二建的辦公室主任楊為民,不是龍泰公司的人。楊為民在前晚喝醉了酒,民警找到他的時候,剛剛起床。我們找到張英核實情況,張英因為父親之死對我們有很強的牴觸情緒,破口大罵,極不配合。」

  宮建民是老刑警,立刻意識到其中有不對勁的地方,道:「最後打電話的人為什麼是江州二建的辦公室主任,拆遷是龍泰公司的事,和二建沒有直接關係。」

  問題歸問題,當前大家關注的焦點還是市檢察院的鑑定結論:錢剛沒有開槍示警,兩槍都直接打在張正虎身體上。

  只要這個鑑定結論不改變,錢剛就要惹上大麻煩。

  法制支隊洪支隊長隨後發言,道:「即使真的直接朝死者開槍,我覺得也沒有太嚴重的問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條例》規定,開槍之前要『警告』,而且在『來不及警告或者警告後可能導致更為嚴重危害後果』時可以直接使用武器。同志們要理解這一點,警告不一定就是鳴槍示警,也可以是口頭警告。」

  「現在我們如何看不重要,關鍵是檢法兩家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我們有些內部規定不僅把自己的手腳綁得死死的,還成為檢法處理民警的理由。」這個問題涉及面很廣,私下可以談談,在正式場合不宜多說,宮建民只是含糊地說了兩句,沒有深說。

  會議室門被推開,一個女人和一個穿校服的少年出現在門口。女人站在門口,大聲道:「關局長、宮局長,各位領導好,我是錢剛的愛人江曉英。錢剛是派出所的副所長,他是正常執法,怎麼還被抓了?」

  戴克明所長霍地站了起來,道:「江曉英,你怎麼來了?」

  江曉英哭道:「錢剛已經被抓了,聽說還要判刑。我丈夫當了二十年公安,受過五次傷,兩次差點把命都搭上了。這次他是正常工作,和對方無冤無仇,不會平白無故打死人。你們是公安局的領導,怎麼不能保護你們的幹警。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錢剛出了事,我們怎麼活?」

  女人和孩子跪在了會議室門口。

  戴克明緊走幾步,扶起女人和孩子,道:「江曉英,別這樣,領導們很關心錢剛,正在開會研究這事。我們出去說,別給領導留下壞印象。」

  關鵬道:「江曉英到隔壁去等一會兒,等開完會,到我辦公室來。」

  江曉英和其兒子被帶到另一間辦公室,交由女民警安撫情緒。

  等到江曉英離開,關鵬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道:「這件事情處理不好,我們會很被動。我談一談我的想法。槍擊現場絕大多數都是修配廠的退休工人以及家屬,還有機礦廠其他車間的退休工人和家屬,他們從感情上自然會偏向修配廠的張正虎,但是仍然有二十三人證實錢剛有鳴槍示警的動作。如果只有一兩人證實,那麼還有可能說是記憶錯誤,整整二十三人都看見錢剛鳴槍,那麼就不能說是記憶錯誤。我相信這二十三人說的是實話。檢察院羈押錢剛最大的理由就是沒有鳴槍示警,直接開槍。屍檢鑑定結論否掉了二十三人的證言,在鑑定結論和證人證言中,必然存在我們沒有掌握的真相。」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道:「我知道大家都有情緒,情緒不能壓過理智,檢察機關對執法機關的執法行為有監督權,這是法定的監督權,我們絕對不能干擾檢察機關調查,而且要全面配合。我們要學會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至於什麼是合適的時機,關鵬沒有深說,說到這裡就戛然而止。散會後,關鵬局長打通了市委政法委書記的電話,然後匆匆前往政法委,匯報錢剛槍擊案。

  一起工作的同事因為出警而身陷囹圄,公安機關明明有精兵強將卻只能幹瞪眼,命運交由別人掌握的滋味讓東城所戴克明所長以及所有參會同志的五臟六腑都受傷,滿腔怨氣無法排遣。

  派出所民警都在議論此事,發了些諸如「以後出警不帶槍」「遇到打群架站在一邊招呼就行了,別拼命」等牢騷。但牢騷歸牢騷,真要遇上事,派出所民警還是將委屈、不滿等情緒放到一邊,一如既往地出警。

