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菡萏香消翠玉殘 6

  及至推開屋門，內里卻是純西式的家具布置，不過米色奶油色灰色三種調子互相搭配，不見奢華，只覺舒適。

  騰姨見她倦倦的，似乎話也不想多說，以為她是累的，囑咐她好好休息，就出來了。

  甘小滿便在窗下那一張小小的沙發椅上坐了。直到此刻，她方才真的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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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一個人獨處，她就開始心亂如麻，也只能發愣，腦子裡是一幕一幕畫面，並沒有聲音，只是那些人那些面孔交雜著匯聚到一處，弄得她腦仁發痛。

  他，辭職了？離開永寧？

  那麼那盛大的訂婚式是完蛋了？

  那個盛裝的準新娘會放走他？

  她想起翠鐲跌落的瞬間彩光崩裂，他的眼神也在瞬間崩裂了，有什麼東西碎裂成一片一片，在他們兩人中間。

  是他的痛，也是她的！

  一千一萬種！

  天慢慢放晴了，陽光從玻璃窗子照進來，暖烘烘的，她才發現面前小几上供著一瓶秋菊，雪白的水晶球樣的菊花頭，簇簇擁擠著，有淡淡的馨香。花朵相當新鮮，顯然是聽說她回來，剛剛拮的。

  騰姨還真是有心。

  而她的那盆小小的仙人掌就在菊花旁邊，她所有的東西陸羽澤都叫人取過來了，包括這一小盆花。今年發出的小嫩葉已經長成圓潤堅硬的肉莖，曾經的軟軟的小嫩芽也逐漸成為利刺。

  「你終於長大了。」甘小滿喃喃地說。

  卻有一行眼淚不受控制地慢慢流下，默默地跌碎在她的衣襟。

  午飯時候陸羽澤沒有回來，甘小滿陪著陸廷全吃了點。說是吃飯其實只有她一個人在吃，陸廷全不過喝了兩口稀粥。甘小滿也吃不下，一是有人在旁邊這樣注視令她不自在，另外她也的的確確沒有胃口。

  騰姨因為不知道甘小滿的口味，弄了好幾種不同風味的菜，因她揣摩著甘小滿該是喜好清淡，六道菜里倒有三四樣淮揚菜。甘小滿不過就著炒豆芽吃了半碗飯。陸廷全便嘆氣說：「小姑娘家家，怎麼那麼大心事，連飯也吃不下？」

  甘小滿便猜他已經知道了她和蔣慶康的事兒，不過微微一笑。她自從來也不曾叫過他爸爸，陸廷全也不在意的樣子，倒免了她的尷尬。看他精神尚可，便說：「外面天氣不錯，我陪您出去院子裡坐坐吧。」

  陸廷全其實昨天傍晚吐了一大口血，緊急送到醫院，這種病挨到這般時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今天倒真覺得好一點點。他住的這屋子本來是貝天欣的房間，貝天欣病重時候整天臥床，陸廷全為了讓她能在天氣晴好的時候曬到太陽，特意將門檻鋸掉，買了張醫院用的帶輪子的床給她躺，想要出去，就打開門把床直接推出去。如今倒是他自己躺在上面了。

  他房前院子闊大，遍植花草，靠南一邊差不多半畝菊花正當季，開得燦爛無儔；車道往北卻擺著十幾缸睡蓮，開過了花，剩了蒼綠的大葉子浮在水面上，偶爾一兩隻蜻蜓飛過，無聲無息。

  陽光給廊下的竹簾濾過，曬在陸廷全臉上，他微闔著眼，半天，說：「你媽媽那時候病重，天氣好的時候我也陪她在這裡曬太陽。她不大明白事，只是戀我，看見我便安安靜靜，乖得像只貓。她沒病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們倆在一起總拌嘴，太年輕，也不知道珍惜，後來她生了你出了事，再回來已經不是那樣子了，總是哭，總是害怕，我真是難過得要死，也恨死了自己。」

  甘小滿默默聽著，一邊吊著的鳥籠子裡是白色鳳頭的傢伙，叫不上名字，倒在電視劇里看過一隻，只會說仨字：揍死他！

  騰姨給送了茶過來，玫瑰花棗茶，大約也是看甘小滿臉色不好，覺得她需要調養。甘小滿道了謝，騰姨看著他們父女倆在廊下，眼睛有點濕，又高興，說：「要是天欣還在，她也會高興。」

  陸廷全微笑：「她走的時候那麼平靜，又好像明白事兒了，看著我說咱們的孩子都會好。好像已經知道了會找回小滿。可能她也是看到了今天吧。」

  騰姨回身偷偷擦淚：「可不是。」轉過身來又換了笑顏，「我叫他們安排人來給小滿做衣服了，又讓帶了幾件成衣過來先挑兩件晚上穿。」

  陸廷全點頭，騰姨便下去張羅晚上的家宴了。

  連著說了一會兒話，陸廷全有點累了，甘小滿也無語，只默默喝那一杯花茶。午後的太陽曬得人懶懶的，於甘小滿卻是意興闌珊，眼睛眯著望向遠處，一帶圍牆遮住了外面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城市裡有這樣的院落，十分罕異，卻又有著極自然的協調。

