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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菡萏香銷翠玉殘 11

2024-06-01 18:43:04 作者: 張納言

  白音是真多了,臉色不好,說睡到半夜起來吐了兩次,膽汁都吐出來了。又說以後再和陸羽澤喝酒可得小心了,這傢伙深藏不露。

  甘小滿其實今天也有點不舒服,昨天回到家將近凌晨,她一貫不能熬夜,也沒睡好,兩個黑眼圈。白音便讓她吃奶片,笑說:「我們公司的產品,嘗嘗吧,強身健體純天然。」

  甘小滿剝了一粒,口感很好。白音洗了手出來喝粥,熱粥配著小菜,他笑:「有家的感覺。」

  他吃東西很男性,稀里呼嚕地喝光了粥,拍拍肚子:「胃裡好受多了!」

  回頭卻見甘小滿坐在窗前寫字檯前,默默看那一檔電視節目,是一部風光片,介紹西藏的景點,便問:「去過西藏嗎?」

  「嗯。」

  「怎麼樣?好玩嗎?」

  「忘記了,很久了。」她答,站起身,「我還有點事情,先走了。」

  白音覺得她好像不大開心,細看卻並無異樣。她穿隨常一件襯衫,牛仔藍棉布裙,平底鞋,並不化妝,好像個學生。神色間略略疲憊,可能昨晚睡得晚,眼窩有點發青。他與她並不太熟悉,卻覺得是心裡想久了的一個人,面孔就在眼前,令他從心底想要親近,不禁說:「再坐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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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笑著收起餐具:「不了,你忙吧。」

  「我沒什麼事兒,合同都簽完了,不如我們出去走走。」

  他的提議很突兀,讓她沒想到:「走走?」

  「是啊,滎州的秋天不是很好?」

  甘小滿才注意到他其實十分認真。他已不年輕,也不算老,眼角一絲細紋,眼神極有神采,帶著笑意:「只是走走。」

  他拿了外套,幫她提了保溫飯盒。其實門外車水馬龍的,並沒什麼散步的好地方。倒是天氣真的好,秋高氣爽的好季節,風吹樹葉嘩啦啦地響,讓人的心情也跟著開闊起來。

  真的只是走走,兩人穿過一條小街,前方是個小小的菜市場,門口有賣餛飩的,也有賣生煎的,燒肉正出爐,香味兒飄得到處都是。甘小滿有點恍惚,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小小的店面,也就是這樣的氛圍里,那是自己棲身的小窩,雙手辛勤造起,卻無法擁有,生生給人奪去了。

  「我一直覺得你適合草原,你需要自由。」白音的聲音響起。

  他並沒看她,也沒有很正式的表情,就像隨便說一句今天天氣不錯,煎餅果子很管飽一樣。

  甘小滿一震。

  他笑指那一大堆瓜果蔬菜中間:「很好看的花。」

  甘小滿不認得這花,明顯不是花店裡的東西,翠綠梗子,細碎的淡黃色花朵,星星點點,挨挨簇簇,更像蔬菜的花。

  在她辨認這花的時候,白音已付過錢,彎腰拿在手中,湊在鼻尖上嗅了嗅:「奇怪的香。」

  賣菜的嘻嘻笑。

  「送給你。」他說。

  「哦。」甘小滿措手不及,「謝謝。」

  他看著她,目光中有陽光的熱度。

  甘小滿覺得還是應該說清楚,清清嗓子:「白音。」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令他意外,又有信息:「嗯?」