  審查一個月後,6月27日,市檢察院以錢剛涉嫌故意殺人為由,將此案移交到市公安局偵查。市公安局高度重視此案,立刻召開局長辦公會,專題研究此事。

  關鵬局長平時在開會前喜歡與班子成員開幾句玩笑,活躍氣氛。今天他在會前沒有開玩笑,道:「市檢察院把案子移交給我們偵查,這是符合規定的。今天開辦公會,專題研究此案。同志們,我們要調派最精銳力量,把事情徹底搞清楚,不能是一筆糊塗帳。專案組由宮局牽頭,具體辦案人員要選好。」

  宮建民早有預案,道:「就讓侯大利負責此案。他一直在參加命案積案的偵辦工作,在這方面很有經驗。重案一組三個探組在爆炸案中都有艱巨任務,建議只抽一個探組回來,法醫和現場勘查兩方面力量無條件配合。」

  他之所以選擇侯大利來負責此案,一方面,苗偉正在全力偵辦爆炸案,李明仍然陷在報復殺人案中,重案一組暫時沒有重大案件;另一方面,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偵系出身,在幾位核心骨幹中算是典型的學院派,在運用刑事技術上最為出色。錢剛槍擊案案情簡單,核心還是要從技術上打開局面。

  關鵬點了點頭,道:「嗯,可以由侯大利負責。我只要結果,細節由宮局全面把握。」

  專案組成立後,侯大利和江克揚探組辦完工作交接,回到久違的刑警新樓。

  爆炸案後,重案一組都在關鍵位置進行蹲守。儘管黃大森製造的爆炸案影響極為惡劣,但是大量警力被抽調過來參加抓捕,時間長了,日常工作受到嚴重影響,抓捕工作到了此時難以為繼,只是還沒有到最後撤回警力的時候。侯大利和江克揚探組是第一批撤回來的刑警。

  在宮建民辦公室接受任務後,侯大利和江克揚探組集中到小會議室,準備看投影,了解案卷細節。

  看視頻之前,還沒有了解到錢剛槍擊案細節的偵查員神情輕鬆,彼此散煙,有說有笑。伍強摸著自己的長頭髮道:「組長,蹲點守了這麼久,我們的頭髮都長到肩膀了,再隔幾天就要長跳蚤了。我建議今天整理個人衛生,磨刀不誤砍柴工。等到滿血復活後,效果更好。」

  在大量警力抓捕黃大森的關鍵時刻,調侯大利和一個探組偵辦此案,自然不會是簡單的事。江克揚頭腦非常清醒,道:「大家不要高興得太早,在辦公室看投影未必比蹲守輕鬆。」

  侯大利了解案件全貌,更不敢有絲毫懈怠,道:「首先了解案情,然後大家休整一個晚上。休整不是玩,是讓身體和神經放鬆,明天把精力集中到案件上。」

  馬小兵打了一個大哈欠,道:「休整一晚,太少了吧。至少給一天時間,還得回家看一看爸媽,和女朋友見個面。再不和女友見面,她會甩臉色的。二組的彪哥創造了一項紀錄,每出一次大任務後都要被女友甩掉,前後六次。我可不想奪了彪哥的名頭。」

  侯大利沒有再說話,用遙控器調出案卷。

  看到案卷封面的罪名,伍強頓時就炸了,道:「錢所長最多就是執法程序不對,怎麼弄成故意殺人,搞錯沒有?」

  侯大利道:「沒有搞錯。這就是調我們重案一組來偵辦此案的原因。」

  馬小兵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他媽的,這些人在辦公室吹空調,根本不能體會到我們面對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時的感覺。生死就在一剎那,等到開槍示警,刀子已經捅進肚子裡面了。錢所長處置突發事件的經驗豐富,不至於在慌亂中沒有警告就開槍。如果正常執法會導致故意殺人的後果,我們以後執法都不必帶槍了。」

  錢剛在派出所分管刑偵,經常與重案一組偵查員一起出現場。眼見著一個戰壕的戰友正常出警後淪為階下囚,還有可能面臨「故意殺人」的重罪,參會的偵查員們在憤怒之餘,皆有灰心喪氣之感。

  伍強感慨道:「我們拼死拼活為哪般,只要稍稍犯點錯,甚至這不是犯錯,自己人整起自己人毫不手軟。只有警察才能白白犧牲,除了警察之外,誰都不能白死。」

  侯大利非常冷靜地道:「案子回到公安局,事情還沒有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們當前要做的事情不是憤怒,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是要格外冷靜地還原整個事情經過。我們不要有主觀看法,要純粹站在客觀立場來思考這起案子。」

