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咖啡館驚天一爆2
2024-06-03 23:08:35
作者: 小橋老樹
朱琪臉上紅暈未消,道:「你剛才說的辦法是什麼?我警告你,不要和黑社會有關聯。黃大磊被炸死,我真的怕了。我們已經這麼有錢了,用不著和那些人拼命。」
吳新生翻過身,抱緊朱琪,道:「我已經做了安排,這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別管了。你放心,我沒有那麼傻。做工程必然會遇到麻煩事,不養幾個社會人,很多事情擺不平。你以後把精力放在官面上,與社會上的頭頭腦腦發展關係,社會上的爛事就由我負責。」
朱琪隨即又抱怨道:「警察平時牛皮烘烘,怎麼抓不到黃大森?黃家人就數黃大森最有頭腦,也最野蠻,不抓到他,我總覺得不安寧。」
吳新生道:「黃大森吸毒販毒,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不敢露面。」
等到朱琪沉睡後,吳新生從床上起來,穿上運動短褲,到健身房鍛鍊。十年間,他每天堅持鍛鍊,沒有例外。長期的鍛鍊讓其擁有了遠遠優於尋常人的身體,不管是力量還是敏捷性,在健身教練群體中都是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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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完力量,吳新生來到沙袋前,深吸一口氣,腦海中閃現出一個個仇敵的面容,狠狠地揮出了自己的拳頭。
黃大森跑路以前,朱琪的辦公室冷冷清清,很少有人來談事。黃大森涉毒跑路後,來到朱琪辦公室的各礦大佬絡繹不絕。今天朱琪稍稍晚來一會兒,隔壁等候室就等著好些人。她連軸轉了一上午,談得唇焦口燥,吩咐秘書道:「今天太累了,下午3點後再安排事,中午我要到對面喝咖啡。」
礦業大廈正對面有一家裝修高檔的咖啡館,環境幽雅,味道純正。朱琪中午喜歡在此消磨時光,吳新生偶爾也過來坐一坐。咖啡館的一號包房是朱琪專用,每年由礦業大廈撥付一筆錢給咖啡館。
朱琪獨自走出礦業大廈,一個時髦的年輕女子從停在路邊的紅色汽車中走了出來。兩人肩並肩,有說有笑地走進咖啡館。
來到二樓臨窗包房,朱琪脫下外套,掛在一旁,正要坐下,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吳新生的電話。朱琪朝年輕女子笑了笑,拿起手機走出包房,道:「親愛的,我還在老地方喝咖啡,小何陪我。」
話音未落,包房內便驚天動地響了起來,朱琪感覺身體被猛擊一下,隨即不省人事。
爆炸後,警笛聲不斷,最先到達的派出所民警拉起警戒線,刑警支隊重案大隊的刑警以及技術室人員也很快到達,接管了現場。
副支隊長老譚、小林、小楊、DNA室張晨、法醫李建偉等人陸續趕到現場。滕鵬飛、苗偉和侯大利並排站在咖啡館門口,暫時沒有進入。咖啡館有一個五六十平方米的大廳,桌椅已經被爆炸產生的衝擊波移了位,一些玻璃裝飾被炸碎,嵌在牆上。地上有大片血跡,還有被炸爛的肉塊。
一個服務員被帶了過來。她驚嚇過度,滕鵬飛問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滕鵬飛道:「誰被炸了?」
服務員身體仍然在發抖,道:「對面礦業大廈的朱老闆和她的朋友何老闆。」
這時傳來法醫李建偉的喊聲:「還有一人受傷,趕緊打120。」
滕鵬飛和侯大利趕緊走向法醫李建偉發現傷者的地方。現場混亂,地上有不少血肉碎塊,兩人經過時都小心翼翼。來到房間時,門口有一隻手,還有一個破碎的頭顱。頭顱的半邊臉被炸飛,另半邊臉很奇異地沒有傷口,仍然白皙如初。
一號包房外還躺著一個女子,額頭有血,雙眼緊閉,正是黃大磊的妻子朱琪。
