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 9

  天氣晴好，不少人家把花草搬到門外，灑過水的綠葉植物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枝條，觸動了甘小滿心中最柔軟的一根弦。

  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有著最平常不過的煙火氣息，不奢華，也不簡單，平凡從容，讓歲月自然而然地過去。

  她在小街上來回逡巡，一顆心激動又喜悅。

  她曾經懷揣兩根鴨脖子，那是一種理想的抽象化，她的理想不是鴨脖子，而是烤鴨脖子的生活。

  甘小滿每天蹲守在小街上，活像個賊。小街上的小吃真是豐富，一到中午和晚上飯口，炸臭豆腐的香味兒飄得到處都是。成群的學生一波一波涌到街上，麻辣燙，小龍蝦，炸面串，抻面，鴨脖子……便宜而重口味，深得人心。

  她當然也注意到街上的那家小百貨店，店主是個老頭兒，旁人都叫他老周。頭髮白了一半兒，微微耳聾。他的店有十多個平方，內里的貨物雜亂而舊，他的意思大約是不賣光舊貨絕不採購新貨，以至於滿屋東西都散發著文物的氣息。

  甘小滿知道，這種小店沒法賺大錢，但它的價值遠遠沒有被開發出來。它如主人一般孤獨，在這條街上是最冷清的一家。所以當甘小滿提出兌下這間店的時候，老周有點吃驚，他的誠實讓甘小滿感動：「姑娘，這店不賺錢，我有退休金，在這兒呆著是想有個事兒忙活忙活，省得閒的慌，你還是別兌了。」

  甘小滿笑了，瞧，世界上除了魚眼珠子，還是有珍珠，只不過，這珍珠老了點兒。

  一個月後，甘小滿盤下了百貨店。老周似乎內疚，時不時過來看看，他發現甘小滿把這間小小的店鋪從裡到外變了樣，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原來那間半死不活的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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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明閃亮的櫥窗，色彩艷麗的櫃檯，各種他叫不上來名字的小商品，使這間不起眼兒的店頓時亮了起來。門可羅雀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店主熱情溫暖的笑容給人印象深刻，年輕的孩子們在這裡總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價格便宜，貨品精緻。

  甘小滿忙碌而充實，每一單都不是大數目，零零碎碎的錢湊在一起，打烊後，她一張張把它們數好，一周去街角的銀行存一次。

  原來的很多東西與她漸行漸遠，甘小滿覺得自己進入了之前多年未曾進入的自由里。除了偶爾陸廷全還會給她打個電話，問一下她的情況。她跟他禮貌地一問一答，不多言，也不唐突，坦然卻生疏，那邊的人亦平和，末了總會囑咐她照顧好自己。

  她真的沒有恨誰，也懶得思考太多，她不過是想平靜地生活，如此而已。

  這樣很好。

  奇怪的是陸羽澤居然找到了她的小店，他在門口逡巡了一圈才進來。早上九點鐘，夏日的燠熱還沒降臨，趁著涼爽甘小滿將店裡的貨品調調位置，陸羽澤好整以暇，負手瞅著她：「還真不賴，你要是管個商場怕是也成。」

  甘小滿詫異：「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來？」他大大咧咧坐下，「太小了點兒，要不要我幫你擴大一下店面？」

  「謝謝，我覺得很好。」

  「知足常樂。」陸羽澤點點頭，不知是讚許還是譏諷。

  其實他們關係很微妙，陸羽澤當她是對頭，防賊一樣，而兩人身體裡卻流著同樣的血。

  「有什麼困難可以隨時找我。」陸羽澤笑，齒白唇紅的少年，難怪有大票少女為他傾倒。

  「謝了，沒有。」

  「我呢，也不是狠心的人，只要你不回景大，別的倒沒什麼，缺錢跟我說，將來你要是真嫁給蔣慶康，我也不反對，彭銳明就算了，窩囊。」

  甘小滿撇撇嘴。

  「不過看情形，你和蔣慶康是分了？」他按捺不住好奇。

  「你管不著。」

  「嘖嘖嘖嘖！」他發出怪聲。

  甘小滿倒奇怪他不計仇，上次他們吵了一架的，他怎麼有空跑這兒來：「你來檳城幹嘛，不會就是為了監督我吧？」

  「算了吧，你要是見了老爺子一面就哭得死去活來吵著回家，一點心理隔閡都沒有，不是瑪麗蘇就是別有企圖，我還來你這兒幹嘛？」他在她面前倒不掩飾，少見地流露出一絲煩悶，對陸少爺來講這情緒很罕見。

