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空山白髮憶相知9
2024-06-01 18:41:36
作者: 張納言
她別過頭,一截雪白的頸子從浴袍里露出來,燈下有著淡淡白玉般的光澤,他不敢妄動,生怕她連手都想起來抽回去,自己弄得什麼都沒了。
然後他突然發現了什麼,聲音有些遲疑:「你,哭了?」
其實光線不明,他方才不曾近距離看見她的臉,她在浴室里掉過眼淚,眼圈微微紅,並不明顯,他細心,才發現了
他扶住她的肩,用力扳過來,讓她對著自己:「為什麼難過?」
甘小滿不說話,也沒看他,只是心中再也抑制不住的酸楚,她自己也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對著這個人,她喝了酒不喝酒,都會忍不住眼淚。
蔣慶康一直覺得自己狼狽,他每次千里迢迢地飛來,似乎都是為了惹怒她,然後在回程的路上一路懊悔和失落。他反覆叮嚀自己不能再激起她的反感,可現在,她無聲無息的眼淚落在衣襟,讓他心疼,只想把她抱在懷裡。他顧不得是不是會令她再發怒,他只想讓她在自己肩頭找到依靠,別再哭泣。
他試探著攬她進臂彎,她垂著頭,沒動。於是他便緩緩將她擁進了懷抱。她的頭髮濕濕的,擦在臉上有點癢,這感覺很好受。她第一次沒有反抗,任由他長久相擁。溫情的喜悅宛如深泉緩緩漫出,令他心裡滿滿當當的歡喜,那是他三十年的人生里從沒有過的感受,只有這個女子,全世界只有這個女子,令他如此歡悅。
他不敢說話,只怕驚破了夢一般的美好。
夜靜得出奇,空氣里無限暖意。他輕輕吻她的淚痕,吻她的眼睛,猶疑了一秒,終於小心翼翼吻上她的唇,她不易察覺地瑟縮了一下,他敏銳地感知了,不由得更擁緊了她。她閉上眼睛,兩顆晶瑩的淚從眼角滲出,手則不由自主扶住了他的肩。
他謹慎而溫柔,試探著再度吻上,她的唇柔軟微涼,像寒夜裡的花朵,有清冷的芬芳。他輾轉吮吸著,逐漸得了她的應答,她在他的懷抱里戰慄,緊緊抓著他的衣領,唇上漸漸變得溫暖,讓他不由自主用舌尖探索那更深處的芳香。
待他終於將她放開,她仍舊如方才般,緊緊抓著他肩頭的衣服,頭,深埋著,似乎驚懼到極點,又羞澀到極點。
他不信她沒有給人吻過,但這樣的一副樣子讓他心顫。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她別過目光不敢看他,唇上洇著胭脂般的紅,令他情不自禁低頭再度輕啄了一下。
「你知道嗎?」他的手指從她面頰上輕柔地撫過,「我從沒有像現在這麼開心。」
甘小滿好似終於有了勇氣抬眼,濕潤的目光有如瞳子裡噙著一汪水。他只想這麼與她相對,天永遠是黑的,夜永遠不會過去,時光停頓,一切凝固。
裡間忽然傳來甘薇兩聲咳嗽,嚇了甘小滿一跳,她遽然清醒,慌張地推他:「媽媽醒了,你快走。」
蔣慶康給她弄得也緊張起來:「是嗎?不過我們沒犯什麼錯誤……」
他話沒說完,已給她推到門口,在出門的時候,他才恍然想起了什麼:「這好像也是我的家啊!」
「明天再說!」她一把把他推出去,輕手輕腳關上門。回頭朝媽媽的房門看去,好半天,也不見甘薇再有什麼聲音。她躡手躡腳地過去,把門開了條縫,甘薇好好地睡著,呼吸均勻,方才不過她偶爾咳嗽罷了。
甘小滿拍拍胸口站了會兒,方才覺得驚魂初定,想了想,打開房門朝走廊里看看,本來以為蔣慶康下樓去了,卻見明亮的樓梯燈下,他倚在雪白的牆上,見她探頭,兩步過來,輕聲地:「怎麼倒好像是在做賊?」
甘小滿突然低下頭,蔣慶康不知她怎麼了,彎腰去看,卻見她吃吃笑著,他心中從沒有的歡喜,牽住她的手:「從來沒見你笑得這麼高興。你笑起來真好看。」
甘小滿:「大過年的,你不回家跑這兒來幹嗎?」
「傻瓜,」他看著她,「因為你在這兒啊。」
仿佛不能相信眼前的執手相看,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傻氣過:「小滿。」
「什麼?」
他凝視她:「是不是,你終於肯不像從前那樣對我?」
他的手又大又暖,她的手在那樣的掌心顯得好小。他等著她的回答,格外耐心鄭重的表情。
陡然響起的是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自樓群間空曠的空地上傳來。接踵而來的是來自江北百年古剎的鐘聲,銅鐘不知敲響了多少辭舊迎新的序曲,一年一度,此時再度將洪亮的鐘聲傳遍這座北方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透過走廊盡頭小窗看去,江岸上已經開始放煙火。黑色的夜空給一簇簇碩大的煙花點燃,是世間最華麗的舞台。伴隨著一蓬蓬綻放在夜幕中的焰火,隱約可聞沸騰的人聲——那是擁擠在江邊的人群發出的驚叫。
「好美。」甘小滿嘆息。
他低頭,輕輕撫著她的髮絲,她仰視著他,笑了。
蔣慶康本來想留在這裡過夜,說自己可以住在樓上,但再三思考,覺得明天早上甘薇醒來,突然發現陌生房主半夜歸來,且與女兒關係密切,總是難以解釋,他還是戀戀不捨回去了。
二人約好初一早上蔣慶康過來拜年,他進了電梯又扶住門,說:「待會給你電話,別關機啊。」
他說得特別孩子氣,甘小滿沒來由一陣感動,點頭說:「嗯,不關機。」兩人揮手告別,甘小滿回來,才發現自己一直穿著浴袍,居然和他在走廊了站了那麼久,心裡後悔,臉上發燒。又奇怪之前他們其實見面亦不算少,竟從沒覺得他如今夜般好看。
他其實並沒特別衣裝,不過尋常寶藍襯衫,亦半點裝飾皆無,甘小滿平日但覺他英色逼人,今日見他竟也斯文柔秀,原來一人身上竟可以有許多種氣質,可笑自己平時全無發現。
男色男色,她於男色上果真開了竅?