侯大利在經辦杜強案時,對梅山黃家進行過細緻研究,看罷現場,他立刻聯想到黃大森。他輕輕碰了碰滕鵬飛的手臂,滕鵬飛會意,二人走到屋外。
侯大利道:「黃大森和朱琪矛盾很深,至今仍在外逃。我懷疑他早已潛回江州,設了這個局。梅山那邊礦山特別多,很多人都有爆破經驗,黃大森年輕時曾經是礦山爆破員,有重大作案嫌疑。」
「先不要急於下結論,勘查完現場再來討論。」滕鵬飛走回現場,蹲在面目全非的屍體殘骸前,仔細觀察。他抓起一塊衣服碎片,聞了聞,道:「你來聞聞,這是什麼炸藥,威力很大。」
侯大利參加排爆訓練時狂補過炸藥知識,聞了聞衣服碎片,道:「應該是黑索金類炸藥,性能穩定,需要用雷管起爆。」
苗偉接過衣服碎片,放在鼻尖,有點驚訝於侯大利的判斷。
滕鵬飛按了按太陽穴,道:「江州以前有一個生產鈍化黑索金炸藥的工廠,建造於1950年,1983年停產。現在搞到這類炸藥很難,我們要查以前的舊倉庫。」
「讓我進去,我是朱琪的男朋友。」二樓樓梯處傳來男子的喊聲。
在裡屋的朱琪聽到喊聲,突然睜開眼,一邊哭一邊喊:「新生,新生!他是我的男朋友,讓他過來。」
侯大利來到樓梯處,看到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正在跟民警爭辯,神情焦急。他走到年輕男子面前,道:「朱琪沒事,受了傷,120馬上就到。你不能進去,在這裡等著。」
聽聞朱琪沒事,吳新生拍了拍胸口,長舒了一口氣,道:「警官,朱琪傷得嚴重嗎?」
「朱琪不在爆炸點,受了傷,沒有生命危險。醫生馬上就到,你就在外面等著。」侯大利說話不緊不慢,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
吳新生不再試圖闖進去,伸長脖子朝里張望。
局長關鵬、副局長宮建民以及新任刑警支隊長陳陽來到現場。關鵬面沉如水,道:「在市區響起爆炸聲,全省罕見。立刻對全市進行徹底排查,車站、碼頭由公安、武警負責,各單位、各街道都要進行自查,絕對不能再有爆炸聲響起。宮建民,你牽頭組織專案組,挑選精兵強將,一定要將兇手給我揪出來。」
宮建民臉色凝重,道:「這個專案組我當組長,陳陽當副組長,由重案大隊主辦。」
關鵬看罷現場,急匆匆前往市委匯報爆炸案。宮建民沒有說話,隨手摸出煙,想到這是爆炸案現場,又將香菸放了回去。他將在現場的幾名得力幹將召集到身邊,道:「有什麼發現?」
「咖啡館前面有監控,咖啡館裡面也有監控,幾處監控都完好,應該可以鎖定放置炸藥的人。」滕鵬飛又道,「神探認為是黃大森作案。我覺得有道理,黃大森曾經當過爆破員,與朱琪有仇,還熟悉咖啡館的情況。禁毒支隊一直在查他,這個狗日的膽子大,潛逃這麼久,還真有可能殺一個回馬槍。」
宮建民看了看手錶,道:「現場勘查和屍檢結束後,開案情分析會,增加禁毒支隊姜支隊為副組長。」
滕鵬飛又回到現場,把二組組長苗偉叫到身邊,道:「一組正在完成碎屍案和投毒案的收尾工作,三組陷在報復殺人案之中,爆炸案交給你們二組。你們要發揮偵辦縱火案的那股勁頭,啃下這塊硬骨頭。侯大利的看法有道理,黃大森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病房裡,吳新生坐在病床前,握著朱琪的手。屋裡沒有光線,偶爾開門時露出的光線,都讓朱琪感到驚恐,立刻尖聲叫嚷。
三天後,朱琪才回到家中。
從醫院回家後,朱琪驚魂未定,不願意出去工作。吳新生陪著她到外面散心,又請心理醫生為其做輔導,竭盡所能地安慰心靈受傷的她。
重案二組取得重要進展,鎖定了爆炸案的嫌疑犯黃大森。
黃大森在去年潛逃後,失去蹤跡。禁毒支隊最初發現海洛因時,以為突然間冒出了一條大魚。經過細緻調查,發現本地區毒販網絡和黃大森沒有任何關係,黃大森僅僅是偶爾抽支大麻。這就意味著有人使用海洛因陷害黃大森。誰能拿到數量如此之大的海洛因,是一個必須弄清的大問題。禁毒支隊把目光集中到了礦業集團內部,與黃大森有利害衝突者皆在調查範圍之內,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突破。
