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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故事與酒(二)

2024-06-02 18:17:52 作者: 規劃失憶

  每當他回憶這些的時候,縱使他已成長為一個男子漢,然而那些辛酸、絕望與悲苦像那植入心底的藤蘿,攀攀繞繞著那殷紅的血液,永遠除不去。

  他不是沒有想到過死,如果死能解決一切的話,那麼死於幼小的他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於是那一次他匍匐著爬到山巔去,他爬到山崖的口上,從那裡滾下去會不會就此長眠不醒了?他站在山頂對著群山大聲地問著「為什麼?」

  遙遙遠遠的回音不間斷地在他的周圍響起「為什麼,為什麼?」像他的聲音又不像,隨風輕輕地送入他的耳中。

  風一吹,他頓時清醒了許多,看著那深不見底的谷底,再看看那崖壁上布滿的荊棘,他就這樣膽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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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扭轉頭,用兩隻手從山上爬了回去。

  等他爬到那棟小草屋的時候,他的手上破了皮,混著泥土,看不出那是黑色的泥塊還是泥和著泥土才變成黑紅色的。

  他又爬到井邊,跪在地上,用小木桶打了水上來,把髒兮兮的雙手清洗乾淨。

  當那冰涼的井水遇到那些破了皮的傷口時,那種痛他至今難忘,可是當時這種痛苦於他而言卻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仿佛只有痛苦才能讓尋得半絲安慰。

  他坐在那裡,把受傷的手洗得乾乾淨淨,然後他忍著痛把手上的被泥土弄髒了破開皮,再揭了下來。

  他痛得情不自禁地冒出了眼淚,可是他不承認那是哭。那淚水是自發地從身體裡流出來,可是他的眼神是帶著笑意的。那種痛苦的快感,讓他不再抱怨他不能走路,不再抱怨他再也見不到他的母親了,不再抱怨那個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像天一樣偉大的爹爹了。

  從此以後他是他自己的神。

  所以洗乾淨了他的手以後,他用布裹著他的雙手又在地上爬了起來,瘦瘦小小的胳膊拖著他並不完整的身體向前行走著。

  然後他的師父像惡魔一樣站在他的面前。

  他看著他,沒有給他半點的同情,他反倒一腳把他踢翻在路邊。

  待得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用淡定地眼神看著彼時他覺得他是惡魔的人,他無所畏懼地看著他。

  他說「你現在已經是死過的人,懂了嗎?死過的人。你不是要跳崖嗎?你怎麼不去跳呢?你對得起你自己所受的苦嗎?你所受的這些無妄之災你對得起它們嗎?你不是要去死嗎?你怎麼不去死呢?沒出息的東西,枉費她拿她的命來讓我教你本領,可是你這個樣子配做我的徒弟嗎?」

  他惡狠狠地責罵著他,他反倒一點也不生氣,此時的他病態地想讓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鄙視他吧,都欺他侮他吧,只有這們他心裡才覺得舒服。

  從小到大,他並沒有享受到多少疼愛,唯一的他覺得能夠帶給他希望的爹爹親自斫斷了他的雙腿,他的母親對他不聞不問,甚至一點悲傷都沒有,然後她卻依然養著他。

  他厘不清這其中的矛盾,卻讓他心碎。

  他固執地用桀驁不馴地眼神看著他,不說話,可是那雙小眼睛裡噴出的都是仇恨。

  然後眼前那個人又踢了他一腳,不但打他,還罵他,罵他沒有出息,罵他活該一輩子爬在地上,罵他四肢不能動彈,以後只能像蛆一樣生活。

  當他聽到他罵他只能像蛆一樣生活的時候,他「哇」地一場就吐了。

  他的腦海里頓時出現那白花花的、像飯米粒一樣扭動著滾圓的身子在大糞里求生存的蛆來。

  他記得在夏天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四合院裡的廁所里爬滿了這種東西,對,那就是蛆。

  他有腳的時候,他常常喜歡用腳去踩那些髒東西,踩死了才好。

  他突然就吐了。

  然後他還是不罷不休地罵著他。

  直到一個小女孩出現。

  她像一道陽光,她抖著她的小手,顫顫微微地跑了過來,叫道「叔叔叔叔,你為什麼要打他呢?他已經很可憐了。」

  然後那個人看見小女孩,他終於笑了,那笑卻不是對著他豐景的。

  他笑著走過去,抱起小女孩,放在唇齒間親吻著。

  「囡囡,你來了,你的爹爹呢?」

  小女孩頭上扎著兩個小辮子,手上戴滿了銀色的手鐲,陽光之下,那手鐲發出晶瑩的光彩來。

  他記得他娘也有這樣手鐲,他看著手鐲仿佛看到他的娘親,他忽然就不再那麼憤恨了。

  他以為他會恨他的娘的,然而此時他知道他心裡對他的娘親還是割捨不斷的眷戀的。

  於是他哭了,不為別的,就為自己的思念。

  這眼淚他本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的,可是她看見了。

  她掙扎著從他的懷抱里跑了下來。

  她吃驚地叫道「爺爺,你太壞了,你怎麼可以把小哥哥打哭了呢?你看,他都流出眼淚了。」

  說著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放在他下巴上。

  於是那些成顆的淚珠像珍珠一樣滴落在她的手掌心裡,她視若珍寶地捧到她的眼前,用充滿童稚的聲音說道「小哥哥,你別哭了,你看,你的眼淚我都接下來了。別再哭了好嗎?我好想好想把你的淚珠兒收藏起來,可是小哥哥,你看她們落到我的手裡就化成濕潤的一片,再也不是珠子了。小哥哥,對不起。」

  說完她像大人一樣伸出紅色的衣袖輕輕地為他拭著淚。

  他的師父站在旁邊,或許他看到她為他拭淚心裡不開心的吧,可是他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充滿一溺愛,在她的面前他是半點粗魯也不會表現出來的。

  所以他任由她像一個小大人一樣安慰著他。

  然而他卻沒有那麼容易屈服。她說他可憐,她僅僅是因為可憐他,是可憐一隻垂死的小白兔嗎?

  他不要人可憐,他怎麼可以讓人可憐呢?他不過是沒有了雙腳而已,如果她的爺爺不踢他的話,他怎麼可能橫倒在碎石滿地的山間呢?

  他看著她的稚氣的臉,他忽然就把他對於他的憤怒全部地轉移到她的身上去了。

  他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然後她一個沒收住,仰面就倒了下去。

  伴隨著一身啼哭,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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