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 1
2024-06-01 18:42:23
作者: 張納言
甘小滿沒有說話,她的眼前慢慢浮出模模糊糊的女子的面孔,那是她親生的母親,她沒有見過她,哪怕一張照片都不曾看過,但是她知道是她,蒼白的,瘦弱的,絕望的眼神像一支長箭,直直扎進她的胸口——那麼痛的的感覺幾乎就要令她窒息。
說到原諒,這個可憐的女子如果不是在其後的歲月中喪失心智,還會回到眼前的男人身邊嗎?
那麼深那麼痛的傷害,搭上了她的青春乃至一生,可能修復如初嗎?
她沒有說話,朝陸廷全深深行了個禮:「我走了,祝您身體早日恢復健康。」
「以後你不會再來看我了?」陸廷全沉悶地,「甚至我的葬禮你也不來?」
甘小滿停了停腳:「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想我會為您哭泣的。」
「你在用自己的方式報復這個世界。」陸廷全嘆了口氣,「總有一天你會向它妥協的,那個時候你可以帶一束花到我的墓碑前告訴我。我會替你高興,因為那表示你長大了,不用我再牽掛了。」
門輕輕關閉,甘小滿走了,陸廷全額頭身上全是虛汗,這個身體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他眯著眼感受著漸漸濃熱起來的陽光,有點眩暈。
他能說這個孩子那麼像自己嗎?能說自己那麼羨慕她的堅定嗎?
如果自己當初有這樣的一點點執著,是不是就不會有其後的許多悲劇?
她輕而易舉地拒絕了他的給予,多少人夢想的財富浮華,如同順手揮走面前的灰塵,而他,就是那一粒浮灰!
他傷心卻又歡喜。
章坤棟輕輕推門進來:「董事長,大小姐走了。」
「唔。」
章坤棟從他臉上看到極為複雜的表情,悲喜交集,又似乎有淚欲流。
「要不我再試著勸她回來?」
「不用了。我和她爺爺騙取洪玫瑰的投資本就是不光彩的事,如果我當初堅決不同意那麼做,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任何被逼迫的理由都不能成為懦弱和不堅定的掩飾,更不能成為掩蓋錯誤的藉口,我害了她媽媽,也害了她,她心裡清楚,卻不說,更不質問,已經是顧及著我的身體了。」
他喘了口氣:「對於我,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兒,對於她,我卻是如同路人的存在,她的生命中從來沒有我的痕跡,我又怎麼能夠要求她在感情上馬上接受我?如果她為了大筆財富答應回來,那就不是我和天欣的女兒了。她善良自愛,很像天欣,卻比天欣理智堅強。」
陸廷全的臉上露出稀薄的笑意,章坤棟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在他的臉上看到過如此的笑容,那是由衷地喜悅:「我相信她會回來的,她終究不會讓我失望。」
「可是大小姐現在對我們好像,很排斥。」章坤棟說的有點艱難。
陸廷全望著章坤棟笑了,黃曼儀不知什麼時候也悄悄進來了,陸廷全抬手指了指他二人:「你們從來沒叫我失望過,這一次也是,小滿會接受你們的。坤棟跟了我幾十年,曼儀在我身邊也有十年了,我了解你們,所以才讓你們去小滿身邊,她的理想是什麼我不清楚,但是你們可以幫助她完成,我知道。」
黃曼儀微笑:「大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儘管她現在還不認,但是骨子裡的東西變不了的。她是個懂事的孩子,總有一天會理解董事長當初的苦衷,那時候就會知道還是回家最好。外面怎麼也不如家裡嘛。」
陸廷全笑:「她是不會因為遇到困難而回來的,但是她會因為別的原因回來。」
黃曼儀不知道陸廷全為什麼這樣說,其實她方才那番話也是為了寬慰陸廷全,在她看來,甘小滿不是瑪麗蘇固然可喜,但陸廷全的有生之年怕是不會聽到她叫他父親了。
果然陸廷全又輕輕嘆了口氣:「可能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這終究也是個遺憾。」
章坤棟與黃曼儀對視一眼,俱都默然。
秘書走了進來:「剛剛得到的消息,藍城對外招租將於本月底開始,本來年前我們得到的消息是整體出售,現在又有了變化,而且事先我們全不知情。」
陸廷全點了點頭,其實他精神相當不濟,問:「羽澤呢?」
「陸總好像去青島了,」秘書回答得猶猶豫豫,「說是明天直接回滎州。」
陸廷全嘆了口氣:「這又是為了哪個女孩子忙三火四的?」
「好像,還是姓葉的小姐吧。」
「你給他電話。」
「好。」
陸廷全本來倚在床頭,將頭朝後微仰,合上雙目:「你們都出去吧,我歇一會兒。小滿的事情對外絕對保密,如果他們知道景大將會分給兩個繼承人,藍城就不會是我們的了。」