經調查,黃大森在爆炸案當天上午來到咖啡館,在二樓臨窗一號包房喝咖啡,直到中午1點才離開。從黃大森離開到朱琪進屋,沒有其他人進入過這個包房。黃大森進屋時提著一個包,臨走時還提著這個包,從視頻分析,進屋時,包里有重物,離開時,提包輕飄飄的,包里沒有重物。
二組通過走訪和視頻偵查,鎖定了黃大森離開咖啡館後的行蹤。黃大森確實是膽大包天,從咖啡館離開後,徑直來到對面小吃廳吃午餐。坐在小吃廳臨窗卡座上,恰好能夠清晰地看到從長盛礦業大廈到對面咖啡館的全過程,還能看見二樓臨窗位置。但是,由於視角原因以及臨窗玻璃外明內暗,卡座上的人只能看見二樓臨窗位置是否有人,無法看清楚面容。
刑警支隊視頻大隊以咖啡館視頻為起點,反查黃大森的行動軌跡。
黃大森騎摩托車入城,入城前被交警的監控探頭拍到。根據摩托車,偵查員一路追蹤到了巴岳山,終於在巴岳山深處一處屬於湖州市的山區場鎮中找到黃大森的藏身之地。在此地發現了少量炸藥,正是黑索金類炸藥。
遺憾的是黃大森製造爆炸案後就放棄了這個窩點,再次消失。
鬧市區出現爆炸案,性質惡劣,社會影響極壞。爆炸案成為江州市公安局第一大案,所有能調集的力量全部上了此案。
重案一組分成了三個小組,分別在黃大森位於梅山的老家、黃大森在長盛礦業的別墅和長青縣西山公園小區的家這三個地方進行蹲守。
三個蹲守點中,最重要的是長青縣西山公園小區監控點。
禁毒支隊經過秘密調查,發現黃大森和他的情人劉梅生有一個七歲小男孩。黃大森和劉梅的關係處於保密狀態,知道的人很少。禁毒支隊是在「橫向到底、縱向到邊」的調查走訪中,無意中得到這條線索的。得到線索後,禁毒支隊一直沒有動這條線索,而是長期經營,放長線釣大魚。
如果黃大森要潛回江州,最有可能到此處落腳。長青縣西山公園小區被列為最重要的監控點,由神眼探長江克揚率探組監控。在半個多月內,沒有可疑人員進入稍顯偏僻的西山公園小區。劉梅生活正常,仿佛根本不知道江州城內發生的爆炸案與黃大森有關。正是由於劉梅生活太正常,警方反而更加懷疑劉梅與黃大森通過某種方式進行聯繫,除了使用技術手段外,還派出江克揚探組守在此地。
5月26日下午,市公安局會議結束後,侯大利驅車來到長青縣,按蹲點守候要求將車停在西山公園兩公里外。停車後,他沿著公園小道進入公園,來到暫停使用的公園管理所管理房,替換了伍強。
管理房是平房,位於半山坡,與對面樓房在同一條水平線上,能看到劉梅房內情況,還能觀察到劉梅那幢小樓的進出通道。支隊在靠近劉梅所住樓的隱蔽處安裝了高清攝像頭,只要有人進出,在管理房就能用電腦看清楚。
管理房有門有窗有窗簾,還有簡單的家具,算是條件不錯的監控點。侯大利坐在窗口,觀察對面的樓房。
江克揚坐在屋角,縮著脖子,緊盯電腦屏幕。簡訊提示音響起後,他看了一眼手機簡訊,手不停揮舞,煩躁地道:「這個鬼地方,剛剛入夏,就這麼多蚊子。」
侯大利道:「這是公園,草密,蚊子肯定多。」
管理房和小區有一定距離,聲音傳不過去,白天用不著控制聲音,在夜晚時則需要控制音量和燈光。所以管理房沒有用蚊香,而是用了兩個滅蚊器。密林里的蚊子很生猛,視滅蚊器如無物,在房裡橫衝直撞,嗡嗡亂叫。
江克揚道:「黃大森到底有沒有販毒?」
侯大利道:「禁毒支隊反覆查了,黃大森偶爾抽大麻,和江州毒販沒有聯繫。從目前情況分析,黃大森是被人陷害的。陷害他的人是大手筆啊,但也露出些狐狸尾巴。能弄到如此多的海洛因,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這人花大價錢陷害黃大森,意味著冒險搞掉黃大森後有很大的利益。現在看來,朱琪獲利最大。黃大森肯定也認為搞他的人是朱琪,所以才弄出爆炸案。」
江克揚在山上蹲守多日,很是疲憊,不停打哈欠,道:「這是最符合邏輯的推理。很遺憾的是沒有收穫。」
侯大利來到窗邊,用望遠鏡看對面臥室,暗道:「如果對黃仁毅的審訊力度再大一些,真有可能讓其把黃大森供出來嗎?供出了黃大森,那麼爆炸案就有可能不會發生。說到底,是我的工作還不夠紮實,審訊水平不夠高。」