  「我想該對你說明白,」甘小滿抬頭望著他,「蒙你青眼,我很感謝,但只能和你做朋友,僅此而已。」

  「沒關係。」他笑,「做朋友也很好。」

  到了街邊,他住了腳步,伸手替她攔車:「如果你想去草原,隨時給我電話。」

  甘小滿抱著一捧菜花:「好,再見。」

  「再見。」

  尾聲

  1

  甘小滿是在陸廷全的葬禮之後見到彭銳明的。他們院裡每年都會有醫生被派到滎州進修,他恰巧在這一批。

  電話直接打到甘小滿的手機:「我要見你。」

  陸羽澤坐在陸廷全書房的大搖椅上,望著天花板,陸廷全去世後他沒在甘小滿面前掉過淚,但眼睛是紅的。

  「去嗎?不想去我幫你打發他。」

  甘小滿沉默一會兒:「沒什麼的,我去看看他要幹嘛。」

  她把記著地址的紙片放進口袋,攏了攏鬢髮。

  誰都看得出她狀態不好,陸廷全昏迷了兩天,甘小滿寸步不離在醫院。最後的時候陸廷全微微睜眼,看了看甘小滿又看了看陸羽澤,仿佛終於放下了心,安然而去。

  甘小滿覺得眼前忽然變黑了,耳邊的聲音也都離她很遠,她是獨個兒被困在某處的小人兒,四壁封鎖,茫然無依。

  她聽見騰姨叫她:「小滿,小滿,你醒醒。」

  她覺得自己是醒的,只是給這個世界拋棄了。她茫然摸索著想找一條出路,最後碰到的是陸羽澤的手:「姐,我在這兒!」

  光明重新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給放在床上。騰姨握著她的手:「小滿,好孩子,別太難過了,你爸他要是知道你這麼傷心,也會擔心你的。」

  「哦。」

  她在一年之中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剛剛找回的父親。

  就算流盡一生的眼淚,也換不回來了。

  所以,她沒有哭。

  「要我陪你嗎?」陸羽澤問,「你現在很糟糕。」

  是的,她自己也知道很糟糕。她整個人都晃晃蕩盪的,走路像飄移的女鬼。

  「不要了,你一大堆事兒。」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倆能夠好好說話了,沒有譏諷也沒有刻薄,安安靜靜,就像一對姐弟。

  騰姨過來告訴開飯了,這些天陸羽澤堅持在家吃午飯和晚飯。

  「我要是不在家吃飯,人就更少了。」陸羽澤漫不經心,「總要你嫁出去有人陪吃飯才行。」

  「那你得在家吃一輩子。」甘小滿說。

  「那我可受不了。」

  西式的餐桌,他們分據兩端各吃各飯,就像打架。

  陸廷全的遺囑公布,由於甘小滿拒絕接受半個景大,陸羽澤成為景大的全權擁有者。而陸廷全給甘小滿留下的是包括這套老宅在內的十幾套房產,貝天欣生前的所有珠寶首飾以及陸廷全的古董藏品。

  「雖然爸爸把個人的東西都給了你,不過看起來好像還是我的更多一點。」陸羽澤聽完律師的宣讀轉向甘小滿。

  他說的實話,相對景大的收益,這些東西不過九牛一毛。

  「說起來真有點不過意,如果你不介意,我每年支付你一筆現金作為補償。」

  「不必了。我們之前不是講好的嗎?」

  陸羽澤沉思:「像你這樣的人還真是少。你總是用這種態度對待世界嗎?無處不在較真。」

  也許是的吧,不然她怎麼落到如此狼狽?

  但是她改變不了了。

  她起身去自己的房間,陸羽澤跟了過來,他還是第一次進她的房裡,四處看看,最後在沙發上坐了,並沒什麼話講,兩個人各發各的呆。

  這一陣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兒,騰姨顯然沒心情再管其他,本來每天更換的插瓶花朵有些蔫了,低垂著頭,花瓣萎黃,和此時的甘小滿很有些相像。她看著那花朵半天,輕輕說:「我要走了。」

  「去哪兒?巡視一下房產嗎?」他故作輕鬆。

  甘小滿搖頭。

  陸羽澤明白了:「回檳城?」

  「檳城?」好像極遙遠的一個詞,曾經那麼多過往埋葬在那個地方,如今的她還能回去嗎?

