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浮沉世事兩相煎6
2024-06-01 18:40:30
作者: 張納言
司機早知道二人要趕回去看病人,也很理解,說:「姑娘你別發愁,我看你中午都沒吃什麼。事情再大也得吃飯不是,你吃點東西再睡一會,醒了就到家了。」
甘小滿胃裡堵得慌,什麼都咽不下。南山說:「你喝口奶,有點胃口再吃餅乾。」他邊說邊替她把吸管插好遞過來。甘小滿接了,湊在嘴邊一口一口吸那牛奶,胃裡冰涼冰涼的,隱隱約約發疼。她忍著吸光了,又強迫自己吃了一塊餅乾。南山以為她心情好些,說:「再多吃點吧。」
本章節來源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甘小滿搖頭,靠在椅背上,聽著車子轟轟地響,一顆心始終被提起來,飄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來來回回地晃。
小時候,她每當看見媽媽一個人躲在小屋裡哭,心裡就是這種感覺,總怕媽媽哭來哭去再也不理自己了。等她稍稍大一點,隔壁的李阿姨有一次來求媽媽幫忙裁衣服,媽媽很會裁衣服。李阿姨帶了一大把榛子給甘小滿,打發她在一邊吃榛子。兩個大人在炕上攤開布,媽媽拿著畫石和尺子在上面畫下一道一道的線。甘小滿知道,沿著這些線把布剪開,再放到縫紉機下面嘎嘎嘎嘎地縫上,衣服就做好了。
甘小滿在門口一顆一顆咬榛子,她還沒換牙,米粒似的小牙怎麼也弄不開榛子殼,很著急。她想到媽媽都是用鉗子給她砸開吃的,於是她也想拿把鉗子來。可是就在她回身的時候,忽然聽見李阿姨低低的聲音:「小滿比撿來的時候好看多了,我都沒想到你能把她養活。」
媽媽的聲音更低:「別說了,小心她聽見。」
李阿姨:「可你就打算這麼著了?你還年輕著呢。」
媽媽沒有立刻回答,過了會兒,畫完一條線,才說:「這樣也挺好的,我現在就想把小滿養大,供她讀書,等她成了家,我就完成任務了。」
李阿姨嘟囔著,似乎說媽媽傻。
當時甘小滿想媽媽怎麼會傻呢?她給人打點滴,從來都是一針就能紮上,而那個王阿姨,總是把小朋友扎得哇哇大叫;媽媽給她做的裙子是幼兒園裡最漂亮的,好多小朋友的媽媽都借去做樣子,讓裁縫照著做;媽媽會念唐詩,每到晚上,就帶著她讀那麼好聽的詩;媽媽會做飯,給她做的飯總是香甜可口,即使炒個土豆絲,也比幼兒園阿姨炒得好吃一百倍;媽媽會給她扎小辮,李阿姨自己的女兒每到六一表演節目的時候,不也是來求媽媽給扎小辮嗎……
媽媽怎麼會傻呢?
至於撿來,好像所有的小朋友都說自己是爸爸媽媽撿來的,她是撿來的也不奇怪。媽媽根本不用擔心她聽見難過,其實她早知道啦!
所以一直到她上小學,當有大孩子嘲笑她是撿來的時候,她總會理直氣壯地說:「我早就知道,不用你說——你也是撿來的!」
倒弄得人家啞口無言。
……
甘小滿覺得一股悲楚湧上來,眼睛發酸,卻幹得流不出眼淚。
甘小滿累極了,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車子的顛簸讓她睡不實,腦子裡總是保姆的聲音:很危險,一直在昏迷,一直在昏迷……而混混沌沌里眼前晃著的都是媽媽的臉。
九點鐘的時候,車子進了扎廟城。甘小滿在車子剛轉到國道時給電話聲弄醒了。本來南山見她睡著,不忍驚動她,想要幫她接,誰知她一下把眼睜開,神色全變了,南山忙說:「不會有事的,也許只是問問咱們什麼時候能到家。」
甘小滿手指發抖,接起來卻是個好消息,保姆說媽媽已經醒了。甘小滿笑也笑不出來,南山說:「我早就說沒事,現在放心了吧。」
甘小滿告訴保姆再有十分鐘就到了,保姆說那我就掛了,待會你到了再說。
越近家門甘小滿越急,司機把車開得飛快,在甘小滿的指揮下,直接把車開到醫院。從車上下來的時候,甘小滿兩腿僵硬,幾乎邁不開步子,幸虧南山扶了她一把,才沒讓她在上台階的時候摔倒。
甘薇還在搶救室,保姆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看見甘小滿連忙跑過來:「小滿,你總算回來了。」
甘小滿一句話也說不出,往搶救室里看去,甘薇的臉蠟黃,吸著氧氣,身邊圍了一圈大夫護士,好幾架叫不出名字的儀器屏幕上蹦著她看不懂的圖案。她慢慢走進去,手心裡不知什麼時候全是汗。醫生中有個是她認識的,也是甘薇以前的同事,說:「別讓她太激動。」