這些天來,侯大利經常思考這事,審視自己的不足。如果不是這起爆炸案,二道拐黑骨案已經成為過去式。爆炸案發生後,引出舊案,侯大利內心有一種混雜著沮喪、後悔和不服的複雜感受。從警以來,他一直順風順水,回顧此案,卻產生了些許挫敗感。
兩人縮在管理房,聊了一會兒案子,隨後沉默下來,交替在窗邊觀察。天漸漸黑了,城市燈光逐漸亮起,無數辛勞的人結束一天工作,回到家裡享受與家人團聚的時光。侯大利用望遠鏡看著別人家的窗口,高倍數望遠鏡拉近了他與其他人家的距離,能看到餐桌上熱騰騰的飯菜,能看到桌邊人們的表情。有的家庭在晚飯時談笑風生,氣氛和諧。有的家庭在晚飯時幾乎沒有交流,一家人互不理睬,屋裡冷得如一團冰。
侯大利又想起曾經溫暖的家。每當辦案晚歸,站在院內總能看到臥室里溫馨的燈光。田甜坐在床邊,專心閱讀,等待愛人歸來。幸福的生活被一聲槍響徹底奪去,田甜走得如此倉促,讓他很久都不能適應。和平年代,多數警察的犧牲都會讓家人猝不及防。他們早上還生龍活虎,有著各種人生計劃。往往是一起突發事件讓家人陰陽永隔,這是警察家屬最難以接受的事。
黃大森的情人劉梅出現在望遠鏡里。
劉梅三十歲左右,模樣俊俏,身邊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黃大森一直沒有公開與劉梅的關係,但是在用錢上很大方,劉梅目前的存款有兩百多萬元,名下還有房產和車。劉梅和小男孩並排而坐,有說有笑。吃罷飯,男孩看電視,劉梅做家務。如果男主人不是黃大森,這就是個極為普通的溫馨家庭:女主人在家帶孩子,男主人還在外面工作或者應酬,尚未歸家。
江克揚手機發出振動聲。
江克揚輕聲道:「什麼事?我還在工作。」
電話是江克揚妻子張靜打過來的,她火氣十足,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兒子的小學搞定了沒有?江克揚,你一天天的不回家,根本不管家裡的事。我兒子不比別人差,憑什麼要讀最差的鐵路小學。要麼讀朝陽西城小學,要麼讀學院附小。」
偵查員只要上了案子,根本顧不上家,因此,重案大隊多數偵查員都有些怕老婆,怕不是畏懼,而是心懷內疚。江克揚低聲道:「老婆,我覺得鐵路小學挺好的。」
張靜賭氣道:「那是老皇曆了,讀不了重點小學,輸在起跑線上了,娃兒一輩子都要吃虧。反正娃兒是姓江,又不跟著我姓,你愛管不管。」
江克揚低聲下氣,好說歹說,這才勉強將妻子應付過去。暫時應付了妻子,兒子讀書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他將所有關係戶都在腦中過了一遍,還真沒有能夠搞定朝陽西城小學或者學院附小的朋友,禁不住一陣心焦。一隻山蚊子飛來,被他一巴掌拍飛。
侯大利站在窗前觀察,聽到了江克揚和妻子張靜的對話。
深夜,對面樓房的燈陸續關了。夜裡11點,劉梅臥室燈光熄滅。
侯大利和江克揚輪流睡覺,始終有一人盯緊劉梅的窗。侯大利睡在簡易竹板床上,耳邊全是嗡嗡的聲音,不時感覺蚊子碰到臉上。他不勝其煩,坐起來,喝了半瓶礦泉水,乾脆陪著江克揚。
「這一次蹲守條件還不錯,至少有一間管理房,可以遮風避雨,還可以睡一會兒。若是在車上蹲守,一天還湊合,時間久了,就和坐牢差不多,那真是痛不欲生。野外蹲守,日曬雨淋,蚊蟲叮咬,那日子也是死魚的尾巴——不擺了。我才工作的時候,在車站派出所當民警,曾經為了一起盜竊案,蹲守了整整四十五天,後來總算成功破獲。蹲守完成後,我臉上身上被咬了一百多個大包,腫成了胖子。回家的時候,我媽都不認識我了。」
江克揚對曾經的艱苦蹲守生活記憶猶新,再次對侯大利談起。
侯大利道:「老克看人有本事,抽時間教點絕招給我。」
「如今搞起天網,監控探頭越來越多,我這點小本事也就廢掉了。我們那時候天天在車站裡巡邏,見的人多了,誰是壞人,在我們眼裡太清楚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絕招,就是賣油翁,惟手熟爾。賊的眼神和正常旅客不同,賊入人群,眼球轉來轉去,會不停掃視四周,看周邊是否有便衣或者有其他旅客注意,他們的目光也總偷偷落在別人的衣兜和行李上,有些慣偷不經意間還會把手貼近旅客的衣褲兜,身體側縮,試圖阻擋別人的視線。出現在車站的犯罪嫌疑人有一種特殊眼光,我們稱之為桌球眼光,只要出現,那就大概率有問題。一般旅客看到警察,不會有特別反應,犯罪嫌疑人做賊心虛,看到警察後,會迅速移開目光,隨即會忍不住再看一眼,就如打桌球一樣。凡是遇到這種情況,多半有問題。」