  「留下吧,檳城也沒什麼好,」陸羽澤乾脆地,「起碼在你要的結果實現之前,你應該留在這裡。」

  停了停他又說:「如果你走了,我就要一個人吃飯了。」

  好像很有說服力的一個理由,令甘小滿無法拒絕。

  他給甘小滿指導:「去見前男友,一定要有氣場,穿上你的普拉達。」

  等甘小滿換了衣服出來,他立刻泄氣了:「不聽好人言。」

  司機開的是陸廷全那輛奔馳,甘小滿下車的時候抬頭正望見高空里一隻白鴿飛過,自由舒展,它有它的軌跡。

  甘小滿讓司機回家去,司機說陸總交代要等您。

  甘小滿點了點頭朝里走,這個時間段人不多,她很容易便看見了彭銳明。

  他有早到的好習慣,一直沒改,而她向來準時,他們一向知道彼此。

  他替她點一杯咖啡,甘小滿說我不喝咖啡了。轉頭朝侍者:「一杯果汁。」

  她最近睡眠不好,所以不喝。

  晚秋時節,涼意已生,她穿白色麻衫,藏青棉布裙,白色淺口平底鞋,沒化妝,臉色微微發白,連唇上都泛著薄涼的淡白,低頭啜飲那一杯橙黃的果汁,黑色的長髮拂下來,他有一陣恍惚,好像還是初識時候,一切都未發生,他依然是他,而她仍舊是她。

  果汁很甜,她不過喝了一口,放下了。彭銳明知道她有輕微的心肌缺血,討厭封閉的空間,所以總選擇靠窗的位置,這一次也不例外。落地的大玻璃窗外,沿街一溜車子,陽光曬得車身閃閃發亮,也曬得甘小滿身上暖暖的。

  她微微眯眼,這個小動作他很熟悉,每當陽光曬到她,她總會如此,是一種習慣。

  他握著自己那一杯咖啡:「我才知道你和陸家的關係。」

  「哦。」

  他有點說不出話,是的,他們本來不該錯過,他錯過了。時間隆隆地從他們中間過去,再回頭來,即便明白了,知道了,還能怎樣?

  「我,對你了解得太少。」他說。

  「那也沒什麼。」她淡淡地。

  她想起北戴河濕潤的夏末,其實是她一廂情願地定義,那樣的天氣是她之後很長時間不敢面對的季節,總能觸動最心酸的往事,然而,都過去了,夢一樣的場景,零零落落,飄散在記憶邊緣,模糊散碎。

  她握著杯子的手在陽光下仿佛透明,而她整個人也好像是透明的,在他的視線里那麼遙遠。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大哥離開永寧了,你知道,永寧是他的家。」

  這一次甘小滿沒出聲。

  「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來找過你吧?」

  「我們現在沒有聯繫。」她的聲音似從遠方飄來,輕而沒有溫度,「如果你想知道他在哪兒,我想你找錯人了。」

  他沉默下去,她也不再說話。

  咖啡冷的時候她起身:「我走了。」

  「小滿,」他叫她,「不能原諒他們嗎?」

  「不能。」她沒有停步。

  他追上來:「他們的確做錯了很多事,我代他們向你道歉……」

  「和你沒有關係。」

  「可你在懲罰他們的兒子!」

  「你高抬我了,我沒有懲罰任何人的權力。」

  「你讓我很難受,大哥比我更難受。」他走近她,「原諒他們,好嗎?」

  她久久望著他,然後笑了:「我想有件事你沒弄清楚,就是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他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在他們眼中,我的母親是螻蟻樣的討厭東西,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毀掉了別人的一生,這樣的人,你叫我原諒他們?」

  「可是,」彭銳明艱難地,「你也在傷害自己,不是嗎?你對大哥那樣,你難道不難過?」

  甘小滿別過頭去:「你找我來是為了這個?那麼你又錯了,我不會為任何人原諒,甚至會不惜一切讓他們受到懲罰。你知道有一種拳法叫七傷拳嗎?」

  彭銳明呆呆地看她從面前走去,他不懂什麼叫七傷拳,但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們的過去山嶺樣綿延在遠方,成為過客的背景,灰茫茫的輪廓,最終淹沒在霧氣中。

  甘小滿沒有坐車回去,她對司機說想自己走一走,司機說好,您什麼時候用車給我電話,我去接您。

  甘小滿完全不熟悉自己的所在,只是信步亂走。好大的天和地,好多的人,然而她不知道蔣慶康的所在,他們同在這天地之間的人群里,卻永遠失去了彼此。

  地鐵站唱歌的男人低著頭,額發擋住眼睛,唱一首自己寫的歌,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腳步,沒有人停下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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