大約二十分鐘,蔣慶康電話來了,她事先將電話調成了震動,待小小的屏幕亮起,心裡隨之閃動的竟是從沒有過的喜悅。
蔣慶康:「睡下了?」
「沒。」
他似帶笑「等急了吧?」
「沒有。」
她聽見他輕輕的笑聲,然後說:「我怕這一夜都睡不好了。」
「怎麼會?」她不解,「你失眠嗎?」
他很委屈地:「閉上眼就是你,讓我怎麼睡得著?」
甘小滿給他逗得直樂,最後正色:「你可以選擇睜眼睡。」
「當我金魚啊?」
說到金魚甘小滿想起一缸鯉魚,說你的魚剛才你沒看,個個都肥得很。
慶康:「明天打兩條紅燒?」
「饞貓就知道吃。」甘小滿說,真的覺得他也愛吃,每次和他一起都是吃。
兩人嘰嘰咕咕說話,甘小滿慢慢疲倦,半躺在沙發上,蔣慶康聽她話音逐漸低沉,知她困了:「我是饞貓你就是懶貓,就知道睡。」
甘小滿:「我不是貓,我是勞動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像你腐朽的資產階級,夜夜笙歌……」
蔣慶康連忙說:「打住,服了你了,你要睡就睡吧,別連帶罵人。明天早飯帶上我的份兒。」
甘小滿迷迷糊糊地:「你喜歡吃什麼?粥還是牛奶?」
「我要吃麵。」
「那麼麻煩……」她就要睡著,根本沒反應過來,他是在打趣她那次請他吃麵。
「你在哪裡睡?蓋被子沒有?」蔣慶康問,聽不到她的回答,她電話沒掛掉,那邊安靜得只能聽見輕柔的呼吸,讓他的心裡湧起無限溫情。
儘管知道她睡著了,聽不到,他還是輕輕說了句:「小滿,晚安。」
蔣慶康第二天過來,給甘薇帶的見面禮是蟲草。甘小滿也不知道他這一大早上哪兒買的這東西。
甘小滿早起約略跟媽媽說了兩人的情況,甘薇聽得驚詫非常,甘小滿也實在難以解釋清楚這中間的百轉千回,末了甘薇問:「小滿,是不是因為這個蔣慶康,你才和南山分開的?」
甘小滿嘆了口氣,媽媽又怎麼會明白,她當初下了多大決心,如果南山肯在最後的時候給她一點溫暖,哪怕一點點,一切就都會不同。
倒是現在,她終於接受了慶康,卻沒了當初的忐忑。她低頭擀著麵條,因為不知道蔣慶康的口味,只記得他昨晚說要吃麵,所以便和面切面。甘薇嘆口氣說:「小滿,我只希望你和他交往能得到幸福,如果不是這樣,媽媽就太對不起你了。」
甘小滿笑了:「媽,呆會他來了你就知道他不錯的。」
蔣慶康本來要和甘小滿一起在廚房做飯,甘小滿說你來了只會搗亂,於是蔣慶康就在客廳陪著甘薇說話。
甘小滿聽不清二人說話內容,只是隱隱聽見蔣慶康話音極為有禮,與甘薇有問有答,甚為融洽。她將麵條在鍋里緩慢攪動,油煙機在頭頂低低鳴叫,水再度沸騰,潔白的麵條宛如白色菊花開放,用筷子試試,麵條能夾斷了,就是好了。於是招呼他們來吃飯。見甘薇面帶笑意,知道她是滿意的,不覺朝蔣慶康莞爾。
甘小滿做的是炸醬麵,蔣慶康是南方人,卻喜那麵條根根細滑,咬在嘴裡勁道,連連誇她。
甘小滿說:「我是跟媽媽學的,手藝差多了,媽媽做的面才叫真正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