侯大利掏出筆記本,在黑暗中摸索著記下這一條經驗,道:「這條經驗是千錘百鍊出來的,光有理論也不行,還得實踐。」
凌晨3點,侯大利和江克揚交班。江克揚裹緊衣服睡覺,臉上蓋了一條毛巾,只露出鼻子。侯大利沉浸在黑暗中,望著沉睡中的大樓。大樓旁邊的路燈下面是一條小道,路燈下的小道有著慘白的顏色,從接班起,無人經過。
天亮後,袁來安和馬小兵接班,侯大利和江克揚這才打著哈欠離開監控點。公園裡蚊子兇猛,兩人臉上、手上全是紅色疙瘩,猶如長滿青春痘的少年。
回程時,侯大利駕駛的越野車與東城派出所的警車擦身而過。江克揚望了一眼對面的車,招了招手。錢剛副所長坐在副駕駛座,面帶笑容,揮手致意。
5月27日上午11點26分,錢剛正在東城派出所值班,接到110報警電話,得知老機礦廠片區有人打群架,便帶著一名民警和兩名協警前往老機礦廠片區。
老機礦廠片區近期因為拆遷問題多有打架扯皮之事,拆遷問題不由派出所處理,但是打架問題就與派出所有關。對派出所民警來說,這是一次極為正常的出警。出警時,誰都沒有料到一次簡單的出警會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演變。
老機礦廠是破產企業,廠區被散亂破舊的家屬區包圍。建廠時,老機礦廠的位置還屬於市郊,經過幾十年發展,其所在位置由市郊變成了市區,極具開發價值。
雖然老機礦廠有開發價值,但是這些年卻一直閒置,市、區政府沒有改造這一地塊的計劃,大機構也無意投入重金開發這一地塊。這種情況在山南省並非罕見,主要原因是拆遷艱難,拆遷工作稍稍沒有做好,就會弄出大事。絕大多數的地方政府寧願建設新區,在一張白紙上畫出最美的圖畫,也不願意動老城區。在這種策略下,新城很漂亮,老城日漸衰敗,新城和老城猶如兩個時代的城市。
居住在老城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每年都會提議案和建議、批評、意見,主題是改善老城居住環境,振興老城商業。在此背景下,江州市政府準備全面改造老機礦廠,在老機礦廠片區修市政廣場,廣場周邊搞商業配套。
家屬區周邊配套破舊不堪,基礎設施嚴重老化,曾經紅火的工廠成為被社會遺忘的地方,多數居民苦不堪言。盼了十來年,眼見著西城越來越現代化,老城區越發破敗,許多人家等不到拆遷,紛紛在西城買了房,留在老家屬區的居民是經濟條件最差的那一批。修配車間不是老機礦廠主業,四幢老樓的居民在老機礦廠是最「弱」的一部分,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搬走,與拆遷方搞起拉鋸戰。
修配車間家屬老樓地理位置很特殊。望城山在此處有一段弧形,前面是江州河,山體與河水之間有一塊平壩,整體面積約有百畝,非常獨立。在計劃經濟時代,這塊地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老機礦廠就將修配車間放在此處,專門修理舊機器。修配車間家屬院則很奇異地修在小橋橋頭,堵在整塊平壩的核心位置。在市場經濟時代,這塊地是修建高檔住宅的絕佳之地,引來無數人覬覦。
新琪公司憑著長盛礦業積累的人脈,拿到了修配車間所在地塊的東區,東區不僅包括平壩,還包括望城山到平壩的起伏部分。修配車間所在地塊的西區由大樹集團旗下的江州二建開發,包括平壩的另一半以及面積超大的淺丘。修配廠家屬樓不拆遷,這塊風水寶地就無法開發。
