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空山白髮憶相知6

  剛知道自己是棄嬰的時候，甘小滿經常做噩夢。她孤獨地躺在曠野里，天上瓢潑大雨，每一滴都重重打在臉上，世界荒涼，她不能動也不會哭，眼睜睜看著雨如飛矢的天空，雨水淌進嘴裡，苦澀仿佛眼淚。

  她浸泡在冰冷的雨里，黑暗從四面八方掩蓋，她覺得自己就要死去，每次她掙扎著從窒息中大叫醒來，心底的冷都如冰蓋般又厚了一層。

  她只喜歡夏季，因為那三個季節都不夠溫暖，而她最怕冷。

  她半躺在沙發上，馬上春節了，供暖好得很，魚缸里的魚懶洋洋地不動，她和它們大眼瞪小眼，覺得是此刻唯一的夥伴。

  不知過了多久，甘小滿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睡得不好。她又重新回到大雨傾盆的曠野，依然如嬰孩般眼望天空，世界比之前還要遼闊荒冷，寸草不生的紅色土地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仿佛血污。

  爛泥污水不停朝她湧來，她慢慢下陷。難道自己最終就要給淹沒在這樣的泥潭裡？她不甘心，卻叫喊不出。她朝天空努力伸出手臂，想抓住點什麼，但越來越多的爛泥糊住了她，她整個朝冰冷的泥潭裡陷下去——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溫暖，有力，牢牢地抓住了她——

  「小滿，小滿，起來去床上睡。」甘薇輕輕叫她。顯然並不放心女兒，她不能睡熟，半夜起來了。

  甘小滿於夢魘中猛然掙脫，心跳欲死，昏暗的睡燈下看見母親的臉，茫然悲慟。甘薇緊緊握著她的手：「做惡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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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甘小滿滿頭是汗，母親的手乾枯瘦小，她疑惑並不是夢裡的那隻手，她沒有告訴甘薇自己的噩夢，只是顫抖不已。

  如果不是甘薇叫醒她，自己大約會真的在夢裡憋死過去。全世界肯在她最難的時候來到身邊的只有眼前這唯一的母親，那些自稱父母的人，讓他們統統一邊兒去吧。

  晨會通知明晚年會，辦公室里立刻瀰漫愉快的氣息，快放假了，一年忙到頭只有這幾天是輕鬆的，誰能不開心？

  今年是偉天商場開業後第一個春節，亞特大部分員工來自偉天，彼此相熟，周長文和李總商量後決定兩店合在一處舉辦年會，各部門提前一周排練了節目。年會地址定在一家三星酒店的宴會廳。大家最感興趣的不是吃喝，也不是娛樂，而是獎金。甘小滿知道自己獎金不會太多，因她請假長達一個多月，對這個也就不大上心。

  午休時趙曉麗和小鄭去三層逛了一圈，滿載而回。她們也叫了甘小滿，甘小滿因為正努力存錢還債，又打算離職，經濟緊張沒心思購物。趙曉麗和小鄭是為明天的年會做準備，年輕女孩每到這個時候總是特捨得砸錢，全公司的人數明天聚得齊，誰肯落在別人後頭當壁花？

  如果不是為了那點獎金，甘小滿乾脆不打算去了，一個打雜的和衣香鬢影的年會還是有段距離的。且她到了亞特淪落得連偉天的時候都不如，遭遇朱湛業等一干舊同事，難免被眾人笑話議論。

  甘小滿最終打定主意去，是因為趙曉麗。趙曉麗是後招進公司的，甘小滿於她並無交集，不過她對甘小滿從樓管降至打雜很有興趣，亦同所有喜歡幸災樂禍的人一樣，願意踩上一腳以示自己從來都是小人。

  因置辦了新裝回來，趙曉麗如狗聞肉湯，興奮莫名，亞特人都知道她正暗戀周長文的助理卞啟。大約認定自己明晚可以艷壓群芳，吸引所有男人目光，當然也包括助理先生，趙曉麗很願意提前讓別人讚美一下她的新裝。

  眾人都忙，獨甘小滿在複印機旁等文件，貌似得閒，趙曉麗便把一件禮服在身上比來比去，豈料甘小滿渾沒在意，目光透視般越過她直望九重天外。趙曉麗好比嫦娥遇焦大，康敏遇喬峰，一嗔萬怨，那情緒就有點不對，走近甘小滿笑：「小甘你在偉天的時候也是後勤吧？幹得好才給調到亞特來做後勤，挺不容易的哈。」

  一旁小孫小林相互瞅瞅，單看甘小滿如何發作。趙曉麗這一口咬得毫無預兆，甘小滿一怔，趙曉麗又笑：「咱公司挺好的，後勤也讓參加年會，不像我原來的公司，每到年會幾個後勤大媽都回家歇著，想看個熱鬧也看不成。」