  看到罪名之前,剛從蹲守點撤回的偵查員都有些鬆懈。看到罪名,偵查員們毛髮倒豎,沒有人再開玩笑,繃著臉,緊盯一頁頁卷宗材料。

  材料在幕布上顯示的時候,侯大利逐字逐句讀出來。他讀得很慢,字、詞、句如子彈一樣射到在場的每一個偵查員頭腦中,在不同大腦中產生了不同的化學反應。最初急著回家的偵查員們早就沒有了回家的想法,坐在小會議室里悶頭想案件,不時討論兩句。

  案件本身很簡單,錢剛在執法過程中總共開了兩槍,在地上找到兩枚彈殼,死者有兩個彈入點。是否鳴槍示警存在爭議,兩個彈入點則清清楚楚,無可爭議。市檢察院法醫周亮的鑑定結論清楚明白,如一座大山,壓在所有人心上。

  他們意識到:市檢察院法醫的鑑定結論很難推翻,錢剛這次惹上了大麻煩。

  偵查員們從不同角度談想法,聊了一個多小時,才各自回家。

  侯大利與朱林聯繫後,來到刑警老樓。旺財犧牲後,市公安局警犬中心多次婉拒朱林再次領養退役警犬的請求。隨著朱林退休,刑警老樓失去了警犬低沉的吼聲,以前的犬舍空空蕩蕩。

  王華聽到汽車聲音,來到走道,揮手打招呼。

  來到門口,濃烈的煙味、老薑局長的笑聲和朱林的說話聲同時飄了出來。聽到笑聲和說話聲,沉浸在殺人案中的侯大利從冰冷世界中抽身而出,感到些許溫暖。

  「你接手了錢剛那案子?」朱林作為局聘刑偵專家,消息很靈通。

  老薑局長不等侯大利回答,怒道:「士兵在前線打仗,流汗又流血,總有人在後面扯後腿。我們民警被菜刀砍,被鐵鍬拍,沒人關心,反而是對犯罪嫌疑人關懷備至。我可能老了,不合潮流了,始終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侯大利道:「不管是什麼罪名,案子轉回市局,就有了機會。」

  朱林告誡道:「不要和檢法兩家爭論法律問題,這是他們最擅長的領域,我們在這方面缺少話語權。我們只能從事實上翻盤。」

  老薑局長仍然發怒,道:「什麼是事實?沒有解釋權就沒有事實。」

  朱林給老薑局長又遞了一支煙,道:「關局徵求過我們幾個的意見,我們覺得錢剛說的是實話。證明錢剛說的是實話,這就是關鍵。只要證據確鑿,那就是搶到了解釋權。」

  朱林所言,正是侯大利的辦案思路,幾乎一模一樣,沒有偏差。

  聊了一會兒錢剛槍擊案,老薑局長道:「我們這幾天一直在做楊永福的個人簡歷,找到好幾個以前在楊國雄企業里工作的人,其中一人與楊國雄有點親戚關係。他說楊永福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外婆家裡,當時楊國雄正在創業,沒時間管兒子。我、老朱和王華準備到湖州挖一挖楊永福小時候的材料。這小子平白無故玩失蹤,背後肯定有料。」

  燈光下,老薑局長的白髮和皺紋格外刺眼。

  楊帆案的線索追到這裡,更多靠的是邏輯推理,很難找到能夠組卷的證據材料。這種調查不適合一線偵查單位,老薑局長、朱林和王華則是追蹤此案的絕佳組合。

  「我這段時間都在琢磨楊帆的案子。當年有人借用了你的聲音招來省城的三人,使用了調虎離山之計。他是那種狡猾如狐狸、兇狠如毒蛇的人,不會輕易死亡,好人命不長,禍害活千年。如果楊帆是替大利受過,我有一種預感,那麼他遲早還要來找大利。你平時也得小心一些。」

  朱林退休後,往日刑警支隊長的鋒銳之氣慢慢消退,說話時多了些笑意,神情變得溫潤。

  侯大利壓根兒沒有考慮自身安危,道:「兇手如果從楊帆案後洗手不做,那麼案件偵辦就難於上青天。如果真要找我的麻煩,那就意味著埋得很深的線索就要暴露出來,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謝謝姜局,謝謝師父,謝謝華哥。」

  「大利就別跟我們客氣了,我跟隨兩位前輩搞調查,一心只為案子,這種純粹做事的狀態讓人很舒服。」王華習慣性地拍了拍已經明顯癟下去的肚子,又道,「戰剛局長讓我調整了一次專案組成員,湯柳換成了張小舒。昨天李建偉還找了戰剛局長,提出既然張小舒是專案組成員之一,能不能在刑警老樓找一間宿舍。」

