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月落星河空皎皎 1
2024-06-01 18:41:59
作者: 張納言
甘小滿覺得自己又沉入了那條河,兩天來她撥了蔣慶康七八個電話,總沒人接聽,最後一次,對方徹底關機了。
歷史總是喜歡以相似的情形重演,甘小滿的生活也充滿奇異的相似。
她只覺滅頂之災再度降臨!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那道測試的結果她是個傻瓜了,她根本就是個傻瓜。雖然不敢飛近那簇焰火,卻始終在潛意識裡相信著蔣慶康,相信他能給她希望,由絕望而生出的希望。
事實證明她錯了,絕望根本就是絕望,就算她換了條船再渡冰海,也註定要無聲沉沒。
第二天傍晚王笑笑來了,砰砰地砸開門後劈頭就問:「你手機怎麼關機了?」
「是嗎?」甘小滿披著睡袍,眼圈黑青,「可能是沒電了。」
她說話沒精打采,不過幾天沒見,憔悴得像換了個人。王笑笑抬手摸她額頭:「怎麼了?病了?」
「沒有。」
「沒有是怎麼了?跟老蔣吵架了?」
「沒有。」
因她答得有力無力,王笑笑以為說謊:「嗐,我說你跟他吵什麼呢?他對你多好啊!」
邊說邊從包里拿出翠鐲,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這東西以後你可得好好放著,最好弄個保險箱,千萬別碎了。我這一路來提心弔膽的,就怕給誰瞄上搶了。老蔣沒告訴你值多少錢吧?」
見甘小滿不吭聲,她一拍大腿:「我猜你也不知道。老蔣那樣的人怎麼會把錢掛在嘴上,估計就算送你塊和氏璧也只會淡淡說一句,這東西上過《史紀》,你喜歡就玩玩,不喜歡就擱那兒。」
甘小滿默默看她一眼,王笑笑打第一次見蔣慶康就贊極品,在她認知里蔣慶康一直極品。
「這回打倒那女的全靠這手鐲了。你不知道那女的有多張揚,你說她會給殺成豬肉漢堡,實在猜錯了,那個年輕那個風騷,比狐狸精也不差哪兒去,滿場亂飛,勢壓群雄。這次回國受聘在什麼知名企業,年薪百萬,一副飛黃騰達衣錦還鄉的德行,看著就讓人生氣。」
甘小滿本來心情不好,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倒忍不住樂了:「那麼誇張?」
「我猜她是卯足了勁兒要給表現給志剛看,結果你猜怎麼著,開始她是真占上風,中途來個同學,搞珠寶鑑定的,一眼瞄見這鐲子,嗷一聲就過來了,抓著我的手腕子說了一堆什麼老坑玻璃種的術語,最後一句最重要,咳咳。」王笑笑清清喉嚨,學那男生的樣子環顧四周,「現在就算你出七八百萬,只怕沒地兒買去——當時就把志剛那初戀給砸蔫了。」
甘小滿一怔:「他該不會亂說的吧,為了幫你們壓制那女生?」
「我當時也覺得是這樣,可是散了之後他跟我說什麼時候想出手找他,他拼個縫兒幫我賣到千萬不成問題。」王笑笑望向甘小滿眼神凝重,「小滿,你現在有房有車有翡翠,身價過千兒,你白富美啦!」
見甘小滿無動於衷,她說這大好事為什麼不高興?
「有什麼高興?都不是我的。」
「蔣慶康給你的,怎麼就不是你的?」
甘小滿一笑:「我都不會要。」
「什麼都不會要?」王笑笑才意識到情況比她想得要複雜,「你們倆到底怎麼了?」
甘小滿低頭,她這兩天一直忍著,此時只覺心中發酸,眼底已盈盈有淚:「其實他們兄弟,是一樣吧。都怪我自己不長記性。」
「怎麼會?」王笑笑不相信,「小滿你先別胡思亂想,彭銳明我說不準,老蔣對你好比梁山伯對祝英台,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她這樣說著眼神卻也帶驚,掏手機撥了一遍:「還真是關機了,也許和你一樣手機沒電了。」
甘小滿抹把臉,做一個笑。
有本小說里怎麼說?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她不想再說話,也沒什麼可說,如同死刑犯在吃最後一餐,明知道要受那一刀,也還得不動聲色。
王笑笑陪她吃了晚飯才走,她本來想留下過夜,甘小滿非攆她走了。
當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其實城市的夜裡難得看見這樣清晰明亮的月,令人納罕,似乎世界覆滅前的迴光返照。
甘小滿開始在網上投簡歷,就算傷心欲死,也還是要活下去,不是嗎?