「是。」
章坤棟出門的時候回頭瞅了眼陸廷全,他的臉色泛著虛虛的蒼黃,像任何一個無力的老人一樣,望上去只是等著死神的來臨。
章坤棟心裡一酸,忙轉了頭跟上黃曼儀,並輕輕關上了門。
王笑笑埋怨甘小滿搬家不等她來幫忙,甘小滿說我就幾件衣服,拿起來就走了,不用你跑來跑去的,你現在又不方便。
王笑笑剛剛查出有孕,她自己倒是不大在意,說:「哪就那麼嬌氣了!」
她帶了一把花,甘小滿找個空玻璃杯插進去,放在窗台。
房子所在偏僻,租金便宜。逼仄的室內,除了床和唯一的桌子,只能勉強放下兩把椅子。外間是狹小的廚房,舊而陰暗。王笑笑不用起身,一望可知全貌。她想了半天還是沒憋住,問:「蔣慶康還沒消息嗎?」
陽光把嬌嫩的花瓣照得仿佛透明,玻璃杯折射著光亮,晶晶亮亮,像經過處理的照片,明媚清新,讓人覺得滿世界溫暖幸福,能相信生活是最最美好的一件事——
良久,甘小滿:「嗯。」
「我幫你找他,畢竟是上一代的事情,不該影響到你們。」
「不要。」甘小滿的神色沒並無悲傷,語調也平靜,「這件事你不要管。」
王笑笑沒法說什麼,半天,嘆口氣:「小滿,蔣慶康對你是真心好,就算你不領他的情,也可以回家去——」她察言觀色,小心翼翼,「我看你爸爸真的想讓你回去,你為什麼就不肯呢?回去了你就是大小姐,你現在分明是虐待自己嘛!」
甘小滿把那盆仙人掌擺在花朵邊上,仙人掌長大了不少,也壯,她用支毛筆掃去葉片上的灰塵:「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但是也的確害了人,有些錯一旦犯下,很難糾正。你可以說我冷漠,也可以說我不近人情,但我在心理上真的無法忽視他的錯誤,在感情上也無法接受突然出現的這個家。別說這些了,我做飯給你吃。」
王笑笑再嘆氣:「你呀就是太軸,我請你出去吃吧,慶祝你喬遷新居。」
甘小滿笑了:「我可要大吃一頓,別心疼錢!」
出來的時候春日陽光正好,風溫柔得如同撫慰,小區里孩子們吵著鬧著玩得正歡,草坪里雜草努力往上長個兒,一切生機勃勃。
甘小滿真的吃撐了。吃的並不是什麼好東西,街口有家麵館,是的,似乎在哪個小區的街口都會有家麵館,這沒什麼好奇怪,但奇怪的是這家麵館的主人認得甘小滿,看見她進門有點驚訝,繼而熱情地招呼:「姑娘,你怎麼也搬到這邊來啦?」
甘小滿當然也記得他,她也還記得第一次請蔣慶康吃的就是這位師傅的麵條。
老闆殷勤地給她找好座位,說:「那一片現在都拆遷啦,好久不見啦姑娘。」
甘小滿覺得自己的人生充滿巧合,吃個面都這麼戲劇,老天難道是怕她忘記往事?
王笑笑說:「真沒看出來,你到處有熟人。」
甘小滿大馬金刀坐下來,豪情萬丈地叫了兩大碗面,王笑笑說我不吃湯麵,我要吃麻辣麵。
甘小滿:「不是給你叫的,是我自己的。」
王笑笑說你瘋了,兩碗面,你吃得了嗎?
甘小滿真的吃光了,兩大碗熱湯麵,連湯帶水,她都灌了下去。王笑笑說你不至於為了宰我一頓面,把自己撐出腸胃炎吧。
甘小滿撐得只剩下一副笑臉,王笑笑說用不用弄擔架把你抬回去啊?
「笑話。」甘小滿站起身,「本姑娘食量大大的有,待來日再收拾你的小荷包。」
王笑笑覺得她有點奇怪,但甘小滿分明爽朗的笑容,讓她掃去了擔憂。她獨自坐車回家去,甘小滿也回到了自己的新居。
她本以為自己會吐,可她吐不出來。她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後來,索性繞著桌子跑起來。那么小的屋子,給她跑得四處生風。她滿頭滿身都是汗,甩掉拖鞋,光腳踩在地板上。地板已經很舊了,搬進來的時候她擦了很久,依然沒有亮光。她閉上眼睛,跌跌撞撞地跑著,奇怪的是眼前居然好似有光,金色的光,一亮一暗,她就追逐著那一點光芒,就像,就像夸父追日。
她數著自己的步伐,一,二,三,四……
也許是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個小時,她終於累得再也挪不動腳步,仰面把自己扔到床上。
「睡吧。」她告訴自己,「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陸廷全回滎州了,章坤棟和黃曼儀苦勸甘小滿未果,也跟著回去了。甘小滿重新回復獨自一人的生活,徹徹底底,孤身一人。
腦子裡有零碎的片段,好像電影畫面,無聲,卻驚心動魄。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其中閃現,或悲或歡。她合著眼,聽著壁上的鐘咔噠咔噠地走,時間以秒計,從她身邊流逝,去了的人再也不能回來。
她不準備掉眼淚。
現在不,今後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