  「張小舒平時一直住在汪建國家裡。親戚畢竟是親戚,以前張小舒到江州是客人身份,住在汪家沒有問題。如今張小舒在江州工作,又從事法醫工作,繼續住在汪家總是不太方便。我讓王華找人收拾房間,張小舒隨時可以搬過來住。李建偉在電話里說起張小舒就讚不絕口,說張小舒很有當法醫的天賦。」

  朱林擔任刑警支隊長時,主要精力放在案偵工作上,隊伍管理和思想工作由政委洪金明負責。卸任後,他的做事風格變化極大,有些婆婆媽媽,對105專案組的同志關愛有加。

  四人閒聊了一會兒,話題又轉到楊帆案。時隔九年,侯大利屢經磨難,已經能夠平靜地討論楊帆案的細節,仿佛面對普通的刑事案件。他拉來白板,依著時間順序一條一條地梳理所有能夠找到的信息,逐條寫在白板上面。按照信息推進,從邏輯上最終都會走到楊永福這條線上。

  吃過飯,喝了些酒,侯大利把越野車停在刑警老樓,步行回江州大酒店。他在刑警老樓有宿舍,原本可以住在刑警老樓,只不過這一次蹲點時間長,內外衣服髒得不行,頭髮也如草叢一般,所以回江州大酒店,準備好好做一次個人衛生,然後在明天投入錢剛槍擊案中。

  初夏,年輕女子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輕衫,露出小腿和手臂。晚上10點,街上行人仍然熙熙攘攘,情侶在樹蔭間漫步,年輕人在街頭打鬧,中年人聚在一起喝啤酒。侯大利在人群中穿行,情緒一點點低沉。剛才面對楊帆案諸多線索時的冷靜不翼而飛,此刻的他如失群的孤雁,孤獨地飛行在天地間。

  拐了一個彎,侯大利來到河邊。

  黑暗中的河水發出嘩嘩的聲音,倒映在水面上的燈光被波浪輕輕搖晃。他勇敢地盯緊了河水,很快眩暈起來,直至腸胃翻江倒海,在草叢中嘔吐。衣袋裡的手機不停地響,與嘔吐聲此起彼伏。

  一對情侶從侯大利身邊走過。

  女子低聲道:「你以後少喝酒,在這裡吐得一塌糊塗,不講公德。」

  男子道:「我喝醉了就上床睡覺,不會到處走。」

  女子回頭又看了侯大利一眼,道:「這人挺可憐,到河邊來吐,肯定沒有女朋友。在河邊嘔吐很危險,我打110。」

  男子拉住女子的手,道:「你是咸吃蘿蔔淡操心,別管閒事。」

  侯大利吐完之後,擦掉嘴角殘留物,慢慢離開河道,重新走回熱鬧的大街。楊帆遇害,他還有抓住兇手的執念,這個執念讓他不至於頹廢。田甜犧牲得非常突然,兇手也被當場擊斃。他時常在早晨醒來之時,伸手摸向另一側,以前總能摸到柔軟溫暖的身體,如今伸手只能摸到冷冰冰的空枕頭。無法再為田甜做些什麼,這是另一種深沉的痛苦。

  走進江州大酒店的時候,侯大利除了長時間蹲守帶來的邋遢以外,情緒表現得很正常,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

  江州大酒店總經理顧英一直站在門口,見侯大利進門,立刻截住了他,道:「有人找你,在茶室里。」

  侯大利道:「誰啊?」

  顧英道:「她本來想要直接上頂樓找你,也不知道她怎麼知道你住在樓上。這人情緒不對,神神道道的。」

  侯大利立刻想到此人是誰,問道:「她是不是叫江曉英?」

  顧英道:「她沒有說名字,只是說丈夫是東城派出所的。如果不是警察家屬,我肯定不會讓她留在茶室。李總過來了,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接。」

  侯大利道:「到二樓找一個清靜的房間,我要先和江曉英聊一聊。」

  丈夫出事僅僅一個多月,江曉英已經到了崩潰邊緣,憔悴得無法看。她跟隨顧英來到二樓,推開房門,見到一個年輕男子,氣質和警察丈夫非常接近,情緒立刻失控,掩面哭泣,哭得幾乎無法呼吸。

  聽到壓抑到極點的哭泣聲,侯大利遞了紙巾過去,道:「哭解決不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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