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 13
2024-06-01 18:42:44
作者: 張納言
她的眼中有隱隱的淚光,但拼命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來:「如果他肯為我憔悴如斯,我會拼盡所有的氣力和他在一起,就算所有人反對,就算與全世界為敵……」
甘小滿沉默地瞅著她,沒有反駁,因為她說得對。但是董纖雲不知道,就算她想與全世界為敵,也沒有那樣的理由。
她所背負的,董纖雲一樣不懂。
黃昏來臨的時候,她們喝光了整整一瓶酒。董纖雲晃蕩著站起身,啪地將一張請柬拍在桌上:「如果你最後想明白了,就去找他。」
她踉踉蹌蹌出門,等在門口的司機將她扶上車,看他的熟練度,應該對於董纖雲醉酒很有經驗。
甘小滿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她也醉了,可她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將那視頻再度點開。
她已經不大清醒,看那一幕一幕的畫面也迷迷糊糊,卻比任何時候都心煩,再看到彭向東一掌摑向甘薇的時候,她忽然狂暴地對著屏幕大吼了一聲。
憤怒悲傷充斥胸膛,她眼珠通紅。
手機鈴聲驀地響起,一串陌生的號碼,那頭的聲音卻不陌生,彭向東不是永寧生人,但在永寧生活多年口音已經略變,並沒多餘的話,劈頭問:「考慮得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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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小滿瞪著電腦屏幕,甘薇坐在骯髒的沙土磚頭上大口喘氣,視頻中的彭向東還在痛罵——
「沒聽到嗎?」彭向東得不到她的回應,理所當然地怒了。
「我哪兒也不去,以後少來騷擾我。」甘小滿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一句話,掛掉了手機。
彭向東再打過來,她沒有接。
視頻一遍一遍地重播,甘小滿委頓在椅子上。夜幕降臨,街上的大排檔鋪開了,熱熱鬧鬧的,她卻給隔離在那些人之外。
她所在的世界正下著冰冷的雨,凍得她全身發抖,那一雙從泥水中將她拉起的手已經不會再有,她失去了拯救,像被釘死在山崖上的石像,頂著狂風暴雨站立,任憑剝蝕。
當被雨水洞穿,石像也會痛的!
她蜷縮在椅子上,最初還執拗地盯著電腦屏幕,後來慢慢睡著了。醉酒使得她頭痛如裂,她在睡夢裡痛苦地皺著眉頭,忍受著,告訴自己,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什麼時候她也曾經這樣告訴自己?
那個那根拉的風雪之夜,她蜷縮在汽車后座上,裹緊外套沉沉進入夢裡,心裡一直在念叨:會好的,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那個時候,她身邊有個男子,叫做大慶。
她還不知道他的全名,他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們在一葉浮舟似的車子裡,隨時可能被風雪覆蓋。
他們終於脫險,從那根拉逃生,卻被命運的洪流席捲吞沒……
甘小滿睡得不好,她心裡一直有個人在哭,在吼叫,在掙扎,折磨得她輾轉不寧。最後她終於醒來了,周身冷汗。
電腦屏保是一缸熱帶魚,潺潺的水聲里悠然自得游來游去。怔了怔,她關了機,從椅子上下來,手腳僵痛。夜已經深了,大排檔都散了。她關了店門,頭昏昏的,這是什麼酒?不是說好酒不上頭嗎?怎麼搞的她這麼難受?
她打了盆冷水洗臉,待起身來在鏡子裡看見自己嚇了一跳,眼皮浮腫,眼珠充血,臉色則蒼白得像個鬼。
她盯著鏡子裡的人,鏡子裡的人也盯著她,她們像雙生的姐妹一樣彼此凝視,陌生又熟悉。
手機簡訊滴滴提示——
「既然你不肯選擇,我只好替你選擇。你的店已經被買下,從明天開始你不再是那兒的主人。我已經在你的戶頭上存了一筆錢,你可以去日本或者韓國,去了就不要回來!我不喜歡有人跟我作對,不論你還是你媽!記住,別讓我再看見你!」
自認為手握別人命運的人,永遠會用同一種方式處理那些被握住的命運。
甘小滿重新感覺到甘薇的疼痛與憤怒。
她是真的想要撕碎他們吧!
即便是現在的自己,不是也想要撲過去狠狠把他打垮在地嗎?
「我不會離開,我會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無論你是誰,都沒有權利干涉我的生活。」
「那就試試吧,你不會有工作也不會有住處,除非你在檳城乞討。」
「卑鄙。」
「沒有教養,你媽沒教過你要尊重長輩嗎?」
「你是值得尊重的人嗎?」甘小滿不再和他囉嗦下去,掛掉了電話。
這一夜她不能睡,天亮的時候房東果然來了,說:「我知道對你也有影響,不過人家出的價格高麼!我可以少收你一個月租金,你快搬吧。」
甘小滿一言不發,老周和周圍鄰居都圍過來了,說:「這也太坑人了,小姑娘不容易,店開得多好,你這麼攆人她損失太大了。」
房東說我這個人很仗義的,只要小姑娘出的價格和那位老闆一樣,我就賣給她,你們問她出的起嗎?
