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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故事與酒(三)

2024-06-02 18:17:54 作者: 規劃失憶

  他知道他闖下了大禍,因為那個小女孩是他師父最為鍾愛的孫女,從他看她的溫柔的眼光里,從他那瞬間變得細語輕言的話聲里。可是他沒有忍住他對於這個世界的抵抗。

  小女孩用手支起自己身子的時候,她的漆黑的大眼眼裡蓄滿了淚水,她的眼瞼鼓了起來,又白又嫩的,像他曾經吃過的嫩豆腐。不知道為何此時他忽然想起了豆腐,然後他便忽然覺得他不那麼想死了,因為他曾經吃過的豆腐是那麼的美味,而在這裡他只能吃到乾乾的硬硬的饅頭,如果能夠再吃一盤豆腐,那麼才能叫作死而無憾。

  所以他本來無所畏懼的心便又顫抖了起來。

  果然,伴隨著一聲怒吼。

  那個老人怒了,他大罵道「果然是沒人要的東西,活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他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見那小女孩像穿山甲一樣用極快的速度爬到老人的腳下,她一把抱住老人的腿,哭泣地說道「爺爺,爺爺,不要再罵小哥哥了,是我惹他不開心了,不要再罵他了。」

  她輕言軟語地哄著他,他便會丟開他不再罵了,也沒有豐景相像中的如暴風驟雨般的打罵了。

  他彎下腰抱起小女孩走了,留下他一個人躺在那條山道上,他躺在那裡很久很久,多年以後當他回憶起這個片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要感激那個小姑娘的,可是彼時的他卻恨死了她,他覺得她像怪物一樣襯托出他的醜陋與不堪來。

  她為什麼有健全的雙腿,她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她為什麼那麼招人喜愛。這一切都因為他沒有腿而已,如果他也有腿,那麼又有誰可以這樣無視他呢?

  於是他堅強了。

  

  可是心裡的惡之苗卻像雨後的野草一樣瘋長起來。

  從那以後他表現得很好,小姑娘與他更加親熱了,而他似乎也因為他推了小姑娘一下想要表現他的愧疚與贖罪的心理,他對小姑娘也很好。除了苦練師父教給他的本領,他便是陪著小姑娘漫山遍野地玩樂。

  他走不動,小姑娘有時候把他放在竹床上拖著走,有時候會讓他自己一跳一跳的像只小白兔,他對她再也沒有那麼凶過。

  不知道師父從哪裡為他製作了他的第一個輪椅,他此後便靠著輪椅的幫助與小姑娘一起玩耍。

  有一天,他告訴小姑娘說他從來沒有去過外面的街市,他很想去看一看。

  於是小姑娘騙走了他的師父,帶著他悄悄地下山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的話,他寧願回到那個時候,他可以繼續討厭著她,可以繼續偽裝著對她很好的樣子,可是他真的不想把她賣掉了。

  他曾經跟過阿嬤到過街市,知道街市上有人會買丫頭或者使喚的小廝,阿嬤曾經帶他買過使喚丫頭。他知道只需在要賣的人頭上插一根稻草表示這個人是可以賣掉的,有人看中就會來買,只要價錢合適,簽了契書,一方領了銀子,一方領了人便可以交易成功了。

  所以他在路上順手撿了幾根稻草插在小姑娘的頭上,小姑娘回頭對他單純地笑道「小哥哥,你插在我頭上的是什麼東西呀?」

  他面不改色地回道「我看路上的花兒很漂亮,很襯你的衣服,於是就順手采了一朵花插在你的頭上,你看,你更加漂亮了。」

  小姑娘聽了他的話高興地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當一對中年夫婦掏出一兩銀子來買他的時候,他是有那麼一刻的不忍心的,可是他的心上瞬間閃出他的父親斫斷他的雙腿時的情景,他的心腸瞬間硬了起來。

  他騙著她說道「你看我的腿腳不方便,你跟著嬸嬸去幫小哥哥買一串糖葫蘆來,好嗎?」

  彼時的她一臉純淨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她紅撲撲的臉上掛滿了喜悅之情。

  她轉身牽起那陌生女人的手,一蹦一跳地身前走著,邊說道「我知道那賣糖葫蘆的人在哪裡,上次爺爺帶我買過呢。」

  於是很快很快,她的身影以及那陌生夫婦的身影都消失在人流中。

  他惶恐地看著他的輪椅邊再也沒有那個瘦瘦的小小的身影,他有一丁點的後悔,這後悔很容易放大,於是他放聲痛哭起來。

  他一直在集市上捱到天黑才有氣無力地推著輪椅向山上走去。

  後來的後來,他的眼淚他的痛悔以及他對小女孩的關愛任誰也想不到會是他把事事替他周全的小女孩賣掉了,大家都以為小女孩是自己走丟了。

  在他的敘述的版本里,是小女孩強迫著他去集市的,師父是小女孩騙出去的,所以小女孩走丟了與他一個捆綁在輪椅上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很多年之後,他再也沒有聽到關於小女孩的任何消息了,直到他的師父因為孫女走失的事毫無著落,終於鬱郁而亡,從此他成了那座山上的主,可是他不快樂。

  尤其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他常常會夢到一身紫衣的小女孩用手扶著他的輪椅脆生生地喊道「小哥哥,小哥哥」。

  醒來的時候他常常後悔得放聲大哭,這麼多年過去了,當他功成名就的時候,他也曾經派人去打聽過小女孩的下落了,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當初他就是在集市上隨便一賣,那對夫婦是什麼人,哪裡的人,他全然不知道,也無從判斷了。

  他師父死的時候他久久地跪在他的墳前,他想把他隱藏在心底里的秘密說出來,可是他害怕這個人世間了,在他的恐懼的意識里,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耳朵的,包括他踩在腳下的泥土。

  那時的他羽翼尚未豐滿,哪怕他的懺悔都足以讓他覆滅。

  他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強大,他吃了多少苦,多少個披星戴月的日子裡,他苦練著武藝,就是為了讓自己有朝一日不被人可憐,不被人欺侮。

  當他因為自己當年的舉動而痛苦難安的時候,他常常拿他的父親親自斫斷了他的雙腿來平衡自己的心理。

  「她有什麼可憐?不過是我討厭她把她賣了而已,萬一她遇到一個好人家呢?可是我呢?我的父親硬生生地斫斷了我雙腿。啊。」當他講完他的故事時,他痛苦地對著流沙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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