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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 11

2024-06-01 18:42:40 作者: 張納言

  小滿笑,一邊計算著,因她這兩個月淨利潤都在一萬左右,就想著再擴大一點店面,容貨量更多,銷售額也更多些。

  轉天她和房東談好租金,倉庫便空了出來,小滿僱工裝修,這樣連脊的門房非常好打通,只是需要重新鋪地磚和粉刷,又要新做櫃檯。老周直替她擔心:「這能行嗎?會不會費用太大賠本啊!」小滿只是笑。

  她忙活了好幾天活計才完,不過擴了六個平,看上去敞亮了不少,老周自己也說:「怎麼瞅著大了好多呢?更順眼了。」

  甘小滿知道一個人能夠看過來的店面也就這樣大了,再大一點就要僱工,她暫時還不想僱人,只是每天進貨賣貨相當辛苦,她計劃著再過兩個月買輛電動小貨車,來回方便一點。

  王笑笑產期將近,不大過來。學生放假後,甘小滿店裡不忙,常常過去看她。這天晚上和王笑笑吃過飯回來,天微微黑了。老周正和邊上麻辣燙老闆就著大排檔的燈光殺一盤象棋,見甘小滿回來,說:「小甘,剛才有個人來找你。」

  甘小滿住了腳,第一個反應是劉衛珊又來找麻煩了。卻聽老周說:「是個年輕人,挺高的個子,挺帥的——你男朋友吧?」

  甘小滿呆了呆:「可能找錯了。」

  「怎麼會?」老周說,「他手機上有你的照片。」

  「唔,可能是我以前的同事。」甘小滿心頓時亂了,敷衍了一句,找鑰匙開門。她心裡一亂就找不到鑰匙,在包里摸了半天也沒翻出來,只能走到大排檔燈光底下,把包里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最後終於在夾層里翻出鑰匙,又一樣一樣把東西放回去。手機、紙巾、錢包、口香糖,她木木地往包里塞著,然後拉上拉鏈,卻聽身後有個聲音響起:「你落下了這個。」

  接著他把一支筆遞給她——她有隨身帶筆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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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心像被揪住,說不清是緊張還是什麼別的,他輕輕一步站到她面前。其實他剛才就在旁邊店裡坐等,她沒發現。

  大排檔吊著最原始的白熾燈泡,小滿記得有個張姓同學說起小時候非常羨慕燈泡會發光,以至於鬧著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張燈泡。甘小滿不知道這時自己怎麼會想起這個。微微泛著黃暈的光把他的面目變得異常柔和,像用了柔光——

  蔣慶康不說話,默默拉開她的包,把筆放進去。

  耳邊老周大喝:「將!」木質棋子清脆地落在棋盤上,啪地一聲響。大排檔的主人把面串扔進油鍋,油鍋頃刻滋喇滋喇泛起油花。幾張桌子的客人正吃串喝啤酒,天氣熱,有的男人乾脆把背心捲起來,裸著肚子。大扎大扎的啤酒被小姑娘端上桌,冒著泡沫,金黃透明的液體微微搖晃,熱烈溫暖——

  然而這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只因甘小滿忽然看見他眉間的一絲細紋。她有點近視,原本並不能看得那麼清晰,可她偏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心顫了顫,本來好似忘卻的許多猛地潮水般湧來,一個浪頭就要把她掀翻。

  他比拳打栗德生那次還要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不準備讓我進去坐坐嗎?」他說。

  「哦,那麼,進來吧。」她打開門,開了燈,他也跟了進來。

  甘小滿平時並不覺得店裡特別狹窄,今天卻覺得一方斗室令人窒息。她侷促地指了指自己的平時坐的地方,他很乖地坐下了。店裡只有這一把椅子,甘小滿便靠在櫃檯邊上,看他從口袋裡摸出根煙,在手裡捏著。他其實並不吸菸,亦從不帶打火機,只是喜歡捏一根在手裡。

  沉默了一會兒,甘小滿才想起什麼,起身給他倒了杯水。他拿起來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室內明亮的燈光下,甘小滿看清了,他臉色不好,眼神黯淡,仿佛極度疲倦。他四面望了望,問:「生意好嗎?」

  「一般吧。」

  「你比較適合自由的生活。」他說,目光落在她臉上。她看得出,他方才一直迴避正視她,似乎是不敢看她——他極力克制著,目光看似平靜,內里的哀傷卻掩飾不住。

  他低頭嗅了嗅那根煙,又喝了口水。

  他很少這樣,甘小滿摸不透他的意思。他忽說:「我失眠得厲害。」

  她不能明白。

  「我是說,我這幾個月睡眠很糟糕。」

  「哦,去神經科看看吧。他們會有好辦法。」她乾巴巴地建議。

  他把煙放在桌子上:「你住哪裡?」

  甘小滿指了指樓上。他發現了那道窄窄的樓梯,起身一步步上去。甘小滿只得跟上來。閣樓很矮,對他的身高是個折磨。甘小滿開了燈,怕堆放的貨物絆到他。十幾平的地方,靠外側整齊碼著紙箱,裡面裝的是貨物。窗邊放了張單人床,最簡單的床,舊物市場淘來的,鋪著素白的床單。窗子開著,夜風輕輕吹進來,撩動白底碎花的窗簾。窗台上是他熟悉的那盆仙人掌,新發了一片嫩葉,綠色的軟刺還沒長成扎人的針。

