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江南何處不逢君 1

  第一周是理論課，上課地點在總部西樓會議室，平時是開員工大會的地方，四十幾人坐好還空了一大片地方，好像有很多學生逃課的教室。

  培訓老師姓吳，年輕幹練，比甘小滿大不了多少，嚴厲得很，第一堂課就把遲到的兩個河北學員狠批了一頓。兩個男人頗有年紀，估計前一晚喝多了早上起得晚，被小吳老師訓得蔫頭耷腦，漲紅的臉好像關公。

  「空有制度不能執行，如同虛設，還要制度幹嘛？你們回去管理別人，自己不遵守制度，怎麼約束人？」小吳環視眾人，目光嚴肅，「這也是我今天要講的第一個內容，要想管理別人，首先管理自己。」

  甘小滿覺得他很有點教官的意思，大學軍訓的時候，教官也是這麼一副模樣。底下萬馬齊喑，兩個男人在一片沉默中貼邊找座位坐下，別提多喪氣。

  如果不是為了最終的培訓考核成績，估計他們倆早摔門走了。總部的評語關係到回去之後的工作，估計大夥現在全都抱定一個念頭：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千萬別惹小吳老師。

  過了兩天甘小滿發現小吳老師的要求也不高，不過是按時上課，認真做筆記，很容易做到。

  她住的地方離總部不遠，雖然公司給報銷，她還是挑了個便宜的旅店，不是有意表現什麼，只覺得事情本該如此，能節儉當然要節儉。王笑笑常笑她這方面傻氣，她也改不了。

  天一直陰著，第二天早上零星飄起雪花，空氣濕冷，她本來不耐濕寒，夜裡著涼，連打了兩三個噴嚏，是傷風了。

  公司不遠有個藥店，中午下課她便出門來買藥。乾一總部大樓甚為豪華，大理石地面光潔得能照出人影，工作人員來往穿行，步履迅捷，女人們的高跟鞋踏著清脆的聲響，男人們則滿臉煞有介事，甘小滿因為來培訓，穿半舊休閒裝，蹬平底鞋子，在他們中間格格不入。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她想董纖雲要她穿套裝是有道理的，儘管亞特有統一的制服，她淘寶來的衣服沒怎麼派上用場，但也是一種必備。

  前面有點不對，和她同出電梯的人靠牆邊一溜，硬把中間空出條通道，她也隨著靠邊，一隊人從大門過來，她望了一眼立刻定住，其中竟有三個熟人！

  此地遇見蔣慶康並不奇怪，人家老巢嘛。他也看見她了，眼神略動，但他的略動甘小滿沒注意，她的目光給別的吸引過去了——

  王笑笑常說男人年輕的時候可以嬉皮，可以放浪不羈，可以恃才傲物，都有魅力，老了只能乖乖做個紳士，不然成了老流氓，不如不活了。為首那人看去委實是個紳士，現在的人對人寬容對己也寬容，四十歲的人還稱為青年，即便用這個尺度界定，彭衛東無論如何也算是將老了。

  但卻不能用老來形容他。甘小滿見過他一次，時間不長且有彭銳明在旁，端的是見家長的架勢，她一直緊張，沒心思觀察彭衛東，只求別問答出錯就好。現在沒了當時的局促不安，她方能用平靜的眼光去審視乾一這位最有權力的人。

  他穿極得體的西裝，腰背挺直，肩闊體圓，步態穩健。上次見面甘小滿覺得他十分慈祥，現在發現自己當時真是誤斷，彭銳明對她的好把她的感觀整個給糊住了。

  彭衛東生一張國字臉，額發微謝，更顯額角銳利，麵皮沒了光潤的色澤，完全暴露出多年曆練累積的圓熟，眼角微微耷拉，給人與世無爭的錯覺。甘小滿想自己上次見面便是給這雙眼睛迷惑了，覺得他和童話里的老爺爺一樣，卻沒留意到他一旦撩起眼皮，炯炯的目光就露出本質的威嚴與不可冒犯。

  從這點來看，蔣慶康隱隱有他的氣態，而彭銳明更多承襲了他樣貌，即便彭衛東已經老了，甘小滿還是不得不承認他曾經該是個美男子。

  但甘小滿之所以發怔，連素來視為第一危險的蔣慶康都給漠視，亦並非由於彭衛東。在往電梯間移動的七八人間，一個體格矯健的男人完全鎮住了她，他在一走一過間也發現了她，兩人目光相接，宛如冷兵器利刃相碰，半空中無聲一響，甘小滿就差看見銀光閃動，險些撞她一個趔趄，那人卻對她勾起嘴角，露出白牙，擠出奇形怪狀的笑容。