老周說:「那也不能就這麼給攆走了啊,到哪兒也沒這個道理啊!」
房東不樂意了:「這誰的房子啊?你的還是我的?我的房子我租給誰賣給誰我說得還不算嗎?我是可憐她才給她免一個月房租,仁至義盡,還想怎麼著啊?」
「小滿你就不搬,咱們有合同的。」老周怒了。
房東嗤笑:「好啊,合同我帶著呢,大伙兒瞧瞧,乙方有優先租賃權和購買權,我不否定啊,現在我要賣房子,你買吧,四十萬,拿得出就是你的,拿錢吧!」
「根本就不值這些錢!」老周說。
「你說不值沒用,人家老闆出四十萬,這房子就值四十萬,有本事你拿錢,你拿出錢我立馬把老闆的錢退回去賣給你,違約金我自己拿!」他斜覷著甘小滿,「拿得出來嗎?」
陽光熱辣辣的曬著,沒有清晨的樣子,甘小滿默默低著頭,聽著房東的大嗓門,好像這事兒於她渾然無關。
老周說小滿不然咱們打官司,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兒。
一句話觸怒了房東,他飛起一腳踹開了店門,抬手將一盒子文具掀到街上,裡面的幾十支筆四散落地,他從口袋裡掏出二百塊錢拍在櫃檯上:「看見沒,我就是這麼講理的人,告訴你,現在我掀你的東西給你錢,明天你要是還占著沒走,我可就不給錢了,全給你掀出去!」
言罷揚長而去。
「我給派出所打電話,就不信沒人能管得了他!」老周氣得哆哆嗦嗦,拿著電話的手直發抖。
「算了周叔,謝謝你了,你要是沒事幫我收拾一下東西吧。」甘小滿輕輕說。
「就這麼算了嗎?他這是欺負人!」大排檔老闆。
「還能怎麼樣呢?我買不起他的房子,只能搬走,他說得沒錯。」
甘小滿默默進店收拾東西,這些天來她只覺得這條小街熱鬧得很,現在四周卻靜得要命。
老周嘆了口氣也進來了:「你這些貨放哪兒啊?這麼急攆你走,一點準備也沒有啊!」
「不要了。」小滿說,「周叔你要是以後還想開店,我就都送給你。」
老周愣了:「不要了?不少錢呢!你不換個地方再開店嗎?」
「不開了。」甘小滿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搬下閣樓,最後把甘薇的照片從牆上取下來,手指輕輕撫過母親的面頰,淚一滴滴落在玻璃相框上,甘薇的眼睛也好像濕了。
她再也收拾不下去了,坐在椅子上,喉嚨里堵得要炸開。老周不會明白,只要她在檳城,不論在哪裡開店,都會遭遇和今天一樣的結局。
如果不進行選擇的話,她能夠想像自己今後的日子,顛沛流離,處處碰壁,彭向東和劉衛珊都不會讓她好過。
她想起栗德生、徐聞水,想起趙曉麗、劉欣欣,自己如果是那群人中的一個,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但是要改變嗎?
當然不。
真的要任由他們得逞嗎?
有個聲音在內心大聲叫:「絕不!」
她拿起那張紅底灑金的請柬看了會兒,掏出手機慢慢撥打一個號碼,對方十分意外:「甘小滿?」
「是我,」她聽著自己的聲音很遠很遠,卻依舊鎮定地說,「你好,陸羽澤。」
章坤棟坐在駕駛位上。
今晚的永寧飄著細雨。
章坤棟其實很想點一支煙,但忍住了。今夜的他是個司機,不能把車子裡弄得烏煙瘴氣,而他也實在不願意下車站在雨里吸菸,所以在煙盒上摸了摸作罷。
倒車鏡里,後面停著一輛深藍色法拉利458,陸羽澤的司機小蘇倚在車門上,細雨淋得他頭髮微微閃著亮光,他把抽剩下的菸頭扔到地上捻滅,朝酒店大門望了一眼。
燈火通明的喜來登永寧店,霓虹燈招牌高高矗立,門口兩名穿制服的迎賓帶白色手套分立大門兩側,透過玻璃門可以望見寬敞的酒店大堂,巨大的仿古水晶燈璀璨奪目,淡金色大理石地板上點點金沙色,偶爾有人走過,好像走在在水晶與黃金鑲嵌的盒子裡。
章坤棟看了看表,七點一刻,是時候了。
幾乎就在他抬起頭的同時,酒店裡走出了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