  甘小滿笑：「你是因為看不成熱鬧才跳槽的？這次有熱鬧看一定要好好看看哦。」

  小孫撲哧笑，趙曉麗說：「我才不是打雜的呢！我說的是跟你一樣的大媽。」

  甘小滿一向寡言溫和，但最近她太火大了，從永寧回來亂事就一樁接一樁，好脾氣磨盡，怒火噌地竄上來，想壓都壓不住，冷笑：「我跟大媽一樣沒關係，怎麼說還算像個人，有人怎麼看怎麼像荷爾蒙超標的瘋狗，真該送去人道毀滅。」

  小孫大笑，小鄭看甘小滿真怒了，趕忙來拉過趙曉麗，趙曉麗叫：「你說誰瘋狗？」

  甘小滿挑眉：「荷爾蒙超標影響聽力嗎？」

  小鄭推趙曉麗：「算了吧，沒事找事惹她幹嘛？」

  趙曉麗剛要再說，猛見門口卞啟走來，立馬閉嘴。卞啟說你們這兒怎麼亂七八糟的，甘小滿你材料還沒印好嗎？經理等著呢！

  環視四周，看見趙曉麗的裙子攤在桌子上，說：「這誰的東西，經理看見非批你們不可。」轉身走了。

  甘小滿拿了材料送去經理室，同時打定主意，明晚一定要去！

  凱旋酒店的事兒甘薇沒再提起，甘小滿回家她已經做好了稀粥，兩人晚餐通常吃粥，再炒一個小菜。

  甘小滿挑菜甘薇便在一旁看著，昨天的不快讓母女兩個中間多出點什麼，甘小滿心裡不自在，沒話找話做尋常樣說：「媽，我們明晚年會，會發獎金的。」

  「唔。」甘薇想想，「你穿什麼去？」

  一經提醒，甘小滿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沒什麼可穿的衣服。公司的女同事都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若是還是牛仔褲羽絨服，恐怕要給人家笑死了。尤其今天她又和趙曉麗吵了一架，她不是虛榮的人，但也著實不能落了下風，不然那貨不一定又說出什麼難聽的話，自己真的要重視一下這事兒，打好在亞特的最後一仗。

  於是吃過飯她便找衣服。因她素來節儉，一時竟沒有什麼可選。寥寥可數的幾件衣服盡在眼前，哪一件都不像能參加宴會。她只得又把那件粉色小禮服裙拿出來，但是穿著伴娘的衣服，又實在不倫不類。

  甘薇見她發愁便說：「小滿，你那邊有個箱子我見全是衣服，怎麼不拿出來？」

  「哪個？」甘小滿有點蒙

  甘薇打開壁櫃門，說：「不是在這兒。」

  甘小滿望見那紙箱，才明白她說的是蔣慶康買的衣服。甘薇已經彎腰在裡面找起來，只見她拎出件黑色絲絨裙：「這個不是很好嘛？配這條披肩，大方得體又漂亮！」

  甘小滿從沒打開過這些袋子，裙子和披肩都是她喜歡的樣子，和她的氣質很搭。

  甘薇催促她換上，甘小滿卻把衣服放回去，甘薇問：「怎麼？不是挺好的衣服嗎？」

  甘小滿不知如何跟她解釋，只說不喜歡。甘薇笑了：「我看這衣服比你那些都好，年會上你穿得太隨便同事會笑話，領導也不會高興。」

  甘小滿笑說：「我好好工作就行了，領導看的是工作表現，和衣服有什麼關係？」

  甘薇也笑了：「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這是禮貌，當初既然不喜歡這些衣服，還買來幹嘛？」

  甘小滿給她說得無言以對，在她的催促下換了出來，甘薇眼前一亮，說：「還是我女兒好看，電視上選美的姑娘都給比下去了，你自己照照去。」

  甘小滿便到鏡子前看，蔣慶康眼光不錯，衣服也實在是好。她盯著鏡子裡的人有些恍惚，仿佛站在那兒的不是她，而是從她身體裡化生出的旁人。

  她一直在忙，忙著工作，忙著生活，忙得沒有時間停下來看看自己的青春，亦沒有心情看看自己的樣子。她總覺得身上沾滿了塵土，從頭到腳全是這些年趕路的灰塵。而鏡子裡的人和她完全不同，穿衣鏡前的燈光將她的身形映得亭亭玉立，高貴的黑絲絨衣裙襯得她的臉泛著近乎玉般潤澤的光，連她自己也為之心驚。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模樣？

  記憶中她唯一美麗的衣服是甘薇縫的蕾絲公主裙，院子裡翠陰碧影的榆樹下她像花蝴蝶樣飛來飛去，女孩兒關於公主的夢想完全實現了。之後，之後呢？她貌似有一份還好的工作，內里卻狼狽不堪，滿心灰土，一度連影子也是灰的……

  她怔了好久，轉身對甘薇說：「好，我就穿這個去。」

  年會所在酒店離家不遠，甘小滿到的時候，門口同事陸續往裡走，有偉天的有亞特的，她隨眾進來，二樓標語橫幅都掛好了，主席台也布置得有模有樣。大家按照公司部門劃分歸坐，很多同事平日不大見面，藉此機會交流，會場裡嘈雜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