錢剛副所長提起修配廠家屬樓就頭痛,在這段時間裡,因為此樓的拆遷糾紛出了七八次警。過了河,來到修配車間家屬樓,民警張勇望著樓門前圍的黑壓壓一群人,抱怨道:「政府給的條件一樣,其他樓都拆完了,修配廠就是不拆,貪心不足蛇吞象,難怪是老機礦廠最窮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錢剛多次出警,了解整個情況,道:「我們也要理解他們,他們的房子破是破點,好歹在市中心,出門方便,算是最好的地段。拆遷後不是原地安置,搬到城郊,雖然小區配套挺好,可是畢竟不在市中心了,讀書、就醫都很麻煩。」
下了車,錢剛等人分開圍觀的人群,來到人群最中間。四個男子鼻青臉腫,衣服被撕破,坐在地上,狼狽不堪。他們見到警察,喜出望外,大喊救命。
錢剛問道:「誰報的警?」
一個坐在地上的文身男子舉起手,喊道:「警官,是我報的警。」
錢剛道:「為什麼報警?」
文身男子道:「我們是龍泰公司的工作人員,到這邊宣傳拆遷政策。這些人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
一個壯實的中年人罵道:「你們這些兔崽子,昨天用彈弓打碎了我們的玻璃,有一顆石頭打在老張的臉上,鼻樑骨都被打斷了。」
文身男子聳了聳肩,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中年人罵道:「你們做了壞事還不承認。」
文身男子道:「你要拿出證據,否則就是污衊。」
另一個男人道:「這些人都是黑社會,壞得流膿。前幾天,就是他們在我們樓門口潑大糞。逃跑的時候,就是你在開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哼,別以為我們眼瞎。」
文身男子用最無辜的表情望著錢剛,道:「警官,他們胡說八道,沒有證據怎麼說是我開的車。你說是就是嗎,你誰啊?我們今天受公司委派來這裡宣傳政策,這些人無緣無故打人。我們沒有還手,一根手指頭都沒有動。還手就會被認為是鬥毆,這個道理我們還是懂的,警官要公正處理此事。我們確實是來宣傳公司政策的,有人在錄像,我們挨打的過程都被錄下來了。」
錢剛長期工作在第一線,見多識廣,聽到幾句對話,便明白修配車間的老工人被龍泰公司算計了。如果老工人真的打了人,還有視頻證據,對方不調解的話,至少得被治安拘留。
「警官,這是我們的錄像,我們確實沒有還手,臉上身上都有傷。」藏在遠處的一名男子拿著攝像機過來,調出錄像讓錢剛觀看。
從視頻來看,確實是老工人在毆打這四個男子。文身男子年輕力壯,罵罵咧咧,卻沒有還手。
帶頭的文身男子指著周圍的幾個工人,道:「就是他們打人,下手真他媽的狠。我新買的衣服,五百多塊,被扯壞了,要賠錢。我的鼻樑被打斷了,哎喲。」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開始大罵警察和黑社會是一夥的。錢剛出警經驗豐富,眼見著形勢不對,當機立斷,準備將四個男子和參與打架的老工人叫到派出所處理。
錢剛是工廠子弟,從內心深處同情這些老工人,在招呼雙方到派出所時,暗自琢磨著如何做好調解工作,讓打人的老工人不至於被拘留。他明白這些老工人往往性子倔,家裡又窮,如果不同意付醫藥費,調解肯定不會成功。按流程走,動手打人的老工人真得被拘留。他曾經見過龍泰公司負責人,準備回去打電話,想通過龍泰公司來壓一壓這幾個男子。
一個老工人舉起手臂,憤怒地道:「黑社會欺負人,憑什麼我們要到派出所。他們砸我們玻璃,你們不來。他們在樓下潑糞水,你們不來。他們在學校門口威脅小孩子,扇小孩子耳光,你們不來。他們拿彈弓把老張鼻樑打斷,你們不來。他們剛剛被我們打了幾拳,你們就來了,還要帶我們回派出所。」
眼前這幾個男子砸玻璃、潑糞水、打小孩,使用了很齷齪的手段,但是這些人長期與公安打交道,具有躲避打擊的經驗,手段齷齪,卻很難處理他們。這些老工人是被欺負的一方,如今又落入社會流氓布下的陷阱之中。
錢剛心如明鏡,卻只能依法行事,耐心解釋道:「打架是雙方的事情,兩邊都要到派出所去。你們不到派出所,怎麼解決問題?」
文身男子在旁邊煽風點火,吼道:「我們沒有還手,這可不算互毆。我們是受害者,警察一定要主持公道。」