  「表哥。」她一聲驚呼差點出口。

  表哥對她微微點頭，沒有停下的意思，腳不停步隨眾進了電梯。甘小滿急回身，只見他半張臉，蔣慶康擋住了他，甘小滿恨不得手臂暴長，將蔣慶康的腦袋扒拉到一旁去，那廝也許洞悉了她的意圖，板著臉不悅。電梯門徐徐關閉的瞬間，彭衛東看清了電梯外的女孩兒，愕然驚詫，那是猛然呈現的自然反應，沒來得及添加任何掩飾。

  甘小滿心裡笑了笑：用不著這麼誇張吧，就算是兒子的前女友，也不用跟撞了鬼一樣的表情啊！

  不過表哥怎麼會在這兒？好像跟蔣慶康和彭衛東都熟的樣子，他們怎麼會混到一處？

  她掏出手機連線，大力水手黑著臉朝她擺poss，她問：「表哥怎麼會在乾一？」

  人沒在線，當然無法回答。她原地愣愣等了幾秒，茫茫然四顧，終於想起要去買藥，出了大門，迎面好大雪片夾雜細雨，她不由冷得一抖。

  雨雪天氣，街口交警指揮交通，車輛速度減緩，對面紅燈變綠燈，一同等過街的人都走了，甘小滿才急忙抬腳跟上，她心神不寧，被打碎的蛋殼裡有什麼她似乎隱約猜到了，可偏又不甚清，讓她惶惶。

  她從來沒如此失神過，以至於完全沒注意到有人一路尾隨，因心思一直恍惚，忘了拿找回的錢，店員喊她：「女士，你的錢。」她方回頭，卻唬了一跳，有人接過那一把零錢遞給她，笑容燦爛，學店員的話：「女士，你的錢。」

  正是表哥！

  甘小滿傻傻地搞不清楚，表哥還是笑咪咪：「沒想到能看見我吧？」

  「嗯。」甘小滿難掩迷惑，「你怎麼會在這兒？」

  「來看朋友，沒想到能碰見你。」他和她一同步出店門。

  「朋友？」甘小滿遲遲疑疑，腦子裡立刻浮出他方才緊隨蔣慶康的情景，表哥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問：「你不在檳城，怎麼跑永寧來了？」

  「我是來培訓的。」

  「這麼說要待一段時間了？」表哥琢磨著，「哪天休息帶你逛逛永寧城吧。」

  甘小滿沒料到他有這樣的提議，自己本來欠他人情，實在不好再叨擾他。表哥卻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也沒怎麼逛過，正好結伴，到時候再找個本地人當嚮導，你等我電話好了。」

  甘小滿當然不肯等他帶自己去逛永寧城，當即請他晚上吃飯。中國人表達情意往往都在飯桌上，甘小滿覺得除此之外自己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來對表哥表示。蛋糕什麼的也不一定非要真正自己做了才叫好，表哥來去無蹤的性格讓她摸不透，這次千萬不能再錯過了。

  表哥頗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晚上還有點事情，不過也許不耽誤吃飯，五點鐘以後再和她聯繫確定。

  他問了她住處，兩人在街口分手，甘小滿自去上課，走了幾步回頭，他正朝反方向大步前行，路邊一輛黑色轎車早在等他，他徑直拉門上去。

  雨雪在兩人中間刷刷下著，車子慢慢轉彎融入車流，甘小滿低頭，泥濘的雪水沾得她的鞋稀髒，她用力跺腳，還是沒能弄掉。

  甘小滿萬沒料到自己身強體健，卻給小小的傷風打倒，買的藥吃下去一點作用也沒有，放學時腿軟頭暈，她發燒了。

  雨夾雪徹底變成了小雨，冷冰冰直往臉上身上撲，凍得她不停打冷顫。回旅店路上她又拐了趟藥店買了退燒藥，藥店離她住的地方不過幾百米，她一步步蹭回去，覺得全身力氣都沒了，看見床只想立刻睡倒。

  空調拼命鳴叫也沒法讓她暖過來。被子裡一團濕氣擺脫不掉，床上沒有電熱毯，她搞不懂難道本地人都是用體溫把濕氣烘乾嗎？躺了一會兒實在忍受不了，拿電話往前台撥，這才發現電話居然不通，根本是個擺設，她才覺得自己圖便宜找的旅店把自己給捉弄了。

  這樣過一夜明天不用去上課了，她下床去找服務員，心突突發抖，電梯一停她眼前一陣黑。這次傷風有可能是重感冒，弄不好真要躺倒了。

  「我們本來沒有電熱毯的，哪張床都沒有，不光是你的沒有。」服務員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正用手機上網，低頭刷網頁，不急不慢。

  「可是被子裡太冷了。」

  「那是你不習慣嘍，我們這裡都這樣子的。」小姑娘依舊不抬頭。

  甘小滿生氣，又不想發作：「我感冒了，沒法睡那麼冷的被子，你幫我找張電熱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