  他伸手拿過仙人掌,仔細看了看,又放回去,在床邊坐下。閣樓矮,甘小滿沒法躬身站著,只好坐在地上的織毯上。王笑笑過來談天,甘小滿買了這毯子,兩人累了,一個床上,一個地上,可以躺一會兒。

  外面小街上熱鬧的人聲不絕於耳,隔了段距離,像從世界的一端看另一端的美妙。

  「很安靜,也很熱鬧。」他說。

  她笑了笑,是的,她懂的,他必定也懂。

  然而他的眸子卻分外陰暗:「我想,我是沒救了。」

  他素來不曾講過這樣的話,安靜的語氣,卻讓甘小滿害怕。她瞅著他,他也瞅著她。他似乎鼓足了勇氣,又似乎漫不經心:「你想我嗎?」

  甘小滿呼吸頓住,瞪著他,不能回答。

  他沒有讓她回答的意思,目光亦不曾離開她的臉:「我想你,每天都想。」

  如果不是窗外熙攘的聲音提醒她,她是生活在人群里,如果不是閣樓悶熱的空氣讓她時刻知道自己是需要活著的人,她幾乎堅持不住,就要淚下。

  她死死咬著牙,不讓那一聲哽咽從喉嚨里出來。然後低下了頭。

  「聽說過嗎?那一對聲名狼藉的兄妹?」他問。

  「什麼?」

  「西澤爾和盧克雷西亞。」

  她不能應聲,惶恐的心裡又有什麼東西踏踏實實地在那兒。

  「害怕嗎?」他緩緩起身到她面前,試探著拉住她的手。

  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渾身瑟縮了一下,抬起頭,眼睛裡不知何時全是淚。她瘦了,伶仃的手腕像個孩子,他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久久凝視著她。

  靜止的兩個人像兩尊雕像,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慢慢滑落。

  他輕輕給她拭去淚珠:「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唯獨不能讓你難過。」

  甘小滿做了從來沒想過的一個舉動,張開雙臂,環上他的肩頭。蔣慶康全身繃緊,過了幾秒,終于謹慎地將她抱在懷裡,即便這是最大的罪過,他終於還是順從了自己的心。

  這是個痛苦的擁抱,在黑暗裡,最強大的規矩在他心裡被撕裂。甘小滿充滿了不安,什麼能讓他如此不在意整個世界?她怕自己終於是害了他。

  即便這麼靠近,她卻覺得自己和他遠得不能再遠。

  良久良久,蔣慶康放開了她。

  「我真卑鄙,不是嗎?」他暗淡的瞳仁里有悲涼的絕望,「但我總是想,我不會對你做任何事,只是,只是讓我這一生能夠從旁註視你,就可以了。」

  她看著他,不能說話。

  「我是個禽獸,不是嗎?」他說著,最終鬆開了她的手。

  「讓我在這裡睡一會兒,好嗎?」他的語音有悲傷的乞求,「我好久沒有睡過完整的覺。你不在我隔壁,我睡不著。」

  甘小滿不說話,起身去床上放好枕頭,把被子展開。蔣慶康像個孩子樣躺了上去。甘小滿坐在床邊地板上,對他笑了笑。他安心地合上眼睛,心裡再也沒有了牽掛,他竟然真的睡著了。

  夜深了,街上的大排檔散了,最後一個客人也搖晃著回家去了。小販們收了攤,燈熄了,最後,連路燈也滅了,四處徹底靜下來。

  小小的閣樓,像一葉小舟,浮在寂靜的海洋里。蔣慶康的呼吸深而長,甘小滿從沒見過他睡著的樣子,此時他的眉頭全都舒展開,那一縷因為皺眉而生的皺紋還在,甘小滿輕輕抬手,試圖撫平它,又怕驚醒他,最終沒有動。

  她關了燈,久久坐在床邊,這個時候,他是她的,她其實也是他的。

  他看不見她的眼淚,她知道,即便自己是最倔強的那根彈簧,也無法抵抗來自泰山的重壓,這座山是甘薇給她的恩,給她的愛。就像他即便想做那個一次次把妹妹奪回的浪蕩子,也不過是在暗夜裡說一個夢話而已。

  「雖然不是那樣的,可是我又怎麼能忘記媽的話呢?」她的低語似乎嗚咽,熟睡中的他聽不見她的心在一片片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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