文身男子是龍泰公司的小頭目,好幾次與退休工人發生衝突都在場,是退休工人們最憎恨的人之一。他在旁邊吼叫就如火上澆油,退休工人們更不願意前往派出所,憤怒地推搡幾個男子,場面混亂起來。
突然間,兩名帶著酒氣的老工人沖了過來,其中一個老工人鼻子包著繃帶,提著鐵鍬,另一個拿著菜刀。
鼻子受傷的老工人揚起鐵鍬,道:「他媽的不想活了,我打死你們。」
另一個漢子揮動菜刀,道:「你們派出所都是和這些黑社會勾結在一起的,想騙我們到派出所,沒門。」
錢剛想要制止這兩個老工人,卻被人群擋住。他用力扒拉開擋在身前的人,大聲道:「放下東西,我是東城派出所的。」
說話間,鼻子受傷的老工人揮起鐵鍬,朝那名文身男子拍了過去,只聽得咔嚓一聲,文身男子發出驚天動地的號叫聲,挽起衣服袖子,手臂鼓起一個大包,眼見著是骨折了。
錢剛趕緊來到鼻子受傷的老工人面前,聲音嚴厲地道:「立刻放下鐵鍬,否則我會對你採取強制措施。」
另一名民警和兩個輔警看見老工人帶著武器,都緊張起來,取出警棍。
鼻子受傷的老工人雙眼噴火,不管不顧,鐵鍬帶著風聲朝錢剛迎面砸了過來。另一個拿著菜刀的漢子,也朝錢剛撲過來。
跟隨錢剛來的民警從側面撲過去,將拿菜刀的漢子撲翻在地。那漢子順手一刀砍在民警手臂上,鮮血瞬間就迸了出來。兩個輔警一擁而上,壓住拿菜刀的漢子。
錢剛被鐵鍬逼迫,不斷後退,大聲警告。
退到一處菜園時,錢剛被柵欄擋住。他在翻過柵欄時,後背被鐵鍬拍中,跳到菜地後,痛得直咧嘴。錢剛面對雙眼通紅的漢子和高高舉起的鐵鍬,意識到了危險,取出隨身佩帶的手槍,口頭警告道:「你不要胡來,放下鐵鍬,我是東城派出所副所長錢剛,你遇到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
拿鐵鍬的老工人正是鼻樑被彈弓打斷的張正虎。當鄰居和幾個黑社會扯皮的時候,他正在生悶氣,和以前同一班組的好兄弟在樓上喝酒。這時,張正虎接到女兒電話,女兒在電話中哭著求救:「爸爸,我被人打了。」隨即,女兒電話中傳來一個略帶湖州口音的男聲:「張正虎,你龜兒子給我聽好,你必須簽拆遷協議,否則你女兒要挨打,還要被強姦,弄不好,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女兒了。不要報警,警察都是我們這一邊的。你不信,看看樓下的警察是幫你們說話還是幫我們說話。」
張正虎的外孫聲音響起:「外公,他們打我。」
湖州口音的男子道:「張正虎,你不簽字,我就綁了你外孫。」
張正虎還想說話,結果對方掛斷了電話。他跑到走道上,正好聽到警察要求同樓的鄰居到派出所去。電話里的內容和現場發生的事完全吻合,在酒精作用下,生性暴躁的張正虎失去理智,提起一把鐵鍬奔下樓。
張正虎使用的是老式的山寨老年手機,充話費送的。這種手機聲音極大,在一旁喝酒的另一個老工人李強聽得明明白白,氣憤之下,也拿著菜刀沖了下來。
「不要過來,再過來我開槍了。」錢剛躲過帶著風聲的鐵鍬,看著打紅了眼的老工人,道,「我警告你,再過來就是襲警。」
張正虎腦中全是女兒哭泣的聲音,他失去理智,舉起鐵鍬,又拍了過去。
砰的一聲槍響,錢剛退後一步,道:「別過來,你這是襲警。」
張正虎仍然舉著鐵鍬拍了過來。砰,又一聲槍響,張正虎倒在地上,鮮血湧出,在地上形成了血泊。
兩槍後,所有人都驚住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錢剛腦中一片空白,聲音和光線仿佛在空中停了下來,整個世界變成了幾十年前的黑白片。他隨即清醒過來,握著槍,左手取出手機,打給東城所所長戴克明,道:「老工人拿鐵鍬追打我,我開了槍,擊中一人。」
所長戴克明道:「死了沒有?」
錢剛道:「胸口在出血,應該打中要害了。」
戴克明道:「左胸還是右胸?」
錢剛道:「左胸。」
戴克明倒吸一口涼氣,道:「讓其他人留在現場,你趕緊撤回來,按照程序交槍,說明情況,等待調查。」
放下電話後,錢剛穩了穩心神,把拿微型攝像機的人叫了過來,道:「你剛才錄像沒有?」