甘小滿點了點頭,走到甘薇身旁,不過半年沒回家,她的頭髮又白了好些。小滿彎下腰叫了聲:「媽。」
甘薇其實迷迷糊糊的,聽了甘小滿的聲音,心裡略略驚動,睜開眼便看見小滿噙著淚水的眼,她努力想說:「別哭。」可說不出來。
甘小滿握住她的手:「媽,你覺得怎麼樣?」
甘薇心裡難過,瞅著甘小滿,她又瘦了,正是好年華的女孩兒,本來應該只有歡樂,她卻憔悴得讓人心疼。甘薇很想讓她去休息一下,可什麼都表達不出來。
護士上來換藥,醫生擺手示意甘小滿到門外來。甘小滿原來聽說醒了,心情好了很多,現在看情形又重新擔心起來,問:「我媽的情況怎麼樣?」
醫生帶著口罩,聲音有點悶:「哮喘引發臟器衰竭,不樂觀,雖然醒了,但是咱們這裡條件有限,我的建議最好是轉院。小滿,咱們是熟人,所以我才告訴你,治這個病我建議還是去檳城。」
甘小滿就問:「路上會不會有問題?」
「這個不好說,你媽媽是咱們醫院職工,可以讓急診派個醫生帶護士跟著,氧氣和藥都預備好,如果情況沒大變化,應該沒問題。」
南山在旁邊聽了說:「治病的事兒趕早不趕晚,要走馬上動身吧,我讓朋友在檳城聯繫醫院。」
甘小滿後來回憶起那天的情形,腦子裡竟然不甚清晰,唯一牢牢鏤刻不能忘記的,就是她在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從檳城返回扎廟後,再度踏上從扎廟去檳城的救護車。
她在路上一直緊緊握著甘薇的手,媽媽的手上皮膚乾燥,骨節僵硬,那是屬於老人的手。只有甘小滿才知道這雙手對她意味著什麼,正是這雙手把她從野草叢裡抱起,給她活下去的機會,給了她最寶貴的生命。
所以無論她自己怎麼失意難過,也從來不會埋怨命運,因為命運已經給了她最好的媽媽。
車廂里靜悄悄的,醫生靠在車廂上打盹,護士則休息一會,觀察一會病人,南山不耐疲勞,車子開動不久就睡著了。
昏暗的頂燈光下,甘小滿凝視媽媽的臉。可能是由於車子的顛簸,也可能是太過虛弱,甘薇合著眼,似睡非睡,看上去不甚清醒。
行到中途又開始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撲在車窗上,仿佛要把人窒息。甘小滿一點困意也沒有,直直盯著窗外無窮無盡的黑,腦子裡空空的,仿佛末日來臨,而自己所要奔赴的,是最殘酷的一場折磨。
她猛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孤單,就好像一個人站在孤島,四處皆是茫茫大海,沒有一絲被解救的希望。
她深深吸氣,對自己說:「甘小滿,你要堅強,你要堅強。」
她裹緊了羽絨服,低頭去看甘薇,忽然發現一滴晶瑩的淚正從母親眼角滾落下來。她心裡一酸,也幾乎要哭出來,可還是低下頭,忍著,輕輕替母親拭去眼淚,湊在她耳邊說:「媽,就快到檳城了,到了醫院就沒事了。等你病好了就留在檳城,我們倆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南山的朋友果然給聯繫好了醫院,一點沒耽誤,天明時分甘薇下了救護車就被推進搶救室。讓甘小滿沒想到的是王笑笑和郭志剛也來了。原來他們早上給了南山電話,聽說甘小滿返回檳城,趕忙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要幫忙。
因為家屬不讓多進,只留甘小滿在裡面,三人在走廊等著,看著護士忙忙碌碌走來走去,都覺不安。
過了半天甘小滿出來了,王笑笑發現她臉色不對,忙問:「醫生怎麼說?」
甘小滿瞅了她一眼,沒說話。剛才在裡面大夫說得明白,照現在的狀況看很快就會上呼吸機,甘薇多處臟器衰竭,能支持到這兒真是奇蹟,以後的情況實在不容耽擱,錢一定要跟上。
她當時小聲問了句:「得要多少呢?」
大夫瞅了她一眼:「先交兩萬吧,肯定不夠,你多預備點。」
她低頭翻出錢包,對王笑笑說:「我去交款,你們先回吧。」
南山跟在她身後:「我跟你去。」
甘小滿沒拒絕,她想這個事兒也只能跟南山商量商量。王笑笑從後面追了過來,在轉角的地方塞給她一個硬硬的紙包:「先拿著用。」
王笑笑今天穿玫瑰紅大衣,喜氣洋洋的,表情卻滿是擔憂,甘小滿頗覺過意不去:「笑笑,我以後還你。」