  當年那個神智已經不清的女子怕也是這樣一日日在廊下消磨了短暫的一生吧。

  唯一盼著的也許就是那個肯戀著的人，看他從門口一步步走進來，喜悅也一點點在胸膛里湧起，是她短短人生里唯一的幸福。然而就是這個人，陰差陽錯害了她一生！

  她用昏憒原諒了他！

  甘小滿低頭，只覺得難過，她的兩個母親竟都沒有完滿的人生！

  或者這便是命運？

  而她自己呢？她的一生又擺在哪裡？要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度過？

  「小滿，你不開心？」陸廷全輕輕問。

  「沒有。」她笑了笑，「可能是曬困了。」

  「你和羽澤約定的事兒我都知道了。」

  「哦？」甘小滿有點意外，陸羽澤顯然不會自己把事情告訴他，陸廷全病到這般，眼耳也還是夠發達。

  「你開出的條件羽澤會辦到的，蔣慶康離開永寧，彭衛東已經失敗了一半，董纖雲我見過，一個不擇手段的女人要是有了野心，又有有力的合作者，很難不實現目標。」他嘆了口氣，「不過蔣慶康並沒有負你，這樣的人也是難得。」

  甘小滿不語，來了一片雲，日光弱下去。她低頭喝口茶，已經涼了，便放下了。

  「你將來的歸宿我已經看不到了，不過既然你答應把自己的一半公司給羽澤，我考慮給你留一點別的嫁妝，我已經交代給律師了，以後你會知道。」

  「謝謝您。您不太了解我，我其實不是需要很多錢才能生活的人。」

  「我知道。但你是我的女兒，我希望你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生活。」

  「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也不會有後顧之憂。」

  陸廷全笑了：「你不是和羽澤已經做過DNA檢測，無論從哪個意義上來講，我都是你生物學上的父親，我給你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你該接受的，無論是生命，還是生命之外的物質。還有，你居然肯和羽澤去做鑑定，原來你那麼痛恨彭向東！。

  「揍死他！揍死他！」鳳頭白鳥忽然大叫，陸廷全笑：「它是跟電視裡的一隻鳥兒學的！」

  甘小滿也忍不住笑了。

  3

  晚上的家宴果然只請了公司幾名元老，因陸廷全不能下床，就開在他屋裡當中地下。

  陸羽澤代陸廷全將甘小滿介紹給大伙兒，又將在座諸人一一說給甘小滿認識，眾人無人不說甘小滿長得像貝天欣，大家齊齊賀喜陸廷全找回女兒，一齊喝了一杯，陸廷全不能飲酒，陸羽澤代飲，他在一旁含笑看著大伙兒，誰都看得出他的心情由衷好。

  因陸廷全病重，這頓飯吃得很快，飯後亦沒有餘興節目，早早都散了。陸羽澤進房來陪陸廷全說了兩句話，又匆匆去了公司。

  護士來替陸廷全打了針，甘小滿又在床前陪了他一會兒，看他迷糊著睡了，才躡手躡腳出來。

  騰姨正在外面廊上，見她出來便說：「小滿啊，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休息吧。」

  「臨時有個朋友來滎州，我出去看看他就回來。」

  「唔，」騰姨送她到大門口，「早點回來啊。」令甘小滿想起母親，也總是這樣囑咐她，不禁就是一愣。

  騰姨倒沒發覺，說：「夜裡涼，我給你取條絲巾去。」

  「不用了，一會兒就回來，再說也不覺得冷呢。」

  騰姨就笑：「到底年輕人，我這歲數大了，就怕冷。」邊替她開了門。

  甘小滿朝街口走，邊掏出手機想撥電話，不料對方正巧打進來：「小滿，你出來沒？我馬上到了。」

  甘小滿還沒等說話，一輛計程車正轉個彎駛進來，和她遇個正著，裡面人收了電話搖下車窗：「小滿。」

  「志剛。」甘小滿笑。

  郭志剛便下車來：「笑笑說你在滎州，我出差明天就要回去了，正好過來看看你。」又往前望望，「你住這裡？」

  「嗯。」甘小滿不知道怎麼跟他說。

  「上車吧，找個地方坐坐。」

  等上了車郭志剛便問：「你的事笑笑都跟我說了，不打算回檳城了嗎？」

  「也許吧。都還不確定，這一陣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郭志剛嘆了口氣：「事情怎麼會鬧成這樣？」

  甘小滿知道他在替她和蔣慶康惋惜，便岔開話題：「笑笑還好吧，快預產期了吧？」

  提起這個郭志剛就開心：「都好都好，還沒到，十一月中旬吧。」又問小滿吃了晚飯沒，小滿說剛吃過了，郭志剛便叫司機就近找了間咖啡館將二人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