那人看著錢剛右手的槍,討好地道:「打架的速度太快,我剛從包里拿出攝像機,還沒有來得及開錄,你們就打完了。我沒有來得及錄,絕對沒有錄,錢所長放心。」
「正該錄像的時候,你狗日的做什麼去了?」錢剛希望年輕人能錄下自己開槍的過程,有視頻,一切明擺著,不用過多解釋。老機礦廠這邊是破舊小區,監控探頭極少,要解釋為什麼開槍,還得靠證人證言和現場勘查。
那人道:「真不怪我,那兩人衝下來的時候,我已經收了機器。」
槍聲響起後,現場圍觀群眾越來越多,情緒越來越激動。
民警張勇被菜刀砍傷,皮開肉綻,血流如注。他顧不得包紮傷口,來到錢剛身邊,低聲道:「錢所,你先走。」錢剛搖了搖頭,道:「人太多,走不了。我現在離開,反而惹麻煩。」
用菜刀砍人的老工人傻傻地坐在張正虎身前,不哭,也不說話。
機礦廠的老廠長以及居委會幹部得知出事後,迅速趕過來維持秩序,安撫圍觀群眾的情緒。
警車陸續到達,拉起警戒線,保護槍擊現場。救護車隨後也趕了過來,確認張正虎已經死亡。一名年輕女子哭喊著衝進現場,被人帶上了救護車。
錢剛從警二十來年,還是第一次開槍打死人,乘車準備離開時,他心亂如麻。他仔細回想整個出警過程,認為開槍符合規範,慢慢定下心來。回到單位,他交出槍枝封存,準備接受審查。
回到家中,錢剛泡了個熱水澡。浴盆是在妻子堅持下安裝的,錢剛平時基本不用。今天開槍打死了一名老工人,他閉上眼總能看見對方那張噴著怒火的面容,這個面容就是隔壁「王叔、張叔、李叔、陳伯、劉伯」的面容,是工人階層的一員,而非社會上的地痞流氓。如今熟悉的面容倒在血泊之中,儘管他反覆說服自己開槍符合規範,是正常的執法行為,但內心仍然處於煎熬狀態。特別是回到派出所交出配槍時,他握槍的手不停地哆嗦。泡在熱水裡,他抬起右手,水面跟隨著右手輕微顫抖。
「如果我撤離現場,那就不會開槍。對方喝了酒,一時衝動才來打人,等酒醒了後,自然不會衝動。」錢剛不停地回想現場情況,自責和內疚之情從內心深處的角落鑽了出來,慢慢成為主要情緒。他情緒低落,有恐懼,有焦慮,也有抑鬱。
在浴盆里泡了一個多小時,錢剛正要起身時,屋外傳來妻子江曉英焦灼的呼喊聲。他從浴盆里站了起來,道:「別喊了,我在泡澡。」
江曉英說話結結巴巴,道:「你開槍打死人了?」
錢剛驚了一跳,道:「你怎麼知道?」
江曉英說話時幾乎要哭出來,道:「老機礦廠的工人有好幾百,扯起橫幅,寫的就是派出所副所長錢剛開槍打死老工人張正虎,現在正在堵大街。錢剛,你真的打死人了?」
錢剛雙腿發軟,坐在浴盆邊沿,道:「我不是打死人,我是執法。我是派出所副所長,接到110電話後出警,這是執法行為。他們是朝哪個方向走的,我上樓去看看。」
樓上天台視野開闊,恰好能看到前往市委方向的大道。江曉英見丈夫情緒異常,怕其出事,便陪著他上了天台。站在天台,能夠清楚看到數百人堵在前往市委的主路上,周邊圍觀群眾數量更多,里三層外三層,徹底堵住了前往市委的大道。
錢剛臉色發青,握緊妻子的手,道:「那個老工人拿著鐵鍬,已經拍打了一個人,那人胳膊肯定斷了。我鳴了槍,他還在往上沖。如果我不開槍,被他用鐵鍬打傷,丟了槍,事情更大。」
江曉英道:「這件事情後,你就不要當副所長了,辭職當個小民警,安安穩穩過日子。」
錢剛感覺身心俱疲,道:「我辭職,今天就寫辭職申請。」
夫妻倆還未下樓,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我是老崔,聽說你上午開了槍。你在哪裡,下午我來接你,過來談話。」
「下午2點,我在家等你。」
江曉英道:「誰來找你?」
錢剛道:「老崔,你認識的。他在市警察心理服務中心,凡是開了槍,都要到他那裡去談話。」
江曉英氣憤地道:「你開槍是為了公事,承擔了這麼大的壓力,難道還要受審?」
錢剛自言自語道:「我是嚴格按照程序開槍,沒有問題。到心理服務中心是接受服務,他們擔心我心理出問題。」
江曉英拍了拍胸口,道:「嚇死我了。再嚇幾次,我絕對要得心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