電腦的一方亮光映得她的臉忽明忽暗,那麼深的夜裡只聽見自己的呼吸,一向喧鬧的城市現在一絲聲響也無,愈發令人覺得她是個孤魂兒,躲在最角落的地方,嘆息或者不嘆息,都不會有人知道。
即便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也不會被人發現吧。
她猛然被自己的心思嚇了一跳,幾乎與之同時,充電的手機滴地一響,似乎有針刺她的神經,她幾乎拿不住那小小的電話,但不是她盼著的號碼,是陸羽澤,自從上次放了她鴿子,他還是第一次聯繫她——
「你在家?」
她將手機扔在一邊,繼續上網。
中間隔了不過半分鐘,他電話打進來了:「你馬上換衣服出來,我在你小區大門外。」
「不去。」甘小滿乾脆拒絕,掛掉電話,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對神經病格外沒耐心。
陸羽澤繼續打,他顯然也心情不好,很少見地煩躁:「別擺譜了,老爺子等著你呢,點名讓我親自來接你。」
甘小滿糊塗:「什麼老爺子?」
陸羽澤冷笑:「你不會真傻到以為我要追你吧?」
甘小滿嗤了一聲:「你不會傻到真以為我以為你在追我吧?」其實還想再加上三字,神經病,想想還是算了。
陸羽澤:「跟我說繞口令?我不跟你繞。快出來吧,讓你媽也一起。」
甘小滿警覺,放下滑鼠:「你到底什麼事兒?」
陸羽澤似乎被她氣樂了:「什麼事兒?你說什麼事兒?你不認爹爹認你,不把你找回來老爺子怎麼能放心呢?」
他說得極快,好像憋悶很久的話終於可以衝口而出。甘小滿腦子裡轟轟隆隆作響,好像一台壓路機碾過,半個腦殼都發麻。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這回輪到陸羽澤嗤笑:「不明白?還讓我說得怎麼清楚?」
電話那邊半天沒聲音,陸羽澤:「喂!」
「你那次在凱旋酒店是故意等我?」甘小滿手指發涼,一直不願面對的終於還是找上了她。
「是啊,想看看你和親人久別重逢的感人畫面,可惜沒看到。」
「你不會看到的,因為我沒打算和誰久別重逢。」甘小滿不等他答,啪地掛掉了。
陸羽澤第三次打過來,甘小滿乾脆不接。她換衣服洗澡睡覺,有條不紊。終於躺到床上,一點月光從窗簾極窄極細的縫裡流進來,如一痕刀鋒劈在半截床中央,也像要把她從中斬斷,她方感到畏懼。
徹徹底底的畏懼。
她和蔣慶康在一起並沒多久,反倒安心過了百年的樣子,總是一日一日歡歡喜喜,因打定了主意不去想其他,日子尤其順意,這樣昏沉的夜晚想來,溫暖甜美,大約神仙歲月也不過如此。
如今她的命運見不得悠然,把她又浸回熱水鍋中熬煎,是明知道此事往後日子還要面對,無邊煩惱。難忍的是煩惱終究有盡,一旦失去的便永難找回,這是甘小滿的人生經驗,尤其靈准。
她仰面對著天花板,睜著眼,黑暗裡什麼都沒有,除了那鋒利的月光。她若動動,就像要撞到刀鋒上,所以只能咬著牙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她覺出溫濕的眼淚從眼角滾落,濕了鬢邊發。
還是不要哭吧,她對自己說。起碼今夜還是不要哭的好。能不哭的時候儘量不掉眼淚,不然更難過的時候還能怎麼樣呢?
她已經不盼著蔣慶康的信息,他也果然沒有消息,他來的時候滿世界都像花開,如今退去,仿佛海潮消逝,一丁點聲息也不給她。
極安靜極安靜的黑夜,甘小滿覺得自己好像睡了,腦子裡卻不停上演這樣那樣的畫面,交錯凌亂。然後耳邊好像有雨聲,一滴一滴,漸漸連成一片。
小時候放暑假,八月里坐在窗前,最是能看到下雨的場景。本來不大的雨,打在窗子外面菜園裡大片玉米葉子上,嘩嘩的聲響好像滾雷,聲勢極壯。雨天空氣寒濕,令人打顫,皮膚上都起疙瘩。北方的夏季永遠短暫,每當這樣的天氣,就知道秋天要來了,小小的人兒便有一種憂慮。
一模一樣的雨聲在這個冬夜潛入她的夢裡,嘩嘩下著,即使那樣溫暖的羽絨被也不能抵抗夢裡的濕冷,她不知不覺蜷縮起來,幾乎就要發抖。
夢魘,她拼命想擺脫出來,思想明明已經甦醒,身體卻不能自拔。
誰來把她叫醒,哪怕小小的聲響也能把她從夢魘中拯救出來,但她只有一個人,徒勞地掙扎。
暗處亮起昏黃的燈影,本來是做夢,她也覺得出累,跋涉了千山萬水一般,脫力地遙望。他的側影就在暗燈影里,稜角分明的輪廓,有一種冷峻,她原本不覺的,好看而疏遠,她就著夢中的相逢叫他一聲,他也並不抬頭,仍舊那個側影給她,她的眼睛卻逐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