  他並不打算瞞她：「我們在藍城上失手了。」

  甘小滿手裡的活兒不覺停了停，景大失手誰得手？她猜得出來。

  「蔣慶康厲害！」他說，深思，「如果他不在乾一就好了。聽說他原來想做個畫家？你應該比較了解他。」

  「你來找我是為了了解他？」

  「不說算了，認識他的又不只你一個。」他起身，「我走了。」

  甘小滿不理他，依舊收拾自己的貨，待他真的走遠了，室內靜下來，她停住了。

  她慢慢坐到唯一的椅子上，怔怔地不能動。並沒想些什麼，只是全身無力，像給吊在半空里，四處沒有依靠，孤孤單單地不能吶喊，亦沒有眼淚。

  她的胸中，哀與痛潮水般奔涌，黑色的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她的心，就要將她覆滅。

  「不能再這樣了。」她掙扎著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忘了他！」

  她狠狠攥著椅子木質的把手，好像要從上面硬攥出點氣力來充實自己。

  門口黑影閃動，她一直發怔，竟然沒有注意門前停下了一部轎車。待人進門來，她才從夢魘一般的情緒中甦醒，卻覺得脊背一寒，幾乎打了個冷戰。

  從外表來看，這是一對相當尊貴的客人。

  老男人穿昂貴的訂製西裝，鋥亮的皮鞋，半禿的頭髮一水兒抹到腦後，眼皮微垂，看上去一副好脾氣。司機推著輪椅，上面端然安坐五十多歲的美婦人，雍容，典雅，華貴，一切這樣的詞彙用在她身上都不為過。她燙著時髦的捲髮，兩大粒紅寶石耳墜子來回晃蕩，甘小滿下意識往她手上看，果然藍寶石戒指變成了和耳墜子相配的紅寶石，個頭兒也貌似大了一圈。

  司機把蔣碧枝推進門就退了出去，甘小滿不知道這兩位神人緣何從天而降，一時沒有話說，只沉默地瞅著他們。

  蔣碧枝四面看看，笑：「這裡太小了。」

  「的確很小。」彭向東說。

  甘小滿不明白他們搞出一副買房子的架勢幹嘛？難道乾一有意買下這間店？他們什麼時候改變風格變得對這樣的火柴盒店有興趣了？

  難道大魚蝦米一起吞？

  「我們來看看你。」蔣碧枝朝甘小滿，「聽說你母親去世了。」

  甘小滿下意識瞅了瞅彭向東，後者臉上並無異樣，只是耷拉著的眼皮翻了起來，露出原本精光銳利的一對眼珠。

  「哦，謝謝。」她說，心裡亂七八糟。他們是蔣慶康的父親，這個老男人又是母親的前夫，關係真是錯綜複雜。她搞不清他們此來為何，單單是慰問她的失母之痛？還是為了蔣慶康向她興師問罪？

  彭向東在她剛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下，清了一下嗓子：「想必你媽已經跟你講過我們以前的事情，我就不重說了。」

  甘小滿疑惑，以前的事情她還真不清楚，不過她沒吭聲。

  「你和她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應該了解她，她那個人脾氣不好，也倔強，什麼事兒都較真兒，不過，」他停了停，看著甘小滿，「我們還真都沒想到你會先後找到自己的兩個哥哥亂來。」

  蔣碧枝嗤笑了一聲：「你媽媽真是昏頭了，怎麼能想出這個鬼主意！」

  甘小滿整個懵了，搞不清他們一唱一和說的什麼。

  彭向東皺眉：「她想用你來報復我們，這個方法太蠢了。我拆穿她，她也無話可說，好在你沒做出什麼過分的事兒。銳明的時候我及時地阻止了你，誰知道大慶現在給你搞成這樣，如果你不是我女兒，我不一定會幹出什麼來。」

  甘小滿錯愕地盯著他。

  「大慶給你們母女搞成這樣，我實在是傷心，你們太過分了。」蔣碧枝憤然，「他知道真相之後整個人都垮了，消沉得要命，衛珊又起了疑心，吵了又吵。別說你們是血親，就算你跟他沒血緣關係，我也絕不會答應衛珊之外的人做我的兒媳婦，他和衛珊從小就是訂好的，誰也改變不了！」

  甘小滿先是震驚，繼而全明白了。難怪蔣慶康說他都知道了，原來他們是把她當做了彭向東的孩子！

  他還讓她對陸羽澤慎重，那算是對妹妹的囑咐？

  如果沒有身後櫃檯的支撐，她怕是整個人都要栽倒。

  老天跟她開了個什麼玩笑？

  彭向東拍了拍蔣碧枝的手，算是安慰，讓她平靜一點。

  他皺眉：「你媽不在了，但你終究是我生的，我不會不管你。我在貴州給你安排了住處，工作也找好了，你現在就過去吧。」

  「貴州？」甘小滿驚訝。

  「去了就不要再回來，當然你也沒必要回永寧，免得我們和大慶都尷尬。你和我的關係不要讓外界知道，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去。」甘小滿說，「